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本章字节:8926字
中庸之道是一种乏味的学说,我记得当我还年轻时曾对此拒不接受,并对此轻蔑和愤慨,因为那时候我崇拜英雄式的极端。不过,真理并非总是有趣的,有许多东西得到人们的信仰,是因为它们有趣,虽然事实上很少有别的依据能为此佐证。中庸之道便是恰当的例子。它或许是一种乏味的学说,但在许多方面却是真理。必须保持中庸之道的一个方面,与维持努力和舍弃之间的平衡有关两种主张都有极端的拥护者,持舍弃说的是圣徒和神秘主义者;持努力说的是效率专家和强壮的基督徒。这两个对立的学派各有部分真理,但不是全部的。在这里,我将力图找出一种平衡,还是先从努力这方面入手吧。
除极个别情况外,幸福不像成熟的果子那样,仅仅靠着机遇便会掉进你的嘴里。因为这世界充满了这么多可避免和不可避免的厄运,这么多疾病和心理症结,这么多斗争、贫穷和仇恨,所以想成为幸福者,就必须找到一些方法来对付众多的不幸。在极少数情况下,那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一个性情和善的男子,继承了一大笔财产,身体健康,嗜好简单,他便可以悠哉游哉,舒适惬意,全然不知人们乱哄哄在忙些什么;一个生来好逸恶劳的美人,如果她碰巧嫁了一个富有的丈夫而无须她操劳,而且如果婚后她不怕衣带渐紧,那么她一样可以享受懒福,只要她在养儿育女方面也有福气。但这种情形实在不多见。大多数人是不富裕的,很多人的生性也并不随和,很多人有着不安的情绪,使他们不能忍受宁静而有节律的令人厌恶的生活。而健康的福气又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得稳的,婚姻更不是幸福的必然源泉。
幸福必须是一种追求,而不是天神的恩赐,在追求中,内部和外部的努力都具有很大的作用。内部努力可能包含了必要的舍弃。因此,我们目前只谈论外部的努力。
当一个人得为生计工作时,努力的需要是显而易见的,不需强调。印度的托钵僧的确不必努力便可生存,他只要捧出他的盂钵来接受信徒的施舍,然而在西方国家,当局并不赞同这种求生之道。而且,西方的气候也不像热而干燥的地方那么令人愉快。无论如何,在冬天,几乎没有人懒到宁可去外面游荡,而不愿意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工作。因此,在西方,单是舍弃并不是一条通向幸福的道路。
在西方国家,仅仅温饱的生活不足以带来幸福,因为他们还需要有成功的感觉。在某些职业中,如科学研究,那些并无丰厚收入的人可能获得这一感觉,但在大多数职业中,收入则变作了成功的尺度。在这方面,我们触及了这一题目,即:在大多数情况下,舍弃是合乎需要的,因为在这竞争的世界上,只有少数人才可能取得耀眼的成功。
依照不同的情形,努力在婚姻中既可以是必要的,又可以是不必要的。如果某一性别的人处于少数,像英国的男子和澳大利亚的女子,那么这一性别的人一般无须努力,便可以像他们希望的那样与别人缔结良缘。然而,如果某一性别的人处于多数,那么情形正相反。
凡是研究妇女杂志上广告的人,就不难发现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在女子占多数的地方,倘若她们想要结婚,那么她们就得花费较多的力气和心思。在男子为多数的地方,他们往往采用更利索的方法,如使用手枪。这很自然,因为大多数男子最经常地是处于文明的边缘。如果有一场瘟疫只让男子逃脱而使他们在英国成为多数,我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办,他们也许又得恢复往日殷勤而又豪侠的风度。
为成功地培育孩子而作出的努力和花费的精力大概没人会否认。
那些信奉舍弃和被误称为“精神至上”的生命观的国家,其婴儿死亡率就很高。不依靠世俗的职业,就不可能获得这些东西:药物、卫生、无菌操作、适当的食物等。它们需要有对付物质环境的力量与智慧。凡把物质视做幻象的人,对灰尘也有同样的看法,而结果却导致了孩子的死亡。
从更一般的意义上说,只要一个人的天生欲望不曾泯灭,那么他将以某种权力作为正常和合法的目标。而这种被期待的权力内容依一个人的主导热情而定:有的人想要控制别人行为的权力;有的人想要控制别人情感的权力;有的人想要控制别人思想的权力;有的人希望改变物质环境;有的人想通过掌握知识来获得权力的感觉。每一件大众工作都包含了对某种权力的欲望,除非它仅仅以营私舞弊而发财为目的。
一个因目睹了人类的悲惨而纯粹为他人感到悲痛的人,会渴望能减轻人类的痛苦。对权力完全冷漠的人,只能是那些对同胞毫无感情的人。因此对权力的某种形式的欲望,作为某些人的部分配备可给予承认,原因在于这些人能创建一个良好的社会。而且只要不曾遭到破坏,权力欲的每一种形式都包含了相关的努力形式。
这在西方人的思想中,或许是老调重弹了,然而西方国家的不少人士在与所谓的“东方智慧”眉来眼去,暗地里偷情,这当儿东方却在抛弃它。对上述那些人来说,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成问题,倘若果真是这样,那么老调是值得重弹的了。
不过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舍弃也具有它的作用,。而且其重要性不亚于奋斗。虽说聪明的人不愿意在可以战胜的厄运面前偃旗息鼓,但他也不愿意在不可避免的灾难上徒费时间和情感,而且即使这些灾难本身是可以克服的,但只要它们会消耗过多的时间和精力,以致妨碍他追求更为重大的目标,那么他也宁愿屈服。许多人为了一点不遂心的小事便会烦躁不安或者大发雷霆,这样便虚掷了许多有用的精力。即便在追求真正重要的目标中,也不应该让感情陷得太深,以致对可能出现的失败的想法将长久地威胁心灵的宁静。基督教训导人们顺从上帝的意志,既使那些不接受这一说教的人,在其活动中也应贯穿着某种信仰。
在实际工作中,效率与我们倾注于这件工作的感情并不相称。说实在的,感情有时倒是效率的绊脚石。适宜的态度是:尽心尽力,而将结局留给命运。舍弃有两种:一种源于绝望;一种源于不可征服的希望。前者是不好的,后者是好的。一个遭受了彻底失败而对重大成就失去了希望的人,可能学会绝望的舍弃,如果他真的学会了,他便会抛弃所有的重要活动。他可能用宗教词句或苦思冥想才是人类真正目标这一邪说,来掩饰他的绝望。然而不管他使用何种伪装来隐匿他内心的失败,归根结底他是无用的和不幸福的。
而将舍弃建立在不可征服的希望之上的人,则做得完全不一样。不可征服的希望一定是非常庞大而非个人的。不管我个人的活动是什么,我可能败于死亡,或某些疾患;我可能被对手击败;我可能发觉自己走上了一条愚蠢的、不可能成功的道路。在成百上千种情形下,纯属个人希望的破灭将是无法避免的,然而如果个人的目标只是人类的伟大希望的一部分时,那么个人希望的破灭就不会是彻底的失败。
一个期待有伟大发现的科学家可能会失败,或因头部被击而不得不放弃工作,但如果他由衷地渴望科学的进步,而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贡献,那么他便不会像一个纯粹为了自己的研究者那样感到绝望。那些为极迫切的改革而奔波的人,可能会发觉他的一切奋斗都被战争挤到了一边,并且可能被迫认识到他为之工作的事业不可能在他生前有所成就。然而他不必为此而绝望,只要他关切着人类的前途,而不仅仅惦记着自己能否参与。
上面所说的舍弃都是最难的。另外还有一些舍弃,做起来较容易。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只是次要的目标受到了阻碍,而人生的大目标依旧展示了成功的前景。例如,一个从事重要工作的人,倘若因婚姻的不美满而心神不定,那么他就是不能在该舍弃处舍弃,倘若他的工作真是让他神魂颠倒的,那么他就应该将这类偶遇的麻烦当做潮湿的天气一样,谁要是对这等麻烦小题大做,那真是愚不可及。
有些人就是不能忍受这些小麻烦,要知道它们可以占据生活的大部分。当这些人误了火车时便七窍生烟,饭煮坏了便横眉竖眼,火炉漏烟时便陷入绝望,洗衣铺没有及时送还他们的衣物时便发誓要对整个工业体系进行报复。这种人在小的麻烦上所空耗的精力足以兴国,也足以亡国。明智的人则不会注意到女仆没有拂去的灰尘,厨子没有煮好的土豆,扫帚没有扫去的污垢。我并不是说他没有采取办法加以补救,只要他有时间,我只是说他不动感情地对待它们。
焦虑、烦躁、恼怒,都顶不了用场。那些强烈地感到这些情绪的人,或许会说他们无法克服这类情绪,而我也不知道,除了我们在前文说及的那一根本的舍弃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克服它们的。集中精力于实现伟大的、非个人的希望,不仅能使一个人承受个人工作的失败,或婚姻生活的不幸,而且也使他在误了火车或将雨伞掉在污泥中时做到不焦不躁。如果他生性暴躁,那么除此之外,我拿不准还有什么疗法。
一个摆脱烦恼奴役的人,将发觉生活远比他一直生气的时候愉快。熟人们的怪癖,原先委实让他感到厌恶,现在只觉得有趣。当某人第347次讲述火地岛上那位主教的轶事时,他以留神次数的记录自娱,而不想以自己对故事一无所获去转移对方的话题。在他赶早班火车的匆忙间,鞋带断了,他适可而止地咕哝了一下,之后他想到在辽远的宇宙史中这件毫末之事毕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重要性。他求婚时却让一个令人厌烦的邻居的来访所打断,这时他想到所有的人都可能遇上这一不幸。
依靠奇特的比喻和怪异的类似,人们可以无限地从小小的不幸中找到安慰。就我想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幅图画,一旦有什么东西像是要来糟蹋这幅画时,主人便会恼怒起来。最佳疗法是不要只有一幅,而要有整个画廊,遇到什么情形便挑选什么图画。倘若肖像中有一些是可笑的,那再妙不过了。
将自己看成是悲剧中高尚的英雄,是不明智的。然而这并不意味一个人应该永远把自己当做喜剧中的小丑,那更令人作呕生厌。审时度势地选择合宜的角色需要一点机智乖巧。当然,如果你能忘却自身而不扮演任何角色,那实在令人钦佩和羡慕。不过,倘若扮演角色已成了第二天性,那么你应想到你是在演出全部的节目,所以要避免单调。
许多积极而又活跃的人认为丁点舍弃、一丝幽默便会破坏他们工作的精力,摧毁他们获得成功的决心。照我看来,他们想错了。凡值得做的工作,就是那些不以工作的重要性或一蹴而就来蒙骗自己的人也可以胜任。而那些只有靠了自欺才能工作的人,最好在开始前先学习如何接受真理,过后再继续其事业,因为靠骗人的鬼话来支撑的需要,或早或迟会使他们的工作变得不是有益,而是有害。与其做有害之事,不如什么也不干。
世上有益的工作,一半是用来对付有害的工作。把少许时间用于学会鉴别事实,这不是浪费,因为日后所做的工作便不大可能是有害的,而那些需要自我的一贯膨胀来刺激其精力的人,他们做的工作就不一样了。
某种舍弃包含了当事人直面自己真相的意愿,这种舍弃,虽然最初令人痛苦,但最终却给予你一种保护使你免遭自欺者常有的失望和幻灭。没有什么比天天都竭力去相信某些事情,而它们却天天变得更不可信那样,更令人疲倦,而久后更令人恼怒。舍弃这种努力,是获得牢靠而又持久幸福的必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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