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闾丘露薇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本章字节:8946字
一觉醒来,进入开罗市区了。从亚历山大到开罗机场,司机特地选择了穿越市中心的路线,因为我们想要去解放广场看看。
一直对开罗的印象不佳,不管是建筑还是市容,但是眼前的开罗,却是那样的安静和整洁。特别是进入歌剧院的那条路,葱郁的大树连接出一条林荫道,让这个城市也有了一种适合行走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在班加西呆了一个多月的关系。2001年从喀布尔离开,一下飞机,进入伊斯兰堡市中心,原本觉得有些荒凉的这个城市,忽然变得像个大城市的样子了,更不要说一天之后到了迪拜机场,我和我的同事们就像到了天堂,尽管我们没有谁知道天堂是什么模样,至少如果我们各自想象的话,会有太大的差异。
星期五的关系,车辆少了很多,不再是两个车道变成四个车道的场景,畅通的交通就像眼前这个宁静的城市一样,让人很不习惯。经过十月六号桥,这座桥的名字,在埃及革命的时候,出现的频率很高,因为不管是警方还是示威者,要进入解放广场,这几乎是必经之路。也因为这样,示威者之间的对峙,和警方之间的对峙,军方的戒备,都是在这座桥远离广场的一边进行。上了桥,抬头可以看到开罗的国家博物馆。和其他地方的博物馆不同的是,从外表上来看,这家博物馆更像是一座办公大楼。五年前参观过一次,里面的陈列很简单,但是一件件的展品足以让参观者好好地回顾一次埃及的历史。只是,很可惜,大楼的外表已经被烟熏黑了,而博物馆内的展品,在经过了抢劫之后,也已经不复完整。
司机在高架桥上把车停了下来,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解放广场。广场上的人已经密密麻麻。就在高架桥下,人们正从不同的地方走来,向广场方向走去。
这场集会,和后穆巴拉克时代的集会一样,诉求不再是只有一个,而是变得多元。各种团体,各种人群,在广场上表达各自不同的诉求。对于最早鼓动民众走上街头,要求穆巴拉克下台的一些年轻人来说,他们这次的诉求很简单,那就是要求军方尽快制定选举的细则,停止用军事法庭审讯平民。
“如果说,一个星期前你问我如何看军方,我会说他们很好,因为他们没有在示威中向民众开枪。但是现在,我会非常担心,担心他们成为下一个穆巴拉克。”一批“四月六日青年运动”的年轻人在cnn上讲述他们的担忧。
即便是宣布参加总统选举的候选人,前阿拉伯联盟秘书长穆萨,以及前国际原子能秘书长巴拉迪,都对接下来如何做显得有些迷茫。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宣布选举的细则,比如如何竞选,可以怎样进行拉票活动,到底哪一天进行选举。
“希望很快吧。”司机是亚历山大人,他说,当人们走上解放广场的时候,亚历山大的人们也在街头呼应。
“我想应该是穆萨的可能性大一点吧,毕竟我们埃及人对他熟悉一些。”
穆萨和巴拉迪曾经是同事,都在埃及外交部工作过,不过很快,两个人走了不同的路径。穆萨曾经担任过埃及的外交部长,也因为这样,一些批评者认为穆萨和穆巴拉克的关系过于密切。对于这一点,穆萨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为自己辩解,他说,自己之所以离开埃及政府,就是因为和穆巴拉克政见不和。
比较穆萨和巴拉迪的风格,差异很明显。穆萨要显得世故很多,也因为这样,他才能够在阿拉伯联盟中平衡各种关系的同时,还有不错的口碑。而长期在国际组织工作的巴拉迪,表达则要直接得多。这两种不同的风格,很显然,会吸引不同年龄和诉求的选民。
一路上,同事担心机场会很混乱,因为他在埃及民众开始走上广场的时候去过一次,那次的经历让他难以忘记:过海关的时候被扣留了,查到了他们携带的摄影器材,于是被遣返出境。
“那次,机场人多得要命,停车场上都搭起了帐篷,全部都是要离开这个国家的外国人。”一想起那天,同事就会不断地建议我们,还是早一些到机场为妙。
“不会吧,要走的人都走了,要来的人现在都还没有来,看看最新的旅游数字,很差呀。”我对同事的担心有些不以为然。根据手头的资料,现在的埃及面临着游客数量的大幅下滑,就连商业活动,特别是外来投资,都几乎陷入了停顿,也就是说,国际商务旅客在机场也会减少很多。
我没有猜错,机场空荡荡的,不管是航空公司柜台,还是出境的地方,都不需要排队。
“差别太大了。”同事显然对这个机场感觉相当陌生,“那个时候,印象里面不是这个样子的。”
电视机里面,一直在直播解放广场的人群,不过,人们看上去并不激动,人数也不算太多。对于埃及人来说,穆巴拉克下台之后,更多的开始考虑如何继续生活的问题,但是经济状况并不理想,一些厂商因为没有资金运转,抛下还没有支付工资的工人们跑路了,一些商家则因为过去和政府关系密切的问题,正在遭到调查,生意自然而然地受到影响。
先是美国政府宣布提供经济援助,再是八国峰会邀请埃及以及突尼斯参加会议,讨论如何帮助这两个国家恢复经济。对这两个国家来说,确实也是亟需帮助。只有在经济上尽快地恢复,才能够让这两个国家的政府和民众,专心于民主化道路的进程。
埃及和突尼斯的民众,如果和利比亚民众比较的话,他们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领导人,一个下台,一个出走,让这两个国家的民众不需要经历武装冲突。和埃及的司机聊起穆巴拉克,告诉他,在很多利比亚人心目中,穆巴拉克算是不错的人,因为参照系是卡扎菲。
“那当然,”司机哈哈大笑,“卡扎菲就是个疯子。所以,他不会自己下台的。”这样的判断,在利比亚也听到很多。
就在今天,也门首都萨那爆发了枪战,这是预料之中的。当民众走上街头三个月之后,也门总统萨利赫一次次的反悔,对于反对派来说,那就是断绝了走政治解决的路径。当进行斡旋的海湾国家都表示撒手不管之后,反对派只能依靠自己。这个时候,对于街头的民众,萨利赫如果依然采取宽容的态度,局势也只是会持续下去而已。但是,如果有一方终于忍耐不住,选择用武力的方式,也门就有陷入内战的可能。而今天的枪击,则是反对派为了保护自己的负责人不被政府拘捕。
萨利赫迟迟不下台,和卡扎菲还有不同,他不是对自己超级自信,而是为了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看到穆巴拉克下台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对于萨利赫来说,这是一个他一定要避免发生的结局,而要避免发生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不惜一切代价捍卫自己的统治地位,还有一个就是进行谈判,为自己争到最有利的条件。只是,到今天为止,他对谈判所取得的共识还是不满意,不放心。因为权力一旦交出,那么他曾经拥有的保护伞、豁免权就会荡然无存,他和他的家族,在法律面前,就不再享有特权。
在多哈转机,这里的机场还没有完工,不过和我第一次,应该是2001年来的时候,机场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不要说这个城市。
2001年的时候,只有为数不多的两三家酒店,我们这些采访世贸部长级会议的记者们只能够住在为亚运会而兴建的运动员村里面。我还记得,吃饭的话,大家要去帐篷里面,因为没有足够大的餐厅。
整个城市,准确地说,是整个国家,除了那几家酒店,空空荡荡的,一眼看出去都是荒漠。现在,这个地方高楼林立,曾经的喜来登酒店早已经被新建的四季酒店盖过了风头。除了一片片的住宅区,还有美术馆、购物中心。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这里的购物中心就是一个庞大的室内城市,如果去过拉斯维加斯和澳门的威尼斯人酒店,除了没有冈多拉以及唱歌的船夫,这里的其他设计几乎一模一样,空间还要更大一些。
商场里面的女性,虽然穿着黑色长袍,但是她们的手袋都是不同的名牌,长袍也是欧洲的那几个品牌。
这个国家的富裕,是因为地下的天然气资源,还有石油。而国家的富裕,能够让当地的民众分享到,加上政府管理的相对宽松,让这个地方在过去十年中快速地发展起来。
现在,这里除了富有,还有一个让人们记住的地方,那就是拥有了一家不单单在阿拉伯世界,而且在全世界都具有影响力的媒体半岛电视台。虽然这是一个在中东地区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国家,但是因为这家媒体,它成了中东地区不可忽略的国家。
在利比亚问题上,卡塔尔率先承认反对派,并且提供军事训练员、石油以及金钱援助。在利比亚东部,到处可以看到飘扬的卡塔尔旗帜,人们对卡塔尔心存感激。应该说,只要是反对卡扎菲的利比亚人,都对卡塔尔心存感激。
但是,这并不仅仅是卡塔尔想要做的,打开cnn、bbc,可以看到,有不少节目都是和一个叫做卡塔尔基金会的合作,就连今年巴塞罗纳球队的球衣上,也印上了卡塔尔基金会的标志。作为一个富裕的国家,他们不单单把钱花在国内,也把钱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投资到了国际社会。他们的一个广告让人印象深刻,那是一个个中东的年轻人,他们有着自己的理想,自己的特长,在卡尔塔基金会的帮助下,他们有了发展和发挥的机会。这些事情,曾经是欧美国家的基金会才会拥有的大手笔,而现在,也可以属于中东地区。
十年前的中东阿拉伯世界,和十年之后有着太大的差别。伴随着卫星电视和网络成长的年轻人开始进入社会公共生活,而同样伴随着卫星电视和网络成长的中年人则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这些人的观念和视野,他们对于自己权利的注重,他们对于个人生活的要求,他们对于未来的想象,与他们的上一辈是完全不同的。即便是宗教,他们中的大部分,不再依靠现成的诠释,而是有了自己的思考和理解。
正是因为他们成为了社会的大多数,才有了今天的觉醒,才有了在阿拉伯世界出现的这场变革。
我不喜欢用革命这个词,因为革命往往并不意味着社会的向前发展,很多时候甚至会倒退,如果革命带来的依然是权力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上的话。
六十年代的时候,阿拉伯世界迎来过一场革命,但是那场革命的最终结果,大多数人依然被排斥在权力之外,也因为这样,那场革命并没有为阿拉伯世界带来根本性的变革。而这一次,和六十年代不同的地方在于,这次并不是少数人或者某个政党所领导,这一次是自发的自下而上的真正的群众性运动,也因为这样,这一次的变革,基础非常牢固。
虽然在这次变革中,看不到独立的英雄,但是,这个时代不正是不需要英雄的时代吗?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汇聚成为一个广义的英雄,推动社会进行变革,让社会能够真正向前。
虽然这个变革以及向前会承受很多的痛苦,就好像今天的埃及还有突尼斯,人们需要承受经济停滞的阵痛,但是因为只是阵痛,只要走对了方向,那么总比在一个坏的制度下煎熬要好。
即便在很多人的眼中,埃及的现在并不理想,但是对于埃及人来说,是不是大部分人想要回到从前?巴拉迪说,现在一定比过去要好,关键是如何让未来更好。这句话放在很多国家身上都适用,突尼斯、利比亚,还有反对派依然在坚持着的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