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闾丘露薇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本章字节:9686字
不管是酒店还是经常去的餐厅,服务员逐渐多起来,酒店开始每天打扫卫生了,餐厅的菜品也比之前的三四种有所增加,这家意大利餐厅终于开始供应意大利粉了。
北约在今天凌晨时分又开始轰炸的黎波里,在利比亚国营电视台播出卡扎菲会见部落长老之后的一个小时。
会见是在的黎波里记者下榻的酒店,因为bbc的记者认出来,这个房间正是记者登记拿证件的地方。这是十二天以来,卡扎菲再次公开露面。现在,这家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的五星级酒店,已经成为的黎波里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北约说,他们的轰炸目标是卡扎菲的指挥中心。
在电视频幕上看到f·x的记者也在的黎波里,这是非常有趣的,因为两个月前,当北约开始轰炸卡扎菲的部队时,f·x的电视节目批评呆在的黎波里采访的竞争对手cnn,是在为卡扎菲做人肉盾牌。美军2003年轰炸巴格达的时候,确实有很多人肉盾牌,他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反战人士,印象深刻的是一对来自日本的夫妇,已经60多岁。他们自愿到一些重要的设施充当人肉盾牌,反对美军攻打伊拉克。
记者下榻的酒店,在当时也是最为安全的地方,特别是英美记者集中居住的酒店,因为他们通常会提前接收到来自五角大楼的通知。有一次大家正在新闻中心工作,忽然美联社的同行告诉我们,他们接到通知,下午需要撤离新闻中心,于是我们跟随他们一起离开。大家心里面非常清楚,下午会有一系列的空袭行动。
科技的发展,定点轰炸的精确度已经不需要担心出现失误。其实并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地面情报搜集是否准确的问题。的黎波里的记者们常被带去拍摄轰炸后的现场,可以看到被炸的军事指挥设施的旁边就是儿童游乐园,这并不奇怪,就好像卡扎菲的住所和指挥中心无法清晰地分隔开一样。
穆萨又出现了,在现场接受记者的采访,之前有消息说他已经叛逃,现在证明是一个谣传。
直到现在,过渡政府仍然不相信卡扎菲的儿子和孙子在两个星期前的北约轰炸中死亡。他们的理由包括,尸体的模样没有公开,孙子的名字没有公开,而最重要的是,卡扎菲有前科,1986年美国轰炸的黎波里和班加西,卡扎菲声称自己的养女在轰炸中死亡。事后大家发现,他的养女一直在的黎波里,现在是一名医生。过渡政府认为,这是卡扎菲在故伎重演,利用这样的消息来取得支持者的同情,国际社会的同情。
卡扎菲养女的故事,十年前到的黎波里时听说的。每次有政要访问,他总是要带着对方去参观当年被炸的地方,体验一下他对美国为首的西方的仇恨到底有多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结果。过渡政府还举了另外一个例子,当北约轰炸之后,利比亚政府官员带着记者去看现场的尸体。但是,这些尸体已经发出腐臭的味道。最后被证明,这些死者不是被北约炸弹炸死的,而是被政府杀害的来自班加西的的黎波里军事学院的学生。我的同事也证实,之前带他们去看的所谓墓穴是空的,伪造出来的。只是,虽然卡扎菲有前科,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同样也很难凭借过渡政府的说法,相信他们说的就是事实。只有等到可以进行独立调查的时候,真相才可能大白。就好像过渡政府说,那些电视上的部落长老,其实大部分是卡扎菲身边的安全官员,由于长老之间相互认识,东部的长老因此完全清楚他们的身份。但是,因为双方都带有了自己的立场和出发点,在没有办法进行第三方核实的时候,只能选择先不要下结论,多听多看再说。
易卜拉欣,那个答应接受采访最后却没有露面的商人,今天终于同意见面了。他穿着格子衬衣,牛仔裤,带着一顶cap帽,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差点没有认出来。
除了建筑公司,他在的黎波里还有一个农场,专门为酒店以及豪宅的花园铺设草皮。他说半年前见过一次卡扎菲,因为要为卡扎菲住的房子铺草皮。当卡扎菲进来的时候,他们被警告,在原地不许移动,也不许发出任何声音,直到卡扎菲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卡扎菲是一个自恋狂,他只有自己,他认为自己代表了全体利比亚人。但他同时又没有安全感,因为这样,他才会对周围的人如此的戒备。”
易卜拉欣的表弟,1977年被卡扎菲绞死在班加西大学,也是第一个被公开绞死的利比亚人。之后,卡扎菲在班加西大学又公开绞死一个异见分子。再之后,他开始对这些死刑进行电视转播,即便处于“斋月”。
作为一个商人,易卜拉欣明白,在这个国家,不要说赚钱,要生存,就必须把这些不满忍住。但是,忍耐总有一个极限,他相信的黎波里的人也是一样,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会站出来反对卡扎菲。也因为这样,他并不担心,卡扎菲下台之后,东西之间的民众会产生仇恨,因为敌人只有一个。“支持卡扎菲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穷人,只要有钱,他们就会高喊支持卡扎菲的口号;还有一种是卡扎菲的自己人,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卡扎菲下台,他们的权力、财富都会统统不见,所以他们竭力维护卡扎菲的政权。”
易卜拉欣说起朋友的一段经历:“他和卡扎菲的儿子很熟,你知道,就是那个担任利比亚足联主席的。示威发生之后,他来到了班加西。他对班加西市民说,今年的冠军杯会给班加西队,让大家不要上街。当然,没有人听他的。但是他的儿子们和他的父亲一样,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一切。我的朋友和他一起去逛街,他对我的朋友说,商店里面的东西,你喜欢什么就挑什么,他来付钱。结果我的朋友看中了三件球衣和一个足球。到买单的时候,他对我的朋友说,你只能拿一件球衣。至于足球,他告诉我的朋友,不行,你应该挑选另外一样。他们都是这样的人,很变态,喜欢控制人,就是不愿意把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你。”
说到卡扎菲的儿子,二儿子赛义夫算是最为国际社会熟悉的。这些日子成为和他的父亲一样被国际媒体关注的人物。对于西方世界来说,这个曾经作为利比亚和西方交流的灵魂人物,同时也被视为利比亚向着民主自由进发的一个带路人,突然之间变得如此陌生。通过电视屏幕,可以看到赛义夫是如此坚决地站在自己父亲一边表示要战斗到底。一向温文尔雅的他拿起了枪。他昔日在伦敦政经学院的同学和老师们都在惊呼,他怎么了?甚至把他形容为神经病。
但是,如果设身处地为赛义夫想一想,国家在遭受内战的同时,也在遭遇国际社会的围剿,这个时候,本身已经被利比亚国内的保守派视为过于亲西方的他,如果不清楚表达自己反抗侵略的立场,又如何能够让这些颇有微言的政客,还有充满了民族主义情绪的国民信任他?
再来看看他的成长经历,就在2002年接受一家阿拉伯国家报纸采访的时候,他回忆自己的童年经历,特别是卡扎菲养女,也就是他的义妹汉娜的死(当然,根据民间的说法,汉娜并没有死)。1986年美国轰炸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他和他的母亲在轰炸之后找到了汉娜的尸体。那个时候,赛义夫14岁。那次的轰炸事件成为卡扎菲向前来的黎波里的世界领袖们展示遭到美国迫害的一个铁的事实。也因为这样,卡扎菲一直充当着阿拉伯世界反美领袖的角色。对于少年赛义夫来说,目睹亲人的死亡,肯定是一种印象极为深刻的事情。从他接受媒体访问的时候,能够把当时的细节回忆得如此详细,就可以体会到这次事件在他的人生记忆中的影响。
同样的,在2002年,赛义夫负责的卡扎菲基金会资助的利比亚艺术品展览中,有赛义夫自己的作品,虽然他是一个建筑师,经营着一家建筑事务所,但是他同时也是一名画家。其中的一幅作品,主人公就是他的父亲卡扎菲,作品的名字叫做“挑战”,卡扎菲出现在半空中,拦截十字军战士。他的另外几幅作品,也充满了鲜血以及战争的场面。如果把他看成一个艺术家,至少能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他内心对西方侵略的不满。
这就不难理解他这次表示说,“要战斗到最后一颗子弹”,因为尽管他曾经向英国媒体表示,对他来说,民主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但是在国家的主权遭到损害的时候,在家族的统治遭到威胁的时候,他必然会如此的义愤填膺,因为在这个时候,国家的改良,已经比不上保家卫国来得更加重要。
赛义夫一直在为利比亚这个国家的改变而努力,利用他的特长建立起和西方的关系,更重要的,他游说自己的父亲,改变了对西方特别是美国的对立态度。他知道如何利用钱来进行国际公关,明白如何和西方上流社会有影响力的人们进行交往,因为西方的教育,以及开放的心态,让他完全懂得西方看重的价值观,懂得如何和西方打交道。也因为这样,西方不少领导人把他看成改变利比亚的希望。包括这次利比亚内战打响,正是赛义夫的建议,让西方媒体在不久前能够有机会进入利比亚,但是这样的举措最终让赛义夫有些进退为难,因为西方媒体的报道并没有达到他想要取得的效果。
问题是,尽管利比亚发生了很多改变,市场从封闭走向开放,但是在政治层面却一直保持原状,期待进行渐进变革的赛义夫并没有得到卡扎菲的无条件支持,他的父亲游走在保守和改革两派之间,对政治层面的改革远远没有对经济改革那样有兴趣。现在看来,卡扎菲也错失了避免目前这个局面的机会,如果当时他能够支持赛义夫进行政治改革的话。
只是历史总是无法假设,无法回头的,现在的形势,对于赛义夫来说,改革和民主已经成为次要的问题。一位曾经教过赛义夫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教授在接受英国媒体采访的时候表示:“他改变自己国家的努力已经被眼前的这场危机所压倒,他悲剧性地,同时也是宿命般地,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西方眼中赛义夫错误的判断,在于他无条件地支持卡扎菲。但是,正如站在不同的立场,标准就会不同一样,就算不是全部,但是至少在一些利比亚民众看来,赛义夫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就在西方社会感叹是否看错了赛义夫,对他寄托了虚无飘渺的期望的时候,是否也可以这样想,在理想和现实之间,赛义夫选择了向现实低头,因为如果不这样,他会失去实现自己理想的最后一个机会。
就在一个多星期前,在他的弟弟的葬礼上,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赛义夫的镜头,他穿着利比亚的传统服装,不过说老实话,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悲伤。这个被宣称死去的弟弟,实际上也是赛义夫的竞争对手,因为说到受宠爱的程度,一点也不比赛义夫差,卡扎菲甚至考虑,要把自己的基金会交给他,而不是赛义夫来管理。
和同事决定,晚上不需要翻译和司机,自己去街头随便走走。我们选择了迪拜大街。和其他的中东国家一样,大部分的人逛街是从旁晚五点之后开始的,也因为这样,大部分的商店也要到五点之后才会开门做生意。迪拜大街是班加西集中了所有奢侈品的街道,最多的商店,是卖女装晚礼服的。看着那些袒胸露背的款式,同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这又正常不过,因为即便是去沙特这样保守的地方,女装店的橱窗,绝大多数也是这些性感的晚装。
中东的女性,虽然在外出的时候穿着传统服饰,但是在没有规定的地方,很多人,特别是年轻女性,从来都没有和时尚脱节。如果乘坐从欧洲到伊朗或者其他中东国家城市的航班,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快要抵达的时候,身边那些时髦的女性,像变魔术一样,很快地会把自己包裹在黑色长袍,以及头巾里面,表情也没有之前那样丰富。
迪拜大街旁边是班加西的富人区,一座座的大房子,让这个住宅区看上去很像香港的九龙塘,这是个充满了六七十年代老式建筑的传统豪宅区。而这些房子,大部分也就是六七十年代的建筑,偶尔,会看到一些用料和款式稍微新式一点的房子。
我们在这个住宅区旁边找到一家叫做玛拉的咖啡馆,晚饭前喝一杯咖啡,是当地人的习惯。咖啡馆几乎坐满,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在落地窗边严肃地讨论着什么,年轻人则聚在电视机前看足球比赛。而我们坐在宽大舒适的皮沙发上,一边赞叹咖啡的香滑,一边看着落地窗外经过的路人,年轻人居多,穿着时尚,他们的发型,都是经过精心梳理的,看来,他们的夜生活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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