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办报纸的年轻人

作者:闾丘露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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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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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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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94字

约好了采访几个年轻人,他们自己做了一份报纸。在利比亚,一直以来只有国营媒体:一家国营电视台,有三个频道,包括一个体育频道、三份报纸。和当地人说起这些电视频道,他们说,只要卡扎菲出来讲话,所有频道节目都会暂停,播放同样的画面,即便球赛正在进行当中。


当地人说,多亏有了卫星电视。卡扎菲的儿子赛义夫,曾经搞过一个电视台。在英国接受教育的他,被视为头脑开放的改革派。不过很可惜,尽管他是卡扎菲的儿子,这家电视台并没有生存太长的时间。他办的两家报纸倒是生存下来了,只是和国营报纸并没有分别,当然,这也是这两份报纸最终能够生存下来的原因。


现在,在班加西,街头报贩在车流之间穿梭卖报,数一下,至少有四份报纸,这还没有算各种各样的周刊、周报。城市还没有恢复正常,媒体忽然变得活跃起来,说不定会是最先复活和发展的一个行业。


这样的情形并不陌生。2002年底去阿富汗,喀布尔已经有了几家电台,女性也开始在电视台出现,这在2001年11月之前属于不可思议的事情。同样在巴格达,也就在萨达姆倒台之后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街头出现了只有一版的报纸,在茶馆,人们一边喝着阿拉伯红茶,一边饥渴地读着这些印刷粗糙的报纸,这成了人们了解自己的国家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主要途径。


遇到这些年轻人是一个偶然。我们在酒店吃晚饭,两个年轻人走过来,用流利的英文自我介绍:“我们是记者,我们正在做一个调查,能否花你们几分钟时间?”他们的英文没有口音,长着一张轮廓清晰俊俏的脸,更接近白种人的样子。经过了欧洲殖民统治的利比亚,这样的人很多,卡扎菲的儿子赛义夫,就有个外号叫做“欧洲人”。我的两个男性同事,事后都不断地赞叹他们的帅气。


“你到我们的国家,最有兴趣的是什么?”这是他们的第一个问题,其中一个男孩拿着笔,准备记录我们的答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们的问题,我们是记者,我们对任何事情都感兴趣。”他们的问题让我很为难,问题过于宽泛,似乎更应该问游客,不过谁都知道,在这个时刻,不会有游客来到这个地方。“到目前为止,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男孩听到我的答案,显得颇为失望,但还是继续尝试。“我们是记者,我们的工作就是记录我们看到的东西,所以很难告诉你,我们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因为从工作的层面,我们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至于私人层面,我们还在了解这个地方。”他们的问题,让我不自觉地开始用老师上课的口气。他们让我想到自己在浸会大学教的那些来自中国内地的学生,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提问就是这样的方式和风格。当然,这源自于一种相当接近的思维方式。


两个年轻人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他们的调查。很快我们的身份开始掉转,我变成了提问者,因为我对他们充满了兴趣,两个利比亚大学生,能够讲流利的英文,自己在办报纸,这和我自己对利比亚年轻人的想象有太大的距离。


他们的办公室在一座政府大楼里面,左拐右拐,推开门,宽敞的大厅分隔成了好几个办公区域,从这些办公区域的布置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媒体,有报纸、杂志,还有电台。每个办公区域都有几个年轻人在那里工作,和街头那些拿着枪、挥舞着三色革命旗帜的年轻人比较,他们显然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而身上的穿着显示出家境都很不错。


那两个年轻人还没有出现,我就被他们办公区域旁边的一群年轻女孩吸引住了。她们正围着电脑在讨论着什么。她们办公区域的标志是英文的,是一份周报,名字非常有意思“berenicep·s”。berenice是古代希腊语,意思是“胜利者”,是希腊人给班加西起的名字,而在意大利人占领了利比亚之后,他们用自己的发音为班加西起名“berenice”。


在讨论了一阵之后,她们推举了其中的一个女孩接受访问。她只有17岁,是一名高中学生,不过不要小看她,她是这份报纸的创办者之一。


这份报纸售价五毛第纳尔,相当于三元人民币。由十四个从十七岁到23岁的女孩子经办,从封面设计,到排版、社论,阿拉伯、英文双语,每期印刷两千多份。篇幅不多,只有三页六版,而且从新闻专业的角度来看,称之为宣传刊物更加适合一些。至于经费,刚开始是这些女孩子的家人拿钱出来资助她们,在第一期出刊之后,她们已经得到了一家银行、一家私人企业的资助,至于这个办公地点,则是过渡政府下面的青年委员会专门为年轻人提供的地方。


女孩子说,希望我用她在网络上的id、aem。她化了淡妆,皮肤白皙。她在其中一期的报纸上,写了这样的一篇封面文章,题目叫做《你们这些利比亚的女孩》。在这篇文章里面,她描绘了一个普通的利比亚女孩是怎样的样子,因为她发现,原来很多外国人眼中的利比亚女孩的印象让她觉得好笑,和她自己所认知的利比亚女孩有如此巨大的分别:


所以我决定让全世界来看一眼我的生活,一个普通的利比亚女孩的生活。


其实我和你们没有太大的区别。你看,我和朋友在一起觉得很开心,我喜欢音乐、艺术、电影,我的房间里面贴满了我喜欢的乐队、球星的海报。我们和所有十七岁的女孩一样,不能没有手机,不太喜欢读书,但是却会努力取得好成绩,好让父母满意。


我们每天花很多时间在脸谱网和推特网上面,我们喜欢摄影、旅行,喜欢发掘新的事物,喜欢遇见陌生人,喜欢去有趣的地方。


所以你和我没有太大区别,让我们变得隔阂的,是我缺乏表达自己的能力,表达我的思想,向世界展现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利比亚人被压抑得太久了,我们被我们所谓的领袖向全世界代表了我们,让全世界以为我们是那些生活在沙漠中的头脑简单的人,但我们不是这样的。


向世界展示真正的我们,正是我们这次革命的许多理由之一。


这是我第一次,可以如此自由地表达,表达我真实的想法,不是别人要求我说的东西。这是第一次我没有了恐惧,我终于拥有了言论自由。天哪,我好喜欢这样!


我也好喜欢这些年轻人。他们是那样的精力充沛,那样的美丽和聪慧,他们应该在一个自由的环境里面成长,可以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让外界了解他们。在这层楼里面,太多漂亮聪明的男孩女孩,充满了生气。想象一下就在两个多月前,他们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用这样的方式展现自己的才能。他们甚至不能够拥有现在这样的表情,因为随时会因为一些无意之中的表达为自己招来麻烦。


因为下午约了过渡政府副主席做专访,需要一个能够准确地把阿拉伯文翻译成英文的人,我打电话给其中的一个年轻人,希望他能够帮忙。我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结果他一口答应了,很准时地出现在酒店大堂。这样的年轻人很多。对于有些人来说,我们这些记者的到来,自然是做生意的好机会,于是,酒店大堂里面充斥了自荐当司机和翻译的人。但是,也有不少人会主动走过来问我们,是不是需要志愿者,他们愿意一天工作二十四个小时。


访问结束,我们聊起局势。我很好奇,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到底希望西方国家在他的国家正在面临的问题上扮演怎样的角色。


“只要能够帮助我们取得自由,我不关心到底是西方国家还是阿拉伯国家。但是,必须承认一点,当美国把指挥权交给了北约之后,我们可以看到,目前的进展并不令人满意。美国依然是世界上最有能力的国家。我们不需要他们的军人,但是,我们需要他们提供武器。卡扎菲是不可能自己下台的,我们需要武器把他赶下台。”


他的观点和他的同伴并不相同。就在上午,当他的同伴终于在办公区出现之后,我们没有聊关于他们这份报纸的事情,因为我更有兴趣知道,这些年轻人对于这个国家目前的处境的看法,尤其是这些具有语言能力了解外部世界的年轻人。“你提的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因为这是一个一直让我觉得非常矛盾的问题。我们自己国家的事情,当然希望依靠我们自己来解决。我们有足够的人,有信心可以自己来解决。但是,如果没有北约的轰炸,你也知道,会有更多的平民死亡,看看米苏拉塔。如果真的要派出地面部队,我不希望看到西方国家的军人,我希望看到联合国维和部队的蓝帽子们。”


就在今天,联合国的调查小组到了的黎波里,准备对从冲突开始到现在的人权状况进行调查。他们在去的黎波里前,在班加西已经展开了工作,这让大家放心了不少。谁都知道,如果调查只是在的黎波里进行的话,真相到底可以获取多少,真相是否具备可信的来源,都是让人担心的问题。


在班加西的街头,不少地方可以看到这样一张照片,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被放在了三色革命旗帜中间。2月19日,这个年轻人在政府军连续第三天向示威民众开枪之后,他在车上放上了煤气罐,开车撞向了军火库的大门。这个班加西民众心目中的英雄,在利比亚国营电视台的报道中,自然是一名恐怖分子。


站在不同的立场,对于受害者、革命者的定义截然不同。而在利比亚,让人觉得无奈的是,对立的双方都是自己的同胞。当平民拿起了武器之后,滥杀无辜平民的定义又该如何界定?伦理道德,在冲突面前,变得不再黑白分明。


在的黎波里,卡扎菲的反对者面临的是来自政府的惩罚,而在班加西,没有一个人敢于公开表示支持卡扎菲,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民众,因为这同样不被容忍。但是,一个真正自由的社会,应该有自由多元的表达,即便被公认为是错误的,如果不违反法律,那么为何没有存在的空间?支持卡扎菲,只要不涉及暴力,无论如何都只是人们自我的选择。但是很可惜,在这个时候,这是不被允许存在的选择。


入夜的班加西,酒店外又响起了枪声。这已经成为班加西夜晚的常态。或许有一天的晚上,安静得听不到枪声,会让人觉得不习惯。


局势似乎并不是看上去那样平静。米苏拉塔的战事越来越激烈,政府军开始轰炸港口,这是唯一的一条生命线,是救援物资和难民伤者离开的唯一通道。在埃及和利比亚边境,以及阿尔及利亚和利比亚边境,发现有卡扎菲的雇佣兵进入利比亚境内,他们的目标正是班加西、图布鲁克这些被反对派控制的东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