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闾丘露薇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本章字节:9068字
躺在乌祖酒店的床上,透过落地窗看出去,就是班加西英雄纪念碑,这是纪念当年反抗意大利殖民者的战士们。这样的纪念碑,几乎在所有的国家都有,记述着同样的一段历史:争取国家的独立。这些天,纪念碑前,从早上到傍晚,总是可以看到在周边草坪上工作的人们,他们用除草机整理草坪,还重新油漆草坪周围的水泥地。也就是一夜之间,班加西的几条主要马路都挂上了三色旗,电线杆还有路边的石墩也都油上了三色旗标志。虽然马路边上的垃圾还是随处可见,至少记者们住的那两家酒店面前的道路变得干净极了,连哈迈德都说,他从来没有见到自己生活的这个城市如此整洁过。嗯,这是好事情。哈迈德又开始烦恼另外一件事情,他想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把我们直接送到埃及的亚历山大,对于我们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因为不需要在过完关之后,寻找从边境到亚历山大的埃及车辆。但是,他的伯父在刚刚过去的星期天的经历并不愉快,他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准备和一家大小进入埃及,却被告知,从星期六开始,所有进入埃及的利比亚人都需要申请签证。
结果他的伯父,从边境开车八个小时到班加西的埃及领事馆,终于在星期一把一家大小的护照送进了埃及使馆,对方告诉他,三天之后可以领取签证。一想到埃及领馆门口拥挤的人群,哈迈德对我们说:“看来,我还是不送你们过埃及去了。”
领馆坐落在当地的一个豪宅区里面,如果不是门口拥挤的人群,根本和周边的民居没有太大的区别。人们显得很激动,因为他们不断地相互拥挤着,有些人还开始举起拳头喊起口号。门口一个身穿军装的人,接过从围墙内递出来的一叠护照,很快被包围起来,看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一个穿着迷彩军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主动告诉我们,从今天开始,签证的要求取消了,现在大家正在门口等着拿回自己的护照。而他就是其中一个。
我们聊到一半,突然冲过来几个当地人,其中一个瘦瘦的男子指着我们的摄影机说:“你们在这里拍什么?你们要宣传这里的混乱吗?”
果不其然,哈迈德在挤进那堆人群之前就提醒我们:“尽量不要拍,利比亚人不喜欢被人拍这种混乱的场面,他们会不高兴,如果他们问你们,你们就装作不懂英文。”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提醒我们,上一次是在我们想要拍摄排队买面包的长龙,哈迈德坚持不让我们下车,我们只能够在车上完成拍摄。
“我们是在采访,你们不是为了争取自由吗?为何要干涉我们的采访自由?”看到那个男子气势汹汹的样子,我有些动气。
“你不要这样大声的讲话。”那个男子继续激动地冲着我大叫。“我只是告诉你,你要争取的自由,就包括了我们自由采访的权利。”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不管在哪里,一遇到拍摄遭到干涉的时候,我总是会像好斗的公鸡一样,马上摆出战斗的样子。我想是那个男子用的“宣传”两个字刺激了我,对于这种试图过滤事实的干预,让我很容易控制不住脾气。“不要理他们,你们爱拍什么就拍什么。”那个中年男子先用英文让我们继续,“这是自由国家。”然后用阿拉伯语对着那些人讲了一堆,很快,围着我们的人群散开了。
这名中年男子叫阿里,他前天晚上也是排了一个通宵,好不容易才把申请表和护照递了进去。
“真不明白,为何要有这个新措施,这么多人,他们处理不了的,我最担心他们最后把护照都弄丢了。”
这一点我有同感。在埃及和利比亚边境,当我们的护照被放到埃及官员的桌上之后,看着它们和其他的一堆护照混在一起,我会尽可能地盯着我们的那三本护照,好在颜色不同,还能够在那堆护照中辨认出来。
“我们去埃及,要去看亲人,还有的要去看医生,为何要规定我们申请签证。”
“现在取消了这个规定,是不是好多了?”“当然好多了,我现在就要去取回我的护照。我会去埃及两天,然后回来。我把我的名字和电话告诉你,你们在利比亚有任何需要,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帮助你们的。”
阿里在我的本子上写下他的名字还有电话,很快就消失在那堆人里面,为了他的那本会被人从围墙上递出来的护照。我很好奇,那一批批从围墙里面递出来的护照,又如何确保送到在外面等候的每个人的手里面?会不会拿错?或者是找不到主人?有可能是我多虑了,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这种看上去相当没有秩序的安排,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
埃及到现在还没有承认班加西过渡政府,过渡政府在前些日子还表示过,卡扎菲的侄子在埃及,并且通过埃及边境把一些雇佣兵送入利比亚东部。而且,过渡政府正准备起诉埃及的一家卫星公司,因为利比亚国家电视台就是通过这家公司上星的,过渡政府要求这家公司停止转播,他们认为,这是帮助卡扎菲宣传,而利比亚政府在电视里面声称,反对派里面有基地组织成员,是在利比亚民众之间散播仇恨。他们的要求遭到卫星公司的拒绝,对方表示,既然现在的利比亚政府还是埃及政府认可的合法政府,他们需要遵守合约。过渡政府和这家卫星公司还有一个过节,过渡政府付费租用这家公司的一个通道,准备把自己办的电视节目上星,结果利比亚政府付了双倍价钱,买断了这个通道。过渡政府已经准备走司法程序。我并不关心官司会打得怎样,不过在酒店里面收看不到利比亚国营电视台的节目,对我们这些记者来说损失很大。因为这使我们失去了一个了解的黎波里情况的渠道,也就无法快速地对一些状态,寻找反对派方面的回应,或者论证。卡扎菲的老师是埃及。我找到一张年轻的卡扎菲和埃及前总统纳赛尔的照片。纳赛尔是卡扎菲的偶像,正是纳赛尔的自由军官运动给了卡扎菲启示。1969年,27岁的卡扎非用同名的运动和方法,通过军事政变结束了利比亚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王朝,取得了政权。卡扎菲崇拜纳赛尔的民族主义和泛阿拉伯主义。1971年,埃及、利比亚以及叙利亚,曾经短暂地成为过一个国家。卡扎菲也支持1973年埃及和以色列的战争,只不过那一次,以色列的胜利减弱了埃及在中东国家曾经拥有的影响力。1977年,由于反对当时的埃及总统萨达特和以色列签署和平条约,卡扎菲攻击埃及,结果导致了一场只有四天的战争,埃及军队攻入利比亚,摧毁了卡扎菲大部分的军力,两国从此断绝外交关系十二年。
1981年,萨达特遭到暗杀,卡扎菲对暗杀行动公开表示称赞,认为萨达特是遭到报应。
1989年,两国恢复了外交关系。随着2004年联合国陆续取消对利比亚的制裁,两国的经济合作加强。在利比亚的埃及劳工超过一百万,餐厅、农场、工厂,甚至是家庭佣工,都可以看到埃及人的影子。也因为这样,当冲突发生之后,大批的埃及人逃避战乱,离开利比亚回到自己的家乡,使得很多行业陷入停顿。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去的那家意大利餐厅,好在他们的那个埃及服务生留了下来,他们才能够在这段时间继续营业。而这些日子,餐厅里面多了一个孟加拉国人,因为眼看局势僵持在那里,一些原本打算离开而滞留在边境的孟加拉国人,选择回到利比亚继续工作。
和埃及交恶,是因为卡扎菲认为,埃及转向和西方交往,特别是和以色列缓和关系,这属于变质的行为。从70年代开始,卡扎菲的很多行为,在西方眼中属于恐怖行动。
比如1976年,英国遭到爱尔兰共和军的一系列恐怖袭击,卡扎菲宣布:“这些摧毁英国人意志的炸弹,是属于利比亚人民的。是我们把这些炸弹送到爱尔兰革命者的手上,让英国人为过去的罪行付出代价。”
1985年,意大利罗马以及维也纳机场遭到恐怖袭击,造成19人死亡,140人受伤。卡扎菲随后宣布,只要这些欧洲国家继续支持反对卡扎菲的利比亚人,他会继续支持欧洲红军、红色游击队以及爱尔兰共和军。当时的利比亚外交部长把这两场恐怖袭击称为“英雄行为”。
1986年,利比亚国营电视台宣布,利比亚政府正在训练自杀式行动,来攻击美国以及欧洲的相关设施。
1986年4月5日,利比亚情报人员在西柏林的一家叫做“belle”的夜总会制造了一起爆炸事件,导致3人死亡,229人受伤。在东西德统一之后,德国对这起事件进行了调查,确认是由当时利比亚驻东德大使馆所指使,参与这起爆炸事件的人员在90年代遭到审判。
由于德国和美国认定这次爆炸事件是由卡扎菲下令进行,1986年4月14日,美国对的黎波里以及班加西进行轰炸。卡扎菲逃过了这场轰炸,但是他的养女在空袭中死亡。
最让世界震惊的,还是1988年12月泛美航空103号航班爆炸案。经过调查,1991年,英国以及美国指控两名利比亚情报人员策划了这场空难。另外还有六名利比亚人涉嫌策划了1989年的ua772空难。联合国安理会要求利比亚政府交出这八名嫌疑犯,最终遭到卡扎菲的拒绝。也因为这样,联合国安理会在1992年3月31日通过748号决议,对利比亚进行制裁。
到了1999年,这场制裁随着利比亚本身对西方政策的改变而开始发生改变。利比亚政府同意交出两名洛克比空难的疑犯,外界相信,这里面其实有卡扎菲的儿子赛义夫的斡旋努力。在利比亚,赛义夫一度被西方视为改革派。
2003年,当萨达姆倒台之后,卡扎菲决定放弃他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计划,并且拿出30亿美元对两起空难事件的受害者家属进行赔偿。2004年,美国取消了对利比亚的经济制裁。
2007年,利比亚政府宣布释放五个保加利亚以及一个巴勒斯坦护士,这六个人被利比亚政府指控,导致四百个儿童感染艾滋病,已经被关押了八年。这样的举措,被西方视为是在释放更多的善意,美国最终把利比亚从资助恐怖组织的名单上除名,利比亚在这份名单上已经有了27年的历史。
同年10月,利比亚当选为联合国安理会成员,从2008年开始,为期两年。2009年,卡扎菲当选为期一年的非盟主席。
利比亚政府在过去十年所做的一切,特别是向两起空难家属进行国家赔偿,被西方看成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一方面显示卡扎菲要回归国际社会的决心,另外一方面,也成为通过谈判而不是武力来改变一个政权的成功范例。
只是,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一个“利比亚模式”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当利比亚政府努力营造自己在国际社会中开明的形象的时候,对于国内依然是采用高压政策,虽然相对以往稍微有所放松,但是利比亚人民的要求和权利意识也在不断提高。
当然,如果没有对示威者开枪,如果没有民众坚持走上街头,国际社会并不会留意到这一切。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利比亚政府,或者说卡扎菲的国际公关工作做得非常到家,这一点同样有他的儿子的功劳,特别是那些从海外留学回来的技术官僚们的功劳。
但是,公关形象毕竟只是表面,当突发事件发生之后,这个政权的本能反应才能体现其真正的面目。现在,最终还是回到了国际社会的武力干预。对于一个独裁者来说,制度不变,说到底,谈判只是对方的缓兵之计,行不通的。
聊起赛义夫,一个利比亚人这样对我说:“有的人,只要给他一点压力,就能够看到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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