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本章字节:9310字
缺乏热情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感觉自己没有得到别人的爱,相反,被爱的感觉比其他的一切都更大地促进了热情的高涨。出于种种原因,一个人或许会有没被人爱上的感觉,他认为自己是个可怕的人,决不会有人爱上他。还在小的时候,他便习惯于得到比其他孩子少的爱。或者,他根本就是个没有人爱的人。在后一种情形中,原因很可能在于早年的不幸而导致自信的丧失。
一个感到不为人爱的人会因此抱有不同的态度。为了赢得情爱,他也许会不遗余力,做出异常亲善的举动,然而,这么做,他很可能是白费力气,因为这亲善的动机很容易让其受益者识破,而人类的***偏偏容易将情爱给予那些对此要求最低的人。于是,那种竭力想以乐善好施的行为来换取情爱的人,最终会因人们的忘恩负义而生幻灭之感。他从未想到他试图换取的情爱,其价值远甚于他奉献的物质恩惠,他只是认为两者是持平的,这一感觉便是其行为的基础。
另一种人,当他意识到不被爱时,也许会对世界报复,他要么挑起战争和变革,要么像英国著名讽刺作家斯感威夫特一样,运用尖刻的笔杆,这是一种对厄运的英勇反击,它需要坚强的性格,足以使他能与整个世界作对,极少有人具备如此登峰造极的本领。
绝大多数人如果感到没有被人爱,只能陷入胆怯的失望之中,仅仅在偶然的一丝羡慕和怨恨之中喘上一口气。于是这些人的生活总是极端的自私自利,情爱的缺失使他们有一种不安全感,而对这一感觉本能地加以回避,造成了他们听凭习惯来左右其生活。那些使自己受役于单调生活的人,大多是因为惧怕冷酷的外界,以为永远走着老路便可不致撞上那个可怕的外界。
比起具有不安全感的人们来,那些带着安全感面对生活的人还要幸福些,只要其安全感没有将他们引向灾难。在大多数情况下,安全感本身能有助于一个人逃脱危险,而另一种人或许会屈从于它。如果你要走过一块狭窄的木板,而底下是万丈深渊,要是你内心惧怕,倒反而比你不怕时更容易失足。生活之路也是如此,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当然也会碰上突发的灾难,但经过了一番披荆斩棘之后,他很可能是好端端的,未伤一根毫毛,而另一种人则会在草莽之中暗自悲伤。
不言而喻,这颇有好处的自信具有无数的形式,有人对高山踌躇满志,有人对大海充满信心,也有人好在蓝天上顾盼自雄。然而对生活的一般自信,更多地来自人们需要多少爱就接受多少爱的习惯,我想在这里论述的就是这一作为热情之源的心理习惯。
是接受的情爱,而非给予的情爱,才产生了这一安全感——虽说它主要源自相互的情爱。严格地说,不仅情爱,而且敬仰也有这样的效果。那些职业便是力保大众对他们敬仰的人,如演员、牧师、演说家和政治家们,越来越依赖于别人的喝彩。当他们从大众的称赞中接受了他们应得的那份,他们的生活便充满了热情,否则,他们便会感到不快,而离群索居、自顾自起来。大众的盛情善意对于他们,犹如少数人的醇厚情爱对于别人。
父母喜欢孩子,而孩子则将他们的爱当做自然法则来接受,虽然这一爱对他的幸福具有重大的意义,但他并不看重这一情感。他想着大千世界,想着他遇上的种种冒险,想着他长大后将碰上的奇遇。不过,在所有这些对外界关注的背后,存在这样的感觉:灾难临头,父母就会以其爱来保护他。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个缺乏父母之爱的孩子,很可能是胆小的,不爱冒险,总是感到惧怕,顾影自怜,他不再以欢快的心情去探究外部世界。这样的孩子可能在令人惊讶的小小年纪里便对生与死、人类的命运沉思默想。他变得内向了,起初抑郁寡欢,最后便从一种哲学或神学中寻求虚假的安慰。
世界是个乱哄哄的场所,有欢愉之事,也有不快之事,它们的出现纯属偶然,而试图从中总结出可理解的系统或模式,从根本上来说,是惧怕的产物,其实就是一种精神病之一的广场恐怖或对开阔场地的害怕。在四周是墙的书斋里,胆怯的学生会感到很安全。如果他能使自己相信外部世界也是同样安全,那么当他非得走上大街时,他便几乎会有同样的安全感。这种人,倘若他以往得到更多的情爱,他便不会像现在这么惧怕世界了,也不会非得去创造一个只存在于他信念中的理想世界。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情爱都具有促进冒险精神的作用,给予的情爱本身也必须是坚强的,而不是胆怯的,希望对方优越,多于希望对方安全,虽然决不是彻底不顾安全。一个胆小的母亲或保姆,她总是告诫孩子们要警惕灾祸,她总认为每条狗都会咬人,而每头母牛则是凶悍的公牛。这么做会在孩子们身上造成与她自己一样的胆怯心理,会使孩子们感到,除非她近在身旁,否则他们永远是不安全的。
对一个占有欲过度的母亲来说,孩子的这一感觉也许使她感到高兴,她希望孩子对她有依赖性,而不希望看到孩子有待人接物的能力。在那种情况下,她的孩子在以后的漫长年月里会越来越糟,远甚于他没有得到半点爱的结局。
早期形成的心理习惯往往会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有不少人,当他们恋爱时,他们便在寻找一处远离尘嚣的安乐窝,在那小小的天国里,他们自信能让别人爱慕、称赞,事实上他们并不可爱,也没有什么可赞誉的。对许多男子来说,家是回避真实的藏身之地,正是在家里,他们不再有各种惧怕和胆怯心理,而尽享天伦之乐,他们想从妻子那儿找到原先在不明智的母亲身上可以得到的东西。但是当他们的妻子把他们看成是大孩子时,他们又会莫名惊诧。
要给最完美的情爱下定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显而易见的是,构成这种情爱的必定还有某种保护性的成分,要是我们所爱的人受到了伤害,我们是不会无动于衷的。然而我以为,对不幸的担忧,在情爱中所占的比重应该越少越好。为他人的担忧仅胜于为我们自身的担忧,而且这种担忧常常倒是替占有欲做了掩护。
通过激发别人的担忧,人们期望能获得对他们更为彻底的统治。这当然也是为什么男子一直喜欢胆怯的女子的原由之一。因为男子在保护她们的同时也就进而占有了她们。要表示多少分量的殷勤关切才致使受惠者蒙害,取决于受惠者的性格:勇敢而又爱冒险的人,能承受大量的温情而不会受害,至于一个胆怯的人则应该让他少受些为好。
接受的情爱有双重功能,至今我们只谈及了安全这一面,但在成人生活中,它具有更为基本的生物效用,即父母身份。对任何男子或女子而言,不能激发***是极为不幸的厄运,因为这无疑剥夺了他或她生活的天大乐趣。或早或晚,这一剥夺必然会挫伤热情,造成性格上的内倾。
然而很常见的是,孩提时遭遇的不幸造成性格上的缺陷,而这些缺陷又成了日后求爱失败的原因。在男子、而不是在女子方面,这点更真切,因为总的来说,女子往往爱慕男子的性格,而男子则常常追求女子的相貌。就这点而言,得承认男子汉们自己表明了他们不及女子,因为大体说来,男子在女子身上所发现的那些可爱的品质,远不如女子在男子身上所发现的可爱的品质那样值得去追求。不过,获得完美的性格要比获得漂亮的相貌容易些。无论如何,女子更懂得并更乐意遵循为获得后者所必需的步骤,而男子对于追求前者的步骤却不像女子那么了解。
我们在上文中论述了以人为对象的情爱,现在我想说一个人所给予的情爱。这一情爱同样有两种:令人赞誉,而后者至多不过是一种安慰。
如果在阳光明媚的一天,你坐船沿风景如画的堤岸航行,你会赞美堤岸,从中得到欢乐,这一欢乐完全来自向外眺望,与你自己的任何渴求无关。而在另一方面,如果你的船出了事,你朝岸边游去,那么你得自于堤岸的是另一种情爱,它代表了与恶浪抗衡的安全,其美丽或丑陋已无关紧要了。较完美的情爱恰似一个人在船安稳时的感觉,而一般的情爱则相当于船沉没后的凫水者的感觉。这不同情爱中的第一种,只有当一个人感到安全时,或至少对其周围的危险视而不见时,它才成为可能。相反,后一种情爱则产生于不安全感。
由不安全感引起的感情比其他的更主观和自私,因为被爱者的价值在于其提供的援助,而非其内在的品质。事实上,几乎一切真实的情爱都包含了上述两者的混合物,而且只要情爱的确消除了不安全感,它便会使人再度对世界感兴趣,而在危险和惧怕的时候,这一兴趣却被掩盖了。不过在承认这种情爱在生活中的地位的同时,这种情爱远不如另一种情爱,因为它有赖于惧怕,而惧怕是个恶魔,同时也因为它更加自私。在完美的爱的沐浴下,一个人期望崭新的欢乐,而不是逃避陈旧的不幸。
完美的情爱给予彼此以生命,每个人愉快地接受情爱,又自然而然地给予情爱,由于这一彼此幸福的存在,每个人感到这世界乐趣无穷。
然而,在另一种情爱中,一个人吮吸他人的生命,他接受别人给予的,但他几乎毫无回报。有些生命力极强的人物就属于这一吸血的类型,他们从一个又一个牺牲品上榨取生命,他们壮实起来,颇为得意,而那些他们赖以生存的人则日渐苍白、灰暗,意气消沉。这类人利用别人作为达到其目的的手段,而从不认为他们是目的的本身。在某一瞬间,他们认为自己是爱那些人的,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对那些人没有丝毫的兴趣,而只关心能鼓动其活动的刺激物,那些活动,也许是毫无人格的。
显然,这是由他们本性中的某种缺陷造成的,不过要对此作出诊断或医治可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通常是与极度的野心相随的一种特征,我以为这特征根源于这么一种观点,它对什么才会使人幸福具有极为片面的认识。而彼此真正关注的情爱是真正幸福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这一情爱不仅仅是彼此幸福的手段,而且实在是共同幸福的一种结合。
一个人,不管他在事业上有多大的成就,如果其自我被封闭在铁墙之内,无法扩展上述的情爱,那么他便失去了生活的最大欢乐。将情爱排斥于其范围之外的野心,通常是某种愤怒或对人类仇恨的结果,产生的原因不外是青年时代的不幸,或成年生活中的不公正的遭遇,或其他任何导致迫害狂的因素。
过分强盛的自我好比一座监狱,如果一个人想充分享受生活,他就得设法逃脱才好。能有真正的情爱是逃脱自我牢笼的标记之一。单单接受爱是不够的,接受的爱应释放将要给予的爱,只有当二者平等地存在时,情爱才能实现其最佳的效能。
不利于相互情爱发展的各种心理或社会障碍是头号魔鬼,世人受尽了,并仍在忍受它的折磨。人们迟迟不表示钦佩,惟恐用错了地方。他们不急于奉献情爱,因为他们怕自己将来会遭到他们向之表示爱的人或苛求的社会的非难、提防的告诫,同时借着道德和世俗智慧的名目风行世上,结果是:只要与情爱有关,慷慨大度和冒险精神便横遭阻拦,所有这些都容易造成胆怯和对人类的愤怒,因为很多人活了一辈子,还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根本的需要,而且十有八九丧失了以欢乐和宽广的胸怀对待世界所不可或缺的条件。
在性关系中,几乎没有什么被称做是真正的爱,相反,甚至常常存在着敌意。彼此都想隐匿自己的秘密,彼此都想维持根本的孤独,彼此都想保持距离,这样就没有任何结果。在这类体验中,基本价值荡然无存。我不是说应小心地避免性关系,因为在达到这一目的的必要步骤中,可能有机会产生一种更有价值、更深刻的情爱。
但我的确认为,惟有那些毫无保留的、双方的人格相糅于新的集体人格之中的性关系,才具备真正的价值。在各种提防之中,爱情方面的提防或许是真正幸福的最大致命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