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本章字节:8360字
在这里,我不准备考察那些生活赖以建立的巨大兴趣,而想探讨那些充实闲暇时间,并给予人在严肃的事务之后以娱乐的兴趣。
在一般人的生活中,妻儿、工作和经济状况是他殚精竭虑的主要内容。即便他有种种婚外恋,这些桃色事件本身大概不会使他牵肠挂肚,而它们对他家庭生活的影响则会让他焦虑不安。此处,我不认为与工作紧密相关的兴趣是闲情逸致。
以科学家为例,他必须紧随自己的研究领域的发展。对这类研究,若遇到与其职业密切相关的东西,他的感情便是热烈和鲜明的,不过,要是他浏览本行以外的另一门科学研究,其心情就大不相同了:不用专家的眼光,也不那么挑剔了,而且更无偏见了。即使他得用心追随作者的思想,他的依然是一种放松,因为这与他的职责毫不相干。如果这本书使他感兴趣,那么这样的兴趣也属于闲情逸致,因为这一兴趣是不能移至与他自己题目相关的书本上去的。我在这里想要探讨的,便是这类处于人们生活主要活动之外的兴趣。
忧伤、疲劳、神经紧张的原因之一,在于对和自己生活没有利害关系的东西不能产生兴趣。结果便是清醒的头脑总是在思考某些问题,它们或许都包含了焦虑和担忧的成分。除了在睡眠中,清醒的头脑永远不能歇下来,而让下意识中的思想慢慢地孕育其智慧,结果是容易兴奋,缺乏洞察力,烦躁易怒,以及丧失平衡感。所有这些既是疲劳的原因,而且是疲劳的结果。
当一个人感到越来越疲乏,他对外界的兴趣便渐渐丧失,而当它们渐渐消失时,他便失去了它们原先给予的宽慰,结果他变得愈加疲乏。这一恶性的循环十分容易造成人的精神崩溃。对外界的兴趣令人有逸悦感,是因为它们不需要任何行动。决断事情和实践意愿,都是十分令人疲倦的,特别是在仓促而又无下意识帮助的时候。凡是那些在做出重大的决定之前得先“睡一觉”的人真是对极了。不过,下意识的精神活动不仅仅发生在睡眠之中,而且也发生在清醒的头脑用在别处的时候。凡在工作之后便能将其忘却,并在第二天来到之前不再想起它的人,比那种在工作前后老是为它操心的人,能更出色地做好工作。
而且如果一个人除了工作之外尚有多种兴趣,那么在应该忘记工作的时候忘记它,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没有其他兴趣爱好的人,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然而重要的是,这些兴趣决不可以再度运用那些已让整天的工作弄得精疲力竭的官能。
它们不该包含意志和当机立断的本领,它们也不该像赌博那样涉及任何经济因素,而且它们一般也不可使人过度兴奋,造成感情疲倦,使意识和下意识都不得安宁,许许多多的娱乐都具备这些条件。看比赛、上戏院、打高尔夫球,如此看来都是无可非议的。对于一个嗜书如命的人来说,读些与其职业活动无关的书籍也是一件好事。不管有多大的烦恼事,它不该使你在醒着的全部时间内绞尽脑汁。
在这方面,男子和女子间存在着一大差异。总的来说,男子比女子更容易忘记他们的工作。对于操持家务的女子,这当然是很自然的,因为她们不能变动工作地点,而男子离开工作场所后便可以获得一种新的情绪。不过在家庭以外工作的女子,在这方面和男子的差别,几乎同在家工作的女子一样。她们感到很难对没有实用意义的事情发生兴趣,她们的目标控制着她们的思想和活动,她们难得迷恋完全不费心神的闲情逸致。
我并不否认有例外,但此处我说的却是一般的情况。例如,在一所女子学校里,若无男子在场,那些女教员们的晚间话题总离不开本行,而在男子学校里,男教员们就两样了。对女子来说,这一特点表明女子比男子更真心诚意,然而我不认为这种真诚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会提高其工作的质量。相反,它会造成视野狭窄,往往导致狂热和盲信。
一切闲情逸致,除了具有松弛意义外,尚有多种功效。
首先,它有助于人们保持均衡协调的意识。我们十分容易沉溺于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小圈子,自己的一种工作,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在全部人类活动中这仅仅是沧海一粟,世界上有多少事情并不因我们的所作所为受到丝毫的影响。应有一幅与必要的活动相一致的真实宇宙图。人生在世,俯仰之间,而在这生命的瞬间,一个人需要对这个奇特的星球及其在宇宙中的地位,了解一切他应该知道的事情。疏失求知的机会,就好比是上戏院而不听戏。世界之大,无所不容,悲哀与欢乐交集,英雄和小人同台,千姿百态,令人诧为奇事。那些对这等景象不能产生兴趣的人,也就放弃了人生所给予的一种特权。
再则,这种均衡协调的意识是极有价值的,而且有时也能予人某种安慰。对于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一隅,对于我们生死之间的一刹那,我们都容易变得过分激动,过分紧张,过分重视。这种对我们自身重要性的激动和过高的评价,毫无可取之处。那的确能使我们工作更勤奋,但却不能使我们工作更出色。以善为结果的少量工作,远胜于以恶为终局的大量工作,虽然主张狂热生活的信徒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凡是异常关切自己工作的人,始终具有堕入狂热和盲信的危险,这一危险主要存在于下述情形中:人们为了一二件要事而忘了其余的一切,并且以为在追求这一二件事情的时候,对于其他事情的附带性损害是无关紧要的。对于这种狂热盲信的脾气,最好的预防莫如对人的生命及其在宇宙中的地位具有宽广的概念。在上述情形中,这似乎是个很大的概念,但除此特殊作用以外,它本身就具有重大的价值。
现代高等教育的缺陷之一,是变得太偏重于某些技能的训练,而没有教会人们用客观的眼光去了解世界,以便极大地扩展人类的思维和灵魂。假如你迷上了政治斗争,你就会为了自己党派的胜利而拼命卖力。这当然也不坏。然而在斗争的途中可能会出现某种机会,它使你觉得运用了某些在世界上增加仇恨、暴力和猜疑的方法,就能取得胜利。例如,你会发现取得胜利的最佳途径是去***别的国家。
如果你的灵魂视野局限于现在,或者你已接受效率至上的学说,你就会采用这些令人怀疑的手段。依靠这些手段,在目前的计划中,你将获得胜利,而未来的后果可能是惨败。反之,你头脑里总陈列着人类以往的历史,人类对野蛮缓慢而又不完全的摆脱,以及人类的全部生命和星球年龄相比之下的短促,等等。
如果这些想法成了你的习惯意识,那么你将会认识到,你所从事的暂时的斗争,其重要性决不至于值得我们去冒这样的危险:重新退回到黑暗中去。不仅如此,而且如果你在眼前的目标上失败,你便能承受得了,因为你感到失败只不过是暂时的,这样你就不愿搬用那些可耻的武器。
在你目前的活动之上,你应当具有某些遥远的、慢慢会变得清晰的目标,在这些目标中,你不是孤单的个人,而是引导人类走向文明生活的大队人马中的一员。倘若你具备了这一观点,那么某种远大的幸福便永远伴随着你,不管你个人的命运如何。生命将变成与各时代伟人共享的圣餐,而个人的死亡仅是件不足挂齿的小插曲。
倘若我有权按照我的意愿去制定高等教育的话,我将试图废除陈旧的正统宗教,建立一种难以称做是宗教的东西,因为它仅仅注重已确知的事实。我将试图让青年人清楚地了解过去,清楚地认识到人类的未来极可能比其过去远为长久,深深地意识到我们所居住的星球之渺小,意识到这星球上的生活实在不过是一桩短暂的小事。
在陈述这些强调个人之渺小的事实的同时,我将提出另一组事实,使青年人从内心感到个人能够达到的那种伟大,认识到在这深邃广袤的星空中,我们尚不知道还有什么同等价值的东西。荷兰唯物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在很久前就已论述了人类的束缚和人类的自由,然而他的形式和语言使其思想难以为一般人所领悟,但我想转述的要旨和他所说的并无不同之处。
一个人一旦领悟了造成灵魂伟大的东西之后,如果依旧猥琐悭吝,依旧追求私利,依旧为渺小的不幸所烦恼,依旧惧伯命运的安排,那他决不会是幸福的。凡能具备伟大灵魂的人,会敞开其心胸,让宇宙间每一处的风自由吹入。
在人类的局限之内,他将尽可能真切地认识自己、生命和世界。在意识到人类生命的短暂急促和微不足道的同时,他意识到已知的宇宙所具有的一切价值都凝聚在个人心中。而且他将看到,凡是心灵反映着世界的人就和世界一样伟大。在摆脱了任由命运左右着的恐惧之后,他将体验到一种深沉的快乐,而且在经历了外部生活的一切变化和盛衰之后,他在心灵深处依然是个幸福的人。
不谈这些范围广大的思考,让我们回到更切近的题目上来,即闲情逸致的价值,那么还有一种观点使它们对幸福极有益处。即使在最幸福的生活中,有时也会节外生枝。
类似的观点可用于某些无可救药的悲伤,如至爱者的死亡,等等。在这种情况下,沉溺于极度悲哀中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悲痛是免不了的,当在意料之中,但我们应尽可能地加以限制。有些人好从厄运中榨取最后一滴不幸以满足其感伤情绪。
当然我并不否认一个人可能让悲伤压垮,痛不欲生,每个人都应不遗余力地逃避这种命运,应寻求任何消遣,不管如何琐碎,只要它本身没有害处或使人堕落。那些我所认为是有害或使人堕落的消遣,包括酗酒和服用毒品,它们以毁灭思想为目的。适当的方法不是去毁灭思想,而是将它引入新的渠道,或至少是一条远离眼下不幸的渠道。然而,如果一个人的生活向来关注于极少数的兴趣,那么他就很难转移其思想。
厄运降临而能承受,明智的方法莫过于在快乐的时候便培养了相当广泛的兴趣,使心灵能找到一处宁静的地方,这地方将唤起别的联想和情绪,而不是那些使现在难以忍受的痛苦的联想和情绪。
一个具有充分活力和热情的人,在每次打击之后便能对人生和世界再度发生兴趣,因此他战胜了一切不幸,对于他,人生与世界决不会变得如此狭小,以至于一次打击就是一场毁灭。让一次或数次的失败就击倒,这不是感觉敏锐,而应被视做活力的缺乏。我们一切的情爱都听凭死神的主宰,它可以随时夺走我们所爱的人的生命。所以我们的生活决不可以具有狭隘的强烈情感和兴趣,因为它使我们全部的人生意义和目的完全听凭意外事故的支配。
基于上述种种理由,一个明智地追求幸福的人,除了其生活赖以建立的主要兴趣之外,会尽力培养一些闲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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