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闾丘露薇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本章字节:8676字
下午约定的一个访问泡汤了。当我打通被访者的电话,对方说现在不方便,让我再等一个小时,我说好的,我会等,如果他结束了手头的事情,就打电话给我。我告诉哈迈德,他想了想说:“我觉得,他其实是在拒绝你。
你知道吗?这是我们这里的习惯,我们不会直接拒绝别人,我们通常会说,再等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半信半疑,一个半小时之后,我再次打通对方的电话,这次是没有人接听。回想起前些天,默罕默德推掉我的访问的时候,也是打电话来说,会比原定的时间晚一个小时。看来,我需要学会习惯这里的人的表达方式。
同事笑着说,这就像香港人见面说“得闲饮茶”,千万不要当真,因为对方只不过是客套而已。
那个委婉地拒绝了我们采访的被访者叫做易卜拉欣,认识他,是我们在街边截车的时候,他好心地停下来问我们要去哪里,正好顺路,于是捎带上我们。
这些日子出去,有时喜欢在街边截车,因为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当地人,都很有趣。星期五那天,遇到的是一个一句英语也不会的很朋克的年轻人。说起卡扎菲的时候,他从口袋里面拿出一把小刀,做出锯脖子的样子。他把音乐开得很大声,双手离开方向盘,在那里跟着音乐打节拍。
必须承认,阿拉伯人很有音乐天分,他们的节奏感很好,听听他们在街头叫喊口号,韵律整齐,很像唱歌。在班加西不算多,在也门萨那的街头集会,总会看到那些年纪很大的阿拉伯男人,和着周边人的掌声在跳舞。
当然,对我来说并不陌生,2002年去阿富汗的时候,车开到一半,大家稍事休息,两个当地的司机就在路上跳起舞自娱自乐。去年参加美国国务院的一个参观团,里面邀请了几个来自埃及、叙利亚以及伊拉克的年轻博客,他们让整个参观旅途都没有寂寞过。在巴士上,他们唱歌,虽然来自不同的阿拉伯国家,但是每一首歌,他们都同样熟悉。吃饭的时候他们跳舞,一边拍手打节拍,一边用叫喊声呼应。阿拉伯的音乐还有舞蹈,其实和印度有很多相近的地方,这也是为何印度的音乐在阿富汗是那样的受欢迎。其实和历史有关,毕竟印度的部分地方,也曾经是伊斯兰世界的一部分。
一上车,易卜拉欣告诉我们,他就住在我们要去的咖啡店附近,我半开玩笑:“看来你是一个有钱人。”他没有否认,自我介绍说,他是一个商人,开建筑公司。
“你知道吗,我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的,总有一天卡扎菲是要下台的,只不过不知道这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卡扎菲也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所以他对我们如此的不信任。”
“那些支持卡扎菲的年轻人,那些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被洗脑了,他们不知道卡扎菲是怎样的人,我今年五十四岁,我太清楚他是怎样的人了。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带你们去看很多地方,让你们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你知道卡扎菲怎样赚钱吗?”他指着窗外的一块空地,“比如政府要买一块地皮,原本只需要四百元,但是政府会付出一万元,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家公司就是卡扎菲家族的,国家的钱,就是这样去了卡扎菲家族的腰包。”
他说他来自米苏拉塔。他拿起身上的一个卫星电话:“我每天都和的黎波里的家人通电话,我知道卡扎菲的日子不多了,因为他太害怕了。我不能够和我的家人在电话里面说得太多,只能够问他们孩子好不好,身体好不好。有的时候他们会告诉我,要去加油了,因为每次加油要花好多个小时,而且每辆车有配额,只能够加开20公里的油。你知道为什么吗?卡扎菲不想让的黎波里的人去得太远。”
听说他来自西部,而且有亲人在的黎波里,我马上和他商量,是否能够接受采访。“电视?”他显得有些犹豫,“不如这样,我们明天吧,我留下我的电话。”
易卜拉欣最终还是退却了,我并没有觉得意外。其实,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如果他的家人还在的黎波里的话,在镜头面前接受访问,是不是会给他造成麻烦,虽然我们是中文媒体,但是谁知道呢?因为我知道,至少利比亚政府是有专人看外国媒体播出的新闻的。而在前两天的记者会上,过渡政府发言人就提醒媒体,不要拍摄台下的记者以及其他听众,因为担心给他们带来麻烦,而这些麻烦当然是来自的黎波里,毕竟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在西部,甚至是的黎波里,有同一家族的成员。
这一点很像现在的叙利亚,不管是在约旦边境,还是在黎巴嫩边境,大量的叙利亚人逃离自己的国家,但是即便在外国,他们也不愿意接受任何的访问,因为他们非常清楚,叙利亚的安全人员并不仅仅在叙利亚,不管是约旦还是黎巴嫩,对他们来说,依然不是安全的地方,如果他们接受访问,或者透露太多政府认为对他们不利的说法的话。而接受外国媒体采访,那更是会给自己在国内的亲人,或者自己未来回到家乡带来巨大的麻烦。
一次我们经过班加西的电信公司大楼,哈迈德指着那栋大楼告诉我们:“知道吗,在那栋大楼里面有一个房间,里面全部都是卡扎菲的人,他们监听所有的电话,然后把内容记录下来。”
我笑他大惊小怪,因为我已经见怪不怪。早上和一个刚刚从黎巴嫩过来的同行聊天,他说,叙利亚的局势确实非常紧张,他们进行过网上采访,对方说,一些被送到医院的示威者,会被当局从医院带走。虽然一些国家的官方通讯社在当地有分社,也不敢外出进行采访,因为随时会惹上麻烦。
我一直觉得好奇,如果说,贫穷的人反对卡扎菲,那是理所当然,为何富裕的人也会加入进来?因为在这个体制下,富裕的人,当然属于既得利益者。
去了几个穷困家庭,虽然和阿富汗的穷人比较要好很多,至少不像那里的穷人住在泥巴砌出来的房子里面,至少家里都会有一部电视机。但是,在阿富汗,即便是富有的人,住的也不过是比中国农村富裕一些的农民还要差的房子。如果大家去过喀什的高台民居,看看旁边那栋新造的三层楼房子,那是为了拍摄“追风筝的人”特别造起来的。那样的场景,是为了展现五六十年代阿富汗富裕人家的样子。随着之后苏联的入侵,塔利班的统治,这部电影最终还是要到巴基斯坦取景,因为阿富汗在过去的几十年没有向前,只有向后倒退。
在这个富得流油的国家,看到穷人的家,不用多讲,就会明白他们的不满。一个警察家庭,一个月四百美元的收入,要养活一家六口。他最小的孩子只有八个月,一个漂亮的有着大大眼睛的女孩,眼睛上面有着厚厚的眼屎,很明显,这个家庭没有能力来照顾到孩子的基本卫生需求。昏暗的睡房里面,只有肮脏的地毯,和一些发黑的床垫,有些已经掉出了里面的海绵。
而在隔壁,住着一个曾经的出租车司机,因为十六年前的一场车祸,他再也不能开出租车,靠做一些散工来维持家人的生计。他家的院子里面,放着一篮子过期的面包,这就是他的工作,从餐厅搜集这些吃剩的面包,然后卖给牧民,作为羊群的饲料。“到现在,我都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赔偿,我不明白,国家这样有钱,为何我们要过这样的日子。”
在班加西,说老实话,从个人的住宅来看,豪华的并不算多,即便有一些,造型以及建筑质量也远远比不上巴格达。这个城市显然停顿在三十多年前,之后没有太多的发展。
走进阿卜杜拉的家,迎面停着的是一辆宝马x5越野车,28岁的他,穿着质地精良的白衬衣和紧身黑色西装,衬衣的扣子解到了第三颗。他高高瘦瘦,留着一点点络腮胡,发型不是依靠发胶,看得出来是因为发型师傅的手艺。如果在中国,就是一个标准的时尚富二代,专门和女明星出现在社交场所的那种。
房子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客厅,悬挂着水晶玻璃吊灯,凳子全部有金色的雕刻把手,这才比较符合我所知道的,中东石油国家富有人家应有的标准。
阿卜杜拉说,2月15号人们开始上街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在意,也不想参与,但是到了17号,当军队开枪打死第一个示威者的时候,他加入了示威人群。那个第一个死去的人,正是他的朋友。那一天,所有的人都觉得,大家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利比亚人。
“作为有钱人,我们更希望我们的国家能够由一个有能力的人来领导。在过去,我不能够说这些,因为如果抱怨的话,我会被抓去坐牢,我们的国家能够向前进步,而不是向后倒退。我们和其他国家的人没有不同,我们同样有能力,为何我们不能像美国,像俄罗斯,像其他的国家那样,变得更好,而不是变得更坏呢?”
“有没有担心,接受访问说这些会有怎样的后果?”“没有,现在,对我们这些利比亚人来说,只有两个选择,死亡,或者自由。”
哈迈德今天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吃饭也没有了平时那种享受的样子。追问之下,原来他的美国绿卡批下来了,他需要去面试。之所以拿到绿卡,因为他的妻子是美国公民。
他的烦恼很多,面试要去突尼斯的美国大使馆,而现在,从班加西到突尼斯必须先到埃及,然后从埃及坐飞机到突尼斯,这会花费他大约一千美元。
他烦恼自己一屋子的家具,虽然房子是租来的,但是家具是他花钱买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个容易解决,我的建议,全部都卖了。
最大的问题,去了美国之后,会是怎样的日子。“我攒的钱不多,如果去了美国,以后会怎样呢?”
哈迈德说,自己到现在为止,只去过两个国家,埃及和突尼斯。去埃及是因为婚礼在那里举行,妻子的父亲,当年因为乍得战争而和卡扎菲闹翻,一直是通缉犯,回不了利比亚。去突尼斯,则是陪父亲看病。在国民收入的数字上,突尼斯虽然比利比亚要穷很多,但是医疗服务却要好很多,很多利比亚人宁愿到突尼斯看医生。
“你知道吗,在班加西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一个病人一条腿受到感染,结果医生切除了他另外一条腿。很好笑,是吧?这是真的,而且你还没有办法投诉。因为就算投诉,他们也只不过是记下来,然后放在一边。在这里,你可能只是感冒,他们会告诉你得了癌症,然后你必须去突尼斯,因为只有那里的医生,才值得你信任。不要笑,这是真的。”
“我知道,很多人巴不得去美国定居,但是,对我来说,有太多事情要考虑,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哈迈德指着自己的脑袋。这个时候,千头万绪用在他的身上实在是再恰当不过。
“或许你再等等?或许你可以等到卡扎菲下台,这样的话你可以开车去突尼斯,那就不需要一千美元了。”当然,我是在和他开玩笑。
“嗯,或者那个时候我可以从班加西坐飞机到突尼斯,那只需要花四百美元。”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哈迈德马上又兴奋起来,喝了一大口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