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本章字节:12580字
虐待狂的更为极端的形式被认为是一种精神病。有的人假想别人企图把自己杀死或监禁起来,或是欲施于其他形式的严重伤害。希望保护自己免受假想的迫害者的伤害,这种愿望常常使得他们做出暴力行为,因而不得不对这种人的自由加以限制。同其他形式的精神病一样,这不过是一种意向的夸张,一般正常的人当中也并不少见。我不打算讨论那些极端的症状,这是精神病医生的任务。
我想在这里说的是一些比较轻微的症状。因为它们常常是人们不幸的原因,而且由于它们还没有发展到产生明确的精神病症状。因此仍可以由患者自己来治疗,只要他能够正确诊断自己的问题,认识到其根源在于他自身,而不在于假想中的他人的敌视和冷酷。
我们都很熟悉这样一种人,男女都有,根据其自己的述说,他永远是别人忘恩负义、冷酷阴险、背信弃义的牺牲者,这一种人常常极为善于言辞,从他相识不久的人那里汲取同情。常常有这种情况,就他讲的每一件事情单独来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可相信的。他抱怨的那种恶遇有时确会发生,但最后引起听者怀疑的是,他遇到的坏人恶棍是如此之多,这成了他的倒霉恶运。
根据概率理论,生活在一定社会中的各种人,在其生命途程中受到的恶遇应该是大体相等的。要是一个人根据他自己说的,在他生活的环境周围到处都受到不公正对待,那么很可能原因就在他自己,或者他老是想像那些他实际并未遭受的伤害,或是他无意识中的行为激起了别人难以遏制的愤怒。有经验的人因此便会怀疑这种人,根据他们的述说,常常是受到周围人的虐待。他们往往由于自己缺乏同情心,使这些不幸的人认为人人都在反对他们。
实际上,这个问题是很难解决的,因为同情心的表示和缺乏都会加剧这一问题。
有虐待狂倾向的人,当他发现一个恶运故事被人相信时,便会添油加醋,到后来简直使人难以置信;另一方面呢,当他发现别人不相信他的话,他便把这个作为人们对他冷酷无情的又一个证明。
这种疾患只能通过理解来治疗,治疗要有效,必须把这种理解传达给病者。我写本节的目的是提出一些一般的反省方法,运用这些方法,个人可以诊断自己身上的虐待狂因素,在发现之后予以消除。这是争取幸福的一个重要方面,因为要是我们以为人人都在虐待自己,那是不可能感到幸福的。
非理性的最普遍的形式之一是,几乎人人都有对待恶意的流言蜚语的态度。很少有人会对自己相识的人,有时甚至是朋友,不在背后讲些闲话的,然而当人们听到任何对自己不满的话语时,便会义愤填膺,怒气冲冲。似乎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正像他们在背后议论别人一样,人家也在背后议论他们自己。这还算是一种比较轻微的形式,如再加以夸大发展,便导致虐待狂。
我们希望人人都像我们对待自己一样,对我们抱着温暖的爱和深深的尊重。我们没有想到,我们不能期望别人对我们的评价,比我们对他人的评价更高些,而我们之所以没能想到这一点,原因在于,我们总觉得自己的优点很了不起,而别人的优点呢,如果确实存在的话,也只有非常宽厚的人才能看得到。当你听到有人在背后说你闲话,你会记得自己有99次克制住没说出对他的最公正、最恰当的批评,而忘记了在第100次时,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你自以为是地吐出了对他的真实想法。
你以为这就是对自己长时间克制的报偿吗?然而从他的角度看,你的行为同你眼中他的行为完全一样。你那么多回没有讲他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第100次那回你讲出口的话。要是我们都具有这种神奇的魔力,能够一眼看透别人在想什么,我想第一个影响便是几乎一切友谊都将终结。不过,第二个影响倒可能是积极的,因为一个没有朋友的世界是使人难以忍受的,我们应该学会相互去爱,而不需要用一层幻想的面纱把自己蒙蔽起来,说我们原本就没有把对方看得尽善尽美。
我们知道自己的朋友是有缺点的,他们是同我们一样可以为人接受的。然而,在我们发现他们竟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们时,却觉得难以容忍。我们期望他们这么认为,我们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是没有缺点的。在我们被迫承认自己有缺点时,就往往把这一点看得过于严重。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也不要因为自己不是十全十美而不必要地感到烦恼。
虐待狂的根子始终在于对自己优点的过分夸大。对任何一个无偏见的人来说,我应该是当代最伟大的剧作家。然而,出于某些原因,我写的戏很少上演,就是演出了,也并不成功。
这种奇怪的现象该怎么解释?显然,是那些经理、演员和评论家们出于某种原因联合起来反对我。这一理由,对我来说当然很可信,我拒绝向那些戏剧界的巨头们磕头;我没有奉承那些评论家们:我的剧本里反映的是确实的真理,这对于那些攻击真理的人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于是我的非凡卓越的才能得不到承认——凋萎了。
还有那位发明家,他从来也没能请别人来检验他的发明成果,制造商不愿考虑任何革新文明,照旧按老办法生产,那么知识界呢?实在奇怪,他们不是把人家的手稿弄丢了,便是原封不动地退还,那些对他们提出请求的人,不知何故,就是没有反应。
这种现象该怎么解释?显然有那么一种关系密切的小团体,他们只想在这个圈子里分享发明的成果,而不属于他们这一圈子的那个人,他的意见当然不会被听取。
还有那么一种人,他根据事实产生一种真正的悲哀,但是他仅根据自己的体验作出概括,并得出结论:认为自己的不幸说明了世间一切问题。他发现了,比方说,秘密警察的某些丑闻,为了政府的利益而被封锁起来。他几乎找不到任何宣传机构公布这一发现,而那些看上去品德高尚的人却对改正这类错事不屑一顾,这些丑事使他满腔愤怒。事情就算像他说的那样吧,但是,他受到的阻碍、挫折使他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一切有权势的人都极力掩盖这些罪行,是因为他们的权力靠此而建立起来的。
诸如此类的问题尤其难以解决,因为他们的看法里有一部分是真实的,那些他个人接触到的事情,较之于更多的他没有直接经历的事情来,很自然地给了他更深的印象。这给了他一种不真实的分寸感,使得那些人对可能是例外的而非典型的事实给予不恰当的过分关注。
虐待狂的另一种较为普遍的牺牲者是某一类慈善家,他老是违背人们的意愿去为他们做好事,在他们没有表示出感激时,便觉得可怕,不可理解。我们行善的动机很少像我们自己想像的那么纯洁。对权力的热爱是阴险的,它有许多伪装形式,而且常常是我们从自己做的、自以为对别人有益的事情中得到的快乐的源泉。
再打个比方,那些提议制定禁烟法的人们期望那些原先是烟鬼的人委派代表来感谢他们帮助自己解脱了这一恶习,他们很可能会感到失望。于是会这么想,他们为公共利益贡献了自己的一切,那些最应该为他们的善行表示感激的人,反倒似乎对这一点的认识最为欠缺。
人们以前在家庭主妇身上也常常能发现同样的情形,她们对那些女仆的道德负护卫的责任。但是现在仆佣问题变得如此尖锐,这样一种对女仆的仁爱关心便较为少见了。
在上层政治界里,也发生这类情况。政治家们渐渐把一切权力集中于自己手里,为了自己能够去完成那些崇高的目标,使得他放弃安逸享受,登上公共生活舞台,到后来却发现人民竟忘恩负义,转而反对起他来了,他感到困惑不解。
他从来没想到他的工作除了为公众服务的动机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动机,或是管理公共事务中得到的快乐会这么激励他的活动热心。在大会讲台和党的报刊上常见的言辞,在他看来似乎就代表了真理,他误把党人的雄辩言论当做真诚的动机分析。在憎恨与失望之中,在这个世界从他身边退却后,他也从这世界退隐而去,为自己曾经想去担起的为公众利益服务这一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感到遗憾。
这些例子里提出了四条普遍的准则,如果这些准则的真实性得到充分认识,它们将是预防虐待狂的有效手段——
第一条:更记住你的动机并不是始终如你想的那样绝对无私;
第二条:切勿过高估计自己的优点;
第三条:不要指望别人会同你一样对自己那么感兴趣;
第四条:不要假想大多数人存心盯着你,专门想来迫害你。
下面我就这四条依次稍加说明:
对那些慈善家和行政官员来说,对自己的动机持怀疑态度是尤其必要的。这种人对世界或其某一部分应如何发展都自有一套设想,他们觉得要实现这一设想,将对人类或某一地区的人类赐予恩惠。然而,他们没有充分认识到,受到他们行动影响的那些个人也有同样的权力保留他们对世界发展的观点。一个担任官职的人很自信他的设想是正确的,任何别的相反的看法都是错误的。但是他的主观判断并不能证明他客观上是正确的。
此外,他的信念很可能常常不过是一种烟幕,遮掩了他在考虑实际以他为中心的变革时所得到的快乐。除了对权力的爱以外,还有一种动机,就是满足虚荣心。那些代表品行高尚的理想主义者为那些选民的冷言冷语大感震惊,他们认为他不过是在追求名字后面写上委员这一荣耀而已。在竞争结束,有时间静下来思考时,他会发现或许这些喜欢讥讽人的选民是对的。
理想主义把简单的动机披上奇怪的伪装,因此某些讥诮讽刺的艺术并没有对我们那些热心公益的人造成什么妨碍。传统的道德观所灌输的利他主义是人性很难去做到的,那些以此美德为荣的人常常想像自己已经实现了这一难以企及的理想。那些高尚人物的极大多数行为是有自尊动机的,这并不值得使人遗憾。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人类就不可能生存下去。
一个人全部时间都用在如何使别人吃饱饭,而忘记自己的饮食,那是要死亡的。当然,他的摄取食物可能仅仅为了使自己获得足够力量再次投入到反对邪恶的斗争中去。但是,令人怀疑的是,怀着这种动机吃下去的食物能否得到充分消化,因为唾液的分泌由此而得不到足够的刺激。所以一个人在吃饭时,最好是出于对食物的喜欢爱好,而不是把花在吃饭上的时间只是当做受到为公众利益服务欲望的激励而已。
在饮食方面适用的也同样适用于其他方面。任何需要完成的事情,只有在某种热情的激励下才能做得好,而没有某种自尊的动机是很难产生热情的。从这种观点出发,我觉得在自尊动机里,应该包括同生物上与个人有联系的那些人相关的动机,诸如保护妻儿免受敌人攻击的行动。这种程度的利他主义是正常人性的一部分。但是,传统道德所灌输的利他主义却不属于此,而且实际上极少可能达到。
因此,那些希望对自己的完美道德品行有高度评价的人应该使自己认识到,他们自以为已经达到的那种程度的无私,实际上极少可能真正达到。因此,这种对圣洁无私的努力追求同某种形式的自我欺骗结合起来以后,很容易导致虐待狂的形成。
四条准则中的第二条,即不要过高估计自己的优点。从道德方面来说,我们前面的讨论已就此做了分析说明。但是除了道德品质以外,其他方面的优点也同样不应估计过高。
那个剧本创作从未成功的剧作家,应该冷静下来考虑这一假设,即这些剧本都写得不好,他不应该认为这结论靠不住而拒绝承认。如果他认为这是符合事实的,那就应该像归纳哲学家那样,坦然接受它。的确,历史上有过这种情况,即某人的功绩优点未得到承认。但是比较起世人公认的缺点来,前一种现象要远远少得多。如果某人是时代尚未承认的天才,那么,他不顾世人承认与否,坚持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下去是很正确的。另一方面,如果他只是一个没有才能的、为虚荣心所驱使的人,他最好不要再坚持下去。如果一个人为创造未被承认的杰作而苦恼不安时,那是无法判断他究竟属于前者还是后者的。
如果你属于前一类,那么你的坚持颇具英雄色彩;如果属于后者,就不免荒唐可笑了。另外有一种测试办法,在你认为自己是个天才,而你的朋友则对此表示怀疑时,不妨试一下,虽然它可能不完全有效,但确有相当价值。
方法是这样的:你是否出于为表达某种思想和情感的强烈行动而创作?还是仅仅为赢得人们的欢呼鼓掌的欲望所激励?在真正的艺术家身上,希望得到人们喝采欢呼的强烈愿望一般也存在,但那是占第二位的,艺术家首先希望的是去创作出某一件艺术作品,希望这件作品能受到欢迎,但是即使这种欢迎没有出现,也并不会改变他的艺术风格。另一方面,那种把渴望得到欢迎作为首要动机的人,内心并没有表现出某种特别的艺术表现的强烈愿望,因此对他来说,去从事另一完全不同的工作也无所谓。
无论你在生活中从事什么工作,如果你发现别人对你的能力的评价没有像自己评价的那么高,请不要太自信一定是他们错了。要是你这么认为,你很快会陷入这一联想中,以为有一种阴谋在阻止对自己成就的承认,这种想法往往成为生活不幸的源泉。认识到自己的优点并不像自己希望的那么了不起,一时间可能会使人更感痛苦,但是这种痛苦是有尽头的,过了这一点,幸福的生活就又成为可能了。
我们的第三个准则是,不要对别人期望过高。以前,患病的母亲常常希望自己的女儿中至少有一个会彻底牺牲她自己来陪伴护理她,甚至不顾女儿即将结婚。这一期望于人的利他主义是违背理性的,因为利他主义者的损失比利己主义者所得的要大得多。在和别人、尤其是与自己最亲近的人的一切交往中;他们是从自己的角度看待生活的,触及的是他们的自我,而不是从你的角度、从触及你的自我角度来看待生活。不应该期望任何人为了另一个人的生活而改变他的生活主流。
有时可能有这种情况,我们有强烈的感情,甚至认为做出巨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但是如果这种牺牲不值得,那就不应去做,因为没有人会为此而受到责备。人们对别人的行为的抱怨,不过是对这个人自我的过分膨胀和贪得无厌做出的合理反应而已。
我们提到的第四条准则是:要认识到,比起你自己来,人家考虑你的时间总要少一些。神经错乱的虐待狂的牺牲者想像,各种各样的人,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企图去作弄那些神经不健全的人,但事实上,他们都是有自己的职业和爱好的。同样,神经较为健全的虐待狂的牺牲者则以为一切行动都同自己有关,这种情况实际上并不存在。当然,这种想法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如果他确实是伟人,这或许是真的。
有好多年,英国政府的行动主要是为了遏制拿破仑。但是一个小人物以为人们一直在关注他,那他就变得有点精神错乱了。比方说,你在一次宴会上做演说,报纸上登出了其他几位演说者的照片,可是并没有你的照片,这该怎么解释?显然并不是其他演说者显得比你更重要,一定是报纸的编辑得到了指令,有意将你略去。为什么他们竟然发出这种指令?显然他们惧怕你,是因为你的地位更显赫。如此这般一想,你的照片漏登这件事倒不是一种轻视怠慢,而成了隐隐恭维。
但是这类自我欺骗是不可能导致真正的幸福的。在你心底里,你会明白,实际情况正相反,而为了尽可能掩盖这一切,你还会作出越来越多的离奇假设来。到后来,企图相信这一切的紧张情绪变得极其强烈。而且由于这些假设里包括这种信念,即你成了被普遍敌视的对象,它们只会起到防卫自尊心的作用,因为他们使你产生非常痛苦的情感,使你感到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以自我欺骗为基础的满足是不牢固的,无论事实多么令人不快,最好还是坚决地、勇敢地正视它,逐渐适应它,在这基础上再着手建立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