作者:闾丘露薇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本章字节:9416字
今天的新闻头条是埃及。在埃及开罗,一批穆斯林包围了一座基督教堂,理由是一名女基督教徒已经转信了伊斯兰教,但是却被教会控制。最终,一场冲突,一场大火,至少12人死亡,180多人受伤。在埃及,基督教徒占人口的大约一成。
这是穆巴拉克下台之后的埃及。类似的事情,穆巴拉克执政的时候也发生过。就在2011年的1月1号,亚历山大的基督教堂发生爆炸,导致21死79伤,当局把事件定性为自杀式炸弹袭击,总统穆巴拉克誓言追缉主谋。
政府的反应引发了基督教徒的不满,他们认为政府这样做,是想把这次事件定性为个别事件,不再追查事件背后的真相以及真正的目的。大约两百名基督徒青年,聚集在发生爆炸的教堂附近,拍手高叫口号,抗议亚历山大警方封锁了现场,不让基督徒进去。局面很快演变成冲突。
一切是越来越糟糕,还是越来越好?其实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固定的答案。在变好的过程中,总是会有糟糕的事情出现;同样在变糟糕的同时,也不会抹去所有的美好。但是方向总是有的,而在这个阿拉伯世界再次觉醒的时候,至少我看到的,是向好的那一面。cnn和bbc,还在不断播放着和拉登有关的新闻。五角大楼又提供了一些新的画面,拉登坐在那栋楼房里面,看着自己在电视上面出现的样子。他显得苍老,和一个步向暮年的普通老人没有任何区别。也许,这正是美国政府想要达到的效果,告诉这个世界,拉登只是一个和别人没有分别的普通人而已。
只是,从奥巴马宣布拉登死讯那一刻开始,看着电视屏幕上欢呼的美国人,我的心很不舒服。为何要庆祝一个人的死亡?是否这个世界所谓的胜利,就是以另外一方的死亡作为界定?当美国政府向恐怖主义宣战的时候,却在用同样的方法?
2001年,当小布什宣布反恐战争开始的时候,一股爱国的情绪弥漫着美国,让公众带着受害者情绪,发自内心支持政府所做的一切,包括媒体。这个时候,质疑政府会被扣上不爱国的帽子。但是2003年攻打伊拉克,却证明政府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采取任何手段,原本应当充当“看门狗”角色的媒体,有机会阻止政府走得太远,但是却没有。
之后媒体进行反省,自我检讨。但是,当拉登死讯传出来的那一霎那,美国媒体的身上又出现了那个时候的影子。看着奥巴马意气风发的样子,不得不为他担心,这样的高调,这样的铺排,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告诉美国民众,甚至是全世界民众,政府有能力保护国家和国民的安全,还是告诉大家,美国政府终于为那些死去的美国人报仇雪恨了?
拉登的死讯传来的时候,一对在9·11事件中失去了儿子的美国夫妇一点都不兴奋,他们反而有更多的担忧,担心那些欢欣鼓舞的画面,担心政府胜利者的姿态,会让美国和阿拉伯世界更加对立。他们不想看到消灭敌人的方式,他们更希望看到公开审讯的方式,因为用暴力对待暴力,让他们担心会种下仇恨的种子。而事实正是这样,如果说,整个阿拉伯世界,太多穆斯林带着受害者的心态,从殖民历史到现在反恐战争下的歧视,让极端宗教势力可以找到自己的跟随者,那么同样的,太多美国人带着受害者的心态,用爱国的名义同样会走向极端。
早上原本约好默罕默德采访关于雇佣兵的话题,他的手机里面有一段片断。在班加西的一座房子里面,他和他的同伴搜查出了一堆乍得雇佣兵的照片,还有支票。但是,他打电话来说,自己会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一个小时。过了一会儿,我的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人,他说自己是默罕默德的朋友,默罕默德不能够接受访问,因为他现在已经是过渡政府军方里面的人。
那个每次和我们外出采访,都会带着一枝ak47的司机兼翻译,一直以来都让我和我的同事们觉得有些神秘。他总是很忙,即便是和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的电话,还有一些正在手头做着的事情。他甚至会告诉我们,每天他只能够工作到几点钟,因为之后他没有时间。他不太在乎金钱,但是帮助外国记者也并非是他的兴趣。从他每次和我们外出采访的表现可以看到,他在利用这些机会结识被采访对象以及周边的人,因为他总是表现得过于主动,以至于忘记了是协助我们采访的翻译的身份。
这是在班加西呆了两个多星期之后,觉得非常有趣的事情。这个地方,形形色色的人物在这里穿梭,显然都在为自己在未来的新政府架构里面寻找一个位置。前些天采访拿到一张卡片,上面的头衔是过渡政府外交部大使,当我们聊起另外一个过渡政府官员的时候,这位大使会流露出很不屑的神色,觉得对方很不称职。而不止一次在记者会上,过渡政府发言人会提醒在场的记者,过渡政府的发言人只有他一个。尽管这样,在告诉记者每天记者会安排的黑板上,隔两天就会出现新的发言人的名字,只不过级别不同,代表地方而不是整个过渡政府,但是对于记者来说,其实并没有分别,反正是都代表了反对派一边的官方表态而已。
雇佣兵的新闻做不成了,因为电视新闻需要画面,还需要亲身经历者的讲述来证明画面的真实性。不过雇佣兵在当地不是新闻,谁都知道卡扎菲付钱给来自乍得、尼日利亚、阿尔及利亚这些和利比亚边境接壤的邻国的人,他们通过这些边境进入利比亚的沙漠地带集合。虽然雇佣兵来自这些非洲国家,但是并不是说,这些国家的领导人支持卡扎菲。非洲雇佣兵存在已久,英国就有一家公司专门提供雇佣兵。对于卡扎菲来说,雇佣兵很多时候要比政府军士兵可靠,因为他们和当地人没有联系,当他们开枪的时候,即便是面对平民,也不会产生抵触情绪。国际刑事法庭在提交利比亚官员违反人权法案的证据里面,就包括了他们聘用雇佣兵,以此来证明卡扎菲对自己的士兵缺乏信任,而这种不信任是否存在反对派指控的谋杀,则要等待法庭公布更多他们掌握的证据。
为钱而战,雇佣兵的动机非常简单。在英文里面,mercenary这个词还有一个解释,就是“唯利是图者”。除了在非洲战场上,被一些政府直接雇用的雇佣兵之外,从90年代开始,也出现了集团式公司化经营的模式,全球有大约一百家这样的雇佣军公司。和利比亚的学者聊天,他们对于出现这样的雇佣兵一点也不惊讶,英国的一家雇佣兵公司在非洲就非常出名。也因为这样,如何看待这些雇佣兵公司,是纯粹的商业机构,在商言商,还是一些人认为,背后隐藏着国家的身影,那又是见仁见智的判断。
这些雇佣兵主要来自黑非洲,贫穷是这些人愿意为钱而战的原因。在利比亚,有数万名来自黑非洲的外国劳工,他们为了逃避战乱和贫困而来到这里,没有想到又因为战乱而逃离。一艘满载劳工的船,从利比亚前往意大利一个小岛的时候撞到了礁石,不少人要跳海求生,还好被海岸巡卫队全部救了起来。而在和埃及、突尼斯边境接壤的难民营里,非洲劳工、孟加拉国劳工占了最大部分。
也有人选择不走。在科斯塔咖啡店里面,我们见到了戈比,一个25岁的来自加纳的年轻人。他来到班加西已有五个月,负责咖啡店的清洁,还有服务。冲突开始之后,他没有离开。他是幸运的,因为咖啡店很快就恢复营业,这让他依然可以有收入。我们聊起卡扎菲,戈比说,他很早就知道卡扎菲愿意和非洲交往,也和非洲领导人有很好的关系。问他,如果卡扎菲下台,是不是担心利比亚和非洲国家的关系疏远,他们这些人到利比亚打工会不会变得困难,他想也不想地说:“应该不会,到时候投资会更多,比如欧洲人会来,美国人会来。”
卡扎菲在2008年的时候说过,他要做万王之王,king·fheking,意思是,他要在所有的非洲部落国王之上,成为他们的统领。这让我想到了狮子王,但是在班加西的街头,在那些拿卡扎菲开涮的标语里面,有人用同样的语序写下“heking·fm·nke(y猴子王)”。
这其实反映了当地人的一种情绪,他们并不希望把自己当成非洲国家,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利比亚属于阿拉伯世界。
访问班加西大学的一位政治学教授,他说,和非洲交往,疏远阿拉伯国家,这是因为卡扎菲从自己个人的利益出发,他发现在阿拉伯联盟里面,愿意听他的人不多,于是转向了非洲。经过向非盟的大洒金钱,他把自己当成了非洲的老大。而确实,因为属于非盟,虽然以利比亚的石油产量,这个国家的人均收入应该比一些中东国家还要高,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利比亚在非洲排在了第一。这让卡扎菲在非洲更加有底气。
他做过一年的非盟主席,但是他的做派让很多非洲国家的领导人看不顺眼。他经常迟到,而且在会议上自顾自发言,不聆听别人的讲话。他会把曾经讨论过的议题重新再讲一遍,而为了推销他的成立非洲洲际国家的构想,他在知道会遭到非洲国家政治领导人的反对之后,干脆绕过他们,直接和非洲的文化领袖、部落首领和国王交往,希望通过他们向所在国家的政治领导人施加压力。当然,这不但没有成功,反而引发了不少非洲国家领导人的反感。
乌干达总统穆塞维尼在《外交政策》上发表文章,他说,卡扎菲1969年上台的时候,当时还是大学三年级学生的他和其他非洲人一样大声叫好,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卡扎菲是前埃及总统纳塞尔所代表的民族主义以及泛阿拉伯主义的继承者,事实上确实是纳塞尔的自由军官行动激励了年轻的卡扎菲。
但是,他指出了卡扎菲在非洲事务上的四宗罪,包括70年代派出利比亚民兵参与乌干达内战,为前总统阿明撑腰。当时,卡扎菲认为阿明是穆斯林,乌干达的内战是穆斯林遭到了欺负,于是介入了这场战争。但是,在乌干达以及坦桑尼亚人看来,卡扎菲的行为等同侵略。
在穆塞维尼眼中,卡扎菲的其他问题还有:在非盟不尊重非洲国家甚至干涉非洲国家内政;对苏丹南部达尔富尔的局势视而不见;有时候和极端份子交往过密,以致于分不清他是否和恐怖活动有关,即便目标正义。这也是黑非洲解放运动和阿拉伯世界不同的地方,因为前者会非常清楚自己针对的只是军事目标,而后者只要觉得自己的出发点是对的,就不管手段如何,不管被攻击的是不是包括了平民。如果分不清这一点的话,就很难和恐怖主义摆脱干系。
不过穆塞维尼也指出,卡扎菲和埃及前总统穆巴拉克,在苏丹南部全民公投前亲自前往苏丹首都,建议苏丹总统尊重公投结果,发挥了正面作用。也因为这样,非洲国家的领导人对卡扎菲有点爱恨交织。
今天中午去那家意大利餐厅,居然满座。就在等待我们的午餐上桌的时候,那个埃及服务生为旁边一桌端上了一个点着两枝蜡烛的蛋糕,我这才明白,那束放在一旁的红色玫瑰花,是一份生日礼物。
玫瑰,还有蜡烛,有些出乎预期。也许是因为根据自己的想象,这里的人应该处于一种等待的状态,不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享受美食,享受鲜花,享受家人朋友团聚的时刻。
虽然战局开始拖得让我们这些外人觉得有点烦躁,但是对于班加西人来说,采取的是一种“不管它”的态度。也因为这样,他们的生活可以从容地如常进行。
还没有等我们开口点饭后的热饮,服务生已经帮我们作了决定:“三杯绿茶,加薄荷叶。”
薄荷叶,是我们等待了很久的东西。两个星期前,这家餐厅的薄荷叶用完了。因为少了那一片新鲜薄荷叶,总觉得眼前的绿茶少了一份甘香。
白色陶瓷茶杯里面,绿茶照例传来一股香气。知道我们期待已久,服务生特地在茶杯下面的碟子上,放了一串薄荷叶。鲜嫩的绿叶,浮在热气腾腾的水面,衬托出白色瓷器的光华。阳光透过落地窗帘的缝隙洒落在玻璃桌上,我告诉自己,不管它,先优雅地喝上一口薄荷茶。美好的未来就像这片绿色的叶子,只要肯等待,总会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