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墉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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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首(四月十日)
无论安东尼或项羽,都是躲在后面的勇者,只有这种人,才能拣到机会最后死,死在美人怀或美人侧……
泣樱下面的云杉死了,一直想把她锯掉,却不是下雨,就是天寒,终于盼到这么一个阳光亮丽的日子,于是拿出许久未用的电锯。这电锯是装修工人去homedepo买的,锯子本身也就半米左右,有个重重的马达和橘红色的把手,前面还有个黑色的橡皮钮,是用来加滑润油的。电锯与柴油锯最大的不同,是非但力量不足,而且必须牵着一根电线,常常正锯到紧要处,突然电线脱开,不得不回到断线的地方重新接插头。所幸电锯随时可关,一没电就停了,而且上面有个安全钮,手一离开,锯子立刻停止;不像柴油锯,一“打着”就不好停,停了之后又得花一番力气才能重新启动。
这棵云杉足有一百八十几厘米,与我后来买的小云杉比较,可以算出她起码已享年二十多岁。只是不知因为今年太冷,长了虫,还是太老了,居然当百花含苞,所有的树木都冒出绿芽时,她非但没消息,而且一天比一天失色。锯之前,我已经好好“相过”落锯的位置和料理她的方法。我先想到用斧头,从上到下,直直砍下去,把四周的小枝子全砍光,剩下一根直直的树干,再锯。我这么计划是有道理的,因为电锯有个缺点,它能“大用”,而不能“小受”,上面带着锯齿的链条,一碰上纠缠不清的小树枝和藤蔓,就会因为被绞住而“脱链”;反而锯那又粗又重的树干,因为链锯被约束在树干当中,能够发挥实力。
不过我还是没把小树枝先砍掉,那太麻烦,而且树已朽,搞不好里面藏了虫,或是会掉灰,造成我气喘。所以我左看右看,决定找那靠近树根、树枝最少的地方下锯。先把她翻倒,如同“射人先射马”,等他落下马,再前去收拾。
这云杉资历虽不浅,树干却不粗;年轮虽不少,品质却不坚。锯树很能知道那树的“腹笥”,譬如锯“马苹果”树,极不易,因为她的纤维既长又韧,而且像柏树,会扭,当链锯在树干里拉过,只觉得手底不断震动,忽强忽弱,甚至有“停机”之虞。至于锯枫树和樱桃树就容易多了。且不谈木质比较松的枫树;那樱桃树的木质虽紧,但紧得有规则,反而容易对付。真没想到“杀”也有这些不同,不知刽子手砍头,是否也有难易之分。
锯子下去,没三十秒,云杉已经倒下,而且是朝我预定的方向倒下。预测方向很重要,你看那些在森林里伐木的工人,锯树之前是不是一定先测量?看树天生的直与斜,斜又斜往什么方向;上面树枝的重量偏左抑或偏右?还有当天的风怎么吹,然后才横里下锯。听说高明的伐木工人能分毫不差地教树倒向他要的位置。譬如在一片森林里砍树,为了不伤到其他的树,更为了不伤到自己和别的伐木工,还为了运输方便,他们能让砍断的树在其他树木的缝隙中倒下去。碰上特大的树,或特别慎重的情况,伐木工人会在树干上先锯个“v”字形的小口,然后插个“楔子”,再用锤子一点一点往里敲,把楔子打下去,于是啪啪啪,那树干发出一串叹息,最后乖乖地倒下。
尽管如此,还总是听说伐木工被倒树压死的事,可能因为人算不如天算,突然来了强风,或那棵树生有“反骨”;就像我说的马苹果树,她的纤维长,而且绕着树身转,结果锯一半,树开始倒,起先往伐木人预想的方向倒,却因为纤维长,倒一半,树干开始裂,渐渐随着树皮纤维扭转,倒向了原先怎么都没想到的方向。
所幸我手下这棵云杉十分容易处理,我先把她撂倒,躲过四周的小枝子,将电锯伸到树干的位置才启动,把树干锯成许多截。这方法是我今天想出来的,如果我未锯之前,先开动链锯,那锯子难免碰上旁边的小树枝,搞不好,脱了链;现在我出伏兵,衔枚而走,夜中潜行,到了敌前,才杀将进去。既然是主将,何必跟敌人的副将或小兵缠斗呢?我一边把树锯成一截截,一边想,不知这世上有多少英雄豪杰,在战场上身先士卒,一路对付敌军的马前卒和副将,结果再不然先中了流矢,壮志未酬身先死,再不然最后虽碰上对方的主帅,自己却已经体力不支。我也开始了解,为什么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真正的统帅,不到紧要关头是不必露面的,他训完话,鼓舞完士气,就可以立在远方山头抽烟,或在家与朋友下棋,等着亲爱的士兵冲锋陷阵。“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什么万骨都枯了,那一将还能功成?为什么江东弟子三千人都死光了,项羽还能对着虞姬作诗?无论安东尼或项羽,都是躲在后面的勇者,只有这种人,才能拣到机会最后死,死在美人怀或美人侧……
春雷(四月十三日)
大地真是解冻了,连蛰伏一整个冬天的蚯蚓都不但醒过来,而且被这场雨逼出了地面。
晨起,微雨,天阴,躺在临窗的沙发上看报,居然暗得需要点灯,于是随便掠掠大标题,便站在窗前看雨景。
已经四月中旬,算算该是仲春了,但是景物依然寂寥,隔着湖和对面的寒林,几乎可以看见更远处的高速公路。只有近景,见到枝梢冒出小小的新绿,那绿也还不明显,像是围了头巾的小女生,只露出一双眼睛;倒是临湖的垂柳,已经由黄转翠,虽然距离不近,也依稀可见上面的柳芽,一点一点,挂在长长的柳条上,像串了翠玉珠子的垂帘。雨不大,也没风,所以柳梢不动,连冻白了叶片的竹子,也静静地立着,只有湖面上一片亮、一片暗,不时变来变去。
平常居住在城市里,是不容易注意天光云影变幻的,只有像瑞士那样,面对广大的绿野山坡,或临海面湖,对着一片水,又或是坐飞机时俯瞰大地,才能清楚地体会,每一片天光云影,都在地面游走。像我眼前这湖,迷迷蒙蒙,乍看似乎一色;细看,却能见出那层“迷糊”由彼岸往这边移动。想必虽然布满乌云,降下的雨仍有变化,且随着云的移动,在湖面留下“雨的轨迹”。这变化之中,又有些不变的块面,总比其他地方来得亮或暗。我先想应是受对岸景物的影响,景物不动,那倒映在湖中的景象就不动,但是细看又非如此,于是猜那不变的地方必是湖中“水文”造成。也就是说,湖水在那儿流动,或由湖底涌出,终年不变,所以就算下雨刮风,水色还是与别处不同。
也可能因为水温变化,好比在海滩上会感觉白天吹海风,晚上吹陆风,因为白天海滩先热,海水仍凉,凉而气压高的空气往热而气压低的地方移动;晚上大地很快变凉了,海水则依然保暖,于是风又转变方向。湖水与洋流也如此,往大处看,可以造成monsoon与圣婴作用。往小处看,可以因为斜阳照射在湖面和岸边的不同,而有“山雨欲来风满楼”和“夕阳斜,晚风起”的效果。
突然看见几条黑线牵过林间,落在柳树上。原来是三只特别小的鸟,看不清样子,只觉得比麻雀小得多,在柳梢上跳来跳去,还挂在柳条上摆荡。翠绿的“柳帘”之间增加这几个小黑点,就一下子活了。于是找来望远镜,看它们吃柳梢嫩芽的样子。望远镜的“焦距”长、“景深”短,当我把焦点调到近处的柳梢,对岸的景物就被推远,朦朦胧胧,好像是无色的灰,可又在那灰色里见到许多说不出的颜色。想也是!如果我去对岸的树林里看,树梢上一定有各色的嫩芽,有的带“苞片”,有些以“鳞芽”越冬,那点点滴滴现在虽然“失焦”,仍然可以感觉出来。
最爱这种“中间色调”,也就是看起来差不多,又有着丰富色彩的景物。所以总怀念威尼斯,有一天坐在一栋古建筑的长廊,看日光射在白垩土的墙上,红橙黄绿蓝靛紫,看来是白,但是什么颜色都有。我也爱看莫奈(cudemo)画的卢恩大教堂(rouencahedral),他对着同一景物,在不同时间写生许多作品,居然能有那么大的不同。物是不变的,但呈现在眼里,却能因为光影的幻化而有许多差异;人也不变,但是从不同角度看,也能有大善与大恶之别。
去年在北京的画廊,看上一幅画苏州夕阳下浣衣妇的作品,也因为爱那灰不灰白不白的中间色调和水中夕阳的潋滟波光,我相信画家一定用了不少时间去经营那片灰灰的两岸房舍;要在“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才能给人“说不出”的好感觉。现在湖对岸的树林就呈现了这种“灰黯的多彩”,看着看着,我突然领悟为什么莫奈画的海岬、那中国画家画的苏州,和我眼前的树林都特别丰富也特别美,那是因为它们都映了水光。平常日光由上面下来,各种景物的光源固定,明暗对比分明,但是当旁边有水,加上水波变化,天光就被“散射”;既然有千万波纹,便有千万光影。
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我穿上大衣,套上雨靴,又撑起伞,走向湖边。步道上长满青苔,这苔在初晴的日子,绿得如同上了一层绿色的油漆,阴雨天则呈现墨绿。后门外的青石板上也黑一块灰一块,都是春日的苔痕。我知道过不多久那些石缝里的苔藓就会长成丰满的一簇一簇,并生出长长的“孢子柱”。雨中,樱花树的苔藓也更突出了,黑色的树皮上,一块块“石绿”色的苔,好像日本“狩野派”画家的屏风作品,先在纸上用水墨画,不等墨干,就用不透明的石绿色“点”下去,造成石绿在水墨底上泛滥的效果。樱花、梅花这类树的“横纹皮”最易破裂,予人苍古之感,在那苍老上呈现苔痕,则产生对比,而有老树发新枝的欣喜。水边的菖蒲也如此,岸边都是湖水冲来的枯枝朽叶,却在其间突兀地冒出几根“其直如戟,其尖似剑”的绿叶。湖上的大雁看我来,纷纷游开,在迷蒙中留下点点的黑影和呼应的鸣声。
站在水湄,听伞上滴滴答答的雨声,大大小小、抑扬顿挫,跟眼前千顷烟波上的水花相呼应;突然雨声转疾,水里溅起的水花也变大,但又大中见小,想是由较小的雨点和前面大水花飞溅出来的水珠造成,还出现一点一点的白,是水花出现之后留下的气泡。听到一声啪啦,想必有大鱼出水,循声望去,已杳无痕迹,只见湖面扯过一条轻烟,往右侧的林子里飘去,一下子隐了半边树梢。
雨声更疾了,突然轰轰隆隆由远而近,是雷声,但没见到闪电,想必距离甚远;接着不久,又是一阵沉雷,这是今年第一次听雷,表示天暖了、水气重了,蒸腾的云也厚了。怕闪电往这山顶的湖上追来,只好往回走,突然听见喃喃人语,原来是雨伞刮到上面的樱花树梢,在雨中听,像极了有人在说话。接着看见几只黑头红胸的知更鸟,排着队,从草坪的另一边走来,非但不怕雨、不怕人,还直冲着我叫。有一只嘴里衔着东西,长长的,是蚯蚓。大地真是解冻了,连蛰伏一整个冬天的蚯蚓,都不但醒过来,而且被这场雨逼出了地面。
抬头看屋里,厨房灯已经被太太点亮,突然玻璃窗上一闪,雷声追到我的背后,一场许久未见的倾盆大雨已经掠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