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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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前面几项都已涉及人际关系。但是,无论是“怀德”、“德风”,还是“成人之美”,讲的都是大原则。明白了大原则,却不见得能具体处理。有很多君子,心地善良,却怎么也不能安顿身边人事。因此,君子之道要对人际关系另作深论。
“周而不比”的“周”,是指周全、平衡、完整;而作为对立面的“比”,是指粘连、勾搭、偏仄。对很多人来说,后者比前者更有吸引力,这是为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人们进入群体,常常因生疏而产生一种不安全感,自然会着急地物色几个朋友,这很正常。但是,接下来就有鸿沟了:有些人会把这个过程当作过渡,朋友的队伍渐渐扩大,自己的思路也愈加周全,这就在人际关系上成了君子;但也会有不少人把自己的朋友圈当作小小的“利益共同体”,与圈子之外的多数人明明暗暗地比较、对峙。时间一长,必然延伸成一系列窥探、算计和防范。显然,这就成了小人行迹。
这么说来,“周而不比”和“比而不周”之间的差别,开始并不是大善大恶、大是大非的分野。但是,这种差别一旦加固和发展,就会变成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系统。
人际关系中的小人行迹,最明显地表现为争夺和争吵。这应该引起君子们的警惕,因为不少君子由于观点鲜明、刚正不阿,也容易发生争吵。一吵,弄不好,一下子就滑到小人行迹中去了。那么,为了避免争吵,君子能不能离群索居、隔绝人世?不能,完全离开群体也就无所谓君子了。孔子只是要求他们,入群而不裂群。因此,他及时地说了这段话: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论语·卫灵公》
这次李泽厚先生就翻译得很好了:“君子严正而不争夺,合群而不偏袒。”
作为老友,如果要我稍稍改动一下文字,我会把“争夺”改成“争执”,把“偏袒”改成“偏执”。两个“执”,有点韵味,又比较有趣,而且意思也不错。
那就改成了这样一句:“君子严正而不争执,合群而不偏执。”
孔子所说的这个“矜”字,原来介乎褒贬之间,翻译较难,用当今的口头语,可解释为“派头”、“腔调”、“范儿”之类,在表情上稍稍有点作态。端得出这样的表情,总不会是“和事佬”,免不了要对看不惯的东西说几句重话吧?但孔子说,君子再有派头,也不争执。这句话的另一番意思是,即使与世无争,也要有派头。那就是不能显得窝囊、潦倒,像孔乙己。是君子,必须要有几分“矜”,讲一点格调。
“群而不党”,如果用现代的口语,不妨这样说:可以成群结队,不可结党营私。甚至还可以换一种更通俗的说法:可以热热闹闹,不可打打闹闹。
“党”这个字,在中国古代语文中是指背离普遍、完整、兼爱,趋向抱团、分裂、互损,与君子风范相悖。
更麻烦的是,只要结党营私,小团体里边的关系也会日趋恶劣。表面上都是同门同帮,暗地里没有一处和睦。这种情况可称之为“同而不和”。与之相反,值得信赖的关系,只求心心相和,不求处处相同,可称之为“和而不同”。这两种关系,何属君子,何属小人,十分清楚,因此孔子总结道: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论语·子路》
这句话也描绘了一个有趣的形象对比:君子,是一个个不同的人;相反,小人,一个个都十分相似。因此,人们在世间,看到种种不同,反而可以安心;看到太多的相同,却应分外小心。
由此,我们已经涉及了君子和小人的整体气貌。
五、君子坦荡荡
这就是整体气貌了。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在人际关系中,小人要比君子劳累得多。
小人的劳累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小人要“结党营私”,必须制造敌人,窥探对手,敏感一切信息,终日战战兢兢。
第二,小人要“成人之恶”,必须寻找恶的潜因、恶的可能。随之,还要寻找善的裂纹,美的瘢痕。
第三,不管是“结党营私”还是“成人之恶”,都必须藏藏掖掖,遮遮掩掩,涂涂抹抹,费尽心机。
第四,如前所说,即便在自己的小团体内,他们也在彼此暗比,互相提防。比了,防了,又要表现为没比,没防,在嘻哈拥抱中伪装成生死莫逆、肝胆相照,这该多劳累啊。
这么多劳累加在一起,真会使任何一个人的快乐被扫荡,轻松被剥夺,人格被扭曲。结果如何,可想而知。人们历来只恨小人天天志得意满,却不知他们夜夜心慌意乱。
君子当然也劳累,但性质完全不同。君子要行仁、践义、利天下,即便缩小范围,也要关顾到周围所有的人,达到“周”的标准,能不劳累吗?只不过,这种劳累,敞亮通达,无须逃避质疑的目光,无须填堵已露的破绽,无须防范种下的祸殃。这一来,劳累也就减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全是蓝天白云下的坦然畅然。
正是面对这种区别,孔子说话了: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论语·述而》
这句话,在中国非常普及。它纠正了民间所谓“做好事受罪,做坏事痛快”的习惯性误解,指出究竟是“受罪”还是“痛快”,需要从心境上寻找答案。答案,与民间的误解恰好相反。
小人很想掩盖“戚戚”,因此总是夸张地表演出骄傲、骄横、骄慢、骄躁。什么都能表演,唯独不能表演坦然泰然。这正如,变质的食品可以用各种强烈的调料来包裹,唯独不能坦白地展示真材实味。
这个意思,孔子用另一句话来表明: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论语·子路》
在这里,“泰”,就是“坦荡荡”;而“骄”,就是为了掩盖“戚戚”而做出的夸张表演。
“泰”、“坦荡荡”,都是因为自己心底干净,无愧无疚,没有什么好担忧的,更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这样的君子,无论进入什么情形都安然自得,即《礼记·中庸》所说的“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真是一种自由境界。由此孔子得出了又一个重要结论:“君子不忧不惧。”为什么能够不忧不惧?理由是:“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这个重要结论,出现在《论语·颜渊》里,让人欣喜地感受到一种因光明磊落而产生的爽朗和豪迈。
当然,君子也会有忧虑的,那就是在面对更高的精神目标的时候。例如,孔子所说的“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孟子所说的“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孟子·离娄下》)。也就是说,君子对每天的得失,可以全然不忧不惧,但对大道的沉浮,却抱有一辈子的担忧。
孔子、孟子所描述的这种君子形象,似乎只是一种很难实现的人格理想。但是,我们只要闭目一想,中国历史上确实出现过大批德行高尚又无所畏惧的君子,世代传诵,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支撑。由此可见,这样的君子不仅可敬可仰,而且可触可摸。孔孟教言,并非虚设。
六、君子中庸
中庸,是儒家设定的思维杠杆。
但是,他们又把这种思维杠杆看成是君子应有的美德,并且颁布了一个判别基准: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礼记·中庸》
孔子甚至不无激动地说: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论语·雍也》
这就把中庸说成了最高道德。
“中”是指避开两头的极端而权衡出一个中间值,“庸”是指一种寻常实用的稳定状态。这明明属于方法论的范畴,怎么会成为一种最高道德呢?
主要原因,与文明的艰难历程有关。
人类在开始拓植文明之后的很长时间,艰险的环境危及生存,不得不处处运用过度之力。面对荒昧,面对野蛮,面对邪恶,若不超常用力,怎么能够活下来?终于,活下来了,那又必定加倍地动用重力、暴力、武力进行自卫和惩罚。既然一切都以超常的形态出现,当然又会引发更加超常的报复。时间一长,以暴易暴,成了人类生活的第一规则,几乎谁也免不了。连不少仁慈的宗教,也发动了一次次宗教战争。强大、威武、雄蛮,变为多数权势者和庇荫者的人格企盼,也成为大家的生存方略。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承认,却又不能不承认,人类正由俞演俞烈的杀伐程序走向自毁自灭。
一切都起之于过度用力,又以道义的借口让那些过度之力走向了极端主义。极端主义,听起来好像是一个现代命题,其实在遥远的古代已经是一个广泛渗透的意识形态。
明白了这么一个整体背景,我们也就懂得,孔子为什么要把中庸思想说成是最高道德了。
他很清楚,如果种种极端不受控制,人类的灾难必将无穷无尽。那么,靠什么来控制极端呢?一定不是另一种极端方式,而只能是中庸。
中庸思想要求,“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礼记·中庸》)。“执”,是指执行和掌控,那也就是说,把两端掌控住了,只取用两端之间的“中”,才可能有利于万民。这个“中”,就是处于中间部位的一个合适支点。这个支点不同于两端,却又照顾着两端,牵制着两端,使两端不要“悬崖滑落”。因此,这个“中”,不仅避免了两端的祸害,而且也挽救了两端,所以成了最高道德。
孔子对这种思维的概括是四个字:允执厥中。
这里边的“厥”字,在古文中是代词,与“其”字同义,因此这四个字也可以说成“允执其中”。允,是指公允、实在。连在一起,就是好好地执行中庸之道。
孔子坦陈,这个说法不是他自己发明的,而只是在复述古代尧帝对舜帝的嘱咐。
那天,尧对舜说:
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论语·尧曰》
翻译一下,大体是:
咳,你,舜啊!上天的命数已经落到你身上,好好地执行中庸之道吧。要是四海困穷,你的天命也就永远终结了。
那么,舜是怎么做的呢?他的做法,就是上文提到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完全没有辜负尧的嘱咐。
你看,尧、舜以及中华文明的其他创建者,都把上天命数、四海生机与中庸思想紧紧相连,可见其重要。
“允执厥中”这四个字,我们还能在《尚书》中看到: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尚书·大禹谟》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人心崩溃,大道难见,唯一可行的,是好好地执行中庸之道。
这也就是说,产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困局,全是因为脱离中道,走了极端。
把中庸看成是至高无上的天理、天命、天道,这与“天人合一”的基本思维有关。中华文明的基础是农耕文明,紧紧地依赖着四季循环、日月阴晴,因此很清楚一切极端主义都不符合天道。夏日炎热到极端必起秋风,冬天寒冷到极端即来春天,构成一个否定极端主义的生态循环圈。《周易》用一贯神秘的语气宣布:
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
《周易·彖传》
一“中”一“正”,实为天命,不该违背。
现代社会有一个重大误会,常常以为中庸是平庸,激烈是高尚。进一步,又把中庸者看成是小人,把激烈者看成是君子。但是,伟大的古代哲人告诉我们,事情正好相反。
那些在两个悬崖之间低头为普遍民众找一条可行之路的,一定是君子;相反,那些在悬崖顶端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装扮勇猛的,一定是小人。所以又可回到我们这一论述的起点:“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这句话的另一种说法是:“小人极端,君子反极端。”
环视全人类,这种中庸思想,或者说这种从属于君子之道的中庸之道,为中华民族所独有。国外也有“取中间值”的方法论,但不像中华民族那样,把中庸奉为至高,不可或缺。
中国的古代哲人把中庸看成是存亡的关键,而事实证明,中华文明确实成了人类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或湮灭的幸存者。
据我本人对各大古文明遗址的实地考察、对比、研究,确认中庸之道是中华文明长寿的最重要原因。正是这种坚守中间态、寻常态、随和态的弹性存在,使中华文明避过了无数次断裂和崩塌。
相比之下,直到今天,世界上很多国家和民族,不管经济情况如何,都喜欢炫耀极端。要让他们了解中庸,执行中庸,实在非常困难。
七、君子有礼
君子的种种思想品德,需要形之于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这便是礼。由礼构成仪式,便是礼仪。
精神需要赋形,人格需要可感,君子需要姿态。这不仅仅是一个“从里到外”的过程,而且也能产生“从外到里”的反馈。那就是说,当外形一旦建立,长期身体力行,又可以反过来加固精神,提升人格。
对外来说,“君子之德风”,君子的品德需要传播。而在传播渠道稀少、文本教育缺乏的古代,有效传播的主要媒介,就是君子本身的行为方式。因此,君子的礼仪,具有空间和时间上的扩展使命。
正因为这样,历代君子没有不讲究礼仪的。中国也由此而被称为“礼仪之邦”。
普普通通的人,有礼上身,就显出高贵。而这种高贵是有对象的,既尊敬人,又传染人。这个意思,就是《左传》上的一段话:
君子贵其身而后能及人,是以有礼。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正是这段话的首尾四字,组成了这小节的标题。
也有说得更强烈的。在某些哲人看来,有没有礼,不仅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而且是人和禽兽的区别。例如:
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
《晏子春秋·内篇第一》
说得有点过分,但我明白其中意气。看了生活中太多无礼的恶相,不得不气愤地骂一句:一个人如果无礼,简直就是禽兽。
换一种语气说,更能让人接受。也是《左传》里的话,虽也斩钉截铁,倒是听得入耳:
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
《左传·昭公七年》
把礼比喻成一个人站立起来的躯干,这种说法很有文学性,我喜欢。扩而大之,《左传》还进一步认为,当礼变成一种集体仪式,也有可能成为一个邦国的躯干:
礼,国之干也。
《左传·僖公十一年》
这让我们联想到现在各国的国庆礼仪和大型国际性盛典的开幕仪式。即使没有重大典仪,国民之礼,也是国之躯干。
但是,这还是讲大了。君子之道中的礼,主要是指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规范。
任何行为规范,都会表达某种意向。那么,究竟是什么意向在中国人的日常礼仪中最常见、最重要呢?
一是“敬”,二是“让”。
先说“敬”。
孟子说:“有礼者敬人。”(《孟子·离娄下》)墨子说:“礼,敬也。”(《墨子·经上》)这就表明,一个有礼的君子,他的全部动作都会表达对他人的尊敬。敬,是高看他人一眼,而不是西方式的平视。
中国几千年都受控于家族伦理和官场伦理,到今天仍然如此,所以习惯于把恭敬交付给长辈、亲友、上级、官员。但是,君子之敬,并不是家族伦理和官场伦理的附属品,它具有一定的独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