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6
|本章字节:12214字
一个君子,如果对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也表示出尊敬,那么,这种尊敬也就独具价值。因此,我常常在彼此陌生的公共空间发现真君子。一旦发现,就会驻足良久,凝神注视:正是他们对陌生人的尊敬,换来了我对他们的尊敬。
在这里,互敬成为一种互馈关系,双向流动。公共空间的无限魅力,也由此而生。
这种互馈关系,孟子说得最明白:
敬人者,人恒敬之。
《孟子·离娄下》
再说“让”。
简单说来,那就是后退一步,让人先走;那就是让出佳位,留给旁人;那就是一旦互堵,立即退让;那就是分利不匀,率先放弃??这一切,都不是故意表演,做给人看,而是在内心就想处处谦让,由心赋形。
还是孟子说的:
辞让之心,礼之端也。
《孟子·公孙丑上》
所谓“礼之端”,就是礼的起点。为什么辞让能成为起点?因为世界太拥挤,欲望太密集,纷争太容易。唯有后退一步,才会给他人留出空间。敬,也从后退一步开始。
辞让,是对自己的节制。一人的节制也能做出榜样,防止他人的种种不节制。这是《礼记》说过的意思:
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
《礼记·坊记》
这个“坊”字,古时候与“防”相通。这句话用我的语气来说是这样的:
什么是礼?对人的性情加以节制,从而对民间作出防范性的示范。
说得有点绕。一切还是要回到孔子。在孔子看来,为什么要礼?为什么要敬?为什么要让?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和。君子之责,无非是求人和、世和、心和。他用简洁的六个字来概括:
礼之用,和为贵。
《论语·学而》
那也就形成了一个逻辑程序:行为上的“敬”、“让”,构成个人之“礼”,然后达成人间之“和”。
揭示了结论,我还要作一个重要补充:君子有了礼,才会有风度,才会有魅力,才会美。正是谦恭辞让之礼,使君子神采无限。这是中华民族理想人格的最佳标识,也是东方人文美学的最佳归结。
现代很多人在这一点上误会了,以为人格魅力在于寸步不让,在于锐目紧逼,在于气势凌人。其实,正好相反。
为此,我很赞赏荀子把“礼”和“美”连在一起的做法。他在《礼论》里为“礼”下了一个定义,说是“达爱敬之文而滋成行义之美者也”。这个定义告诉我们,在设计“礼”的时候,不管是个人之礼还是集体礼仪,都必须文,必须美。
再谦恭,再辞让,如果以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大呼小叫、卑躬屈膝、装腔作势的方式呈现出来,那也不是我们所要的礼。君子之礼,与美同在。
八、君子不器
这四个字,出自孔子之口,见之于《论语·为政》。
意思很简洁:君子不是器具。
当然不是。但为什么还要特别拿出来强调呢?因为世间之人,常常成为器具。一旦成为器具,孔子就要把他们开除出君子队伍。
这个命题有点艰深,但在刚刚说过礼仪之后,可以借着那个话题找到一个比较通俗的入口。礼仪虽然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人们成了礼仪的器具,只知像器具一样做出刻板的体态和手势,只知重复着完全一样的话语和笑容,那么,这就成了“器具之礼”,而不是君子之礼。因为,君子不器。
礼仪只是一例,由人变器的事情,到处可以看到。
我们应该见过不少这样的教师,年年月月用完全一样的语句和口气复述着同一本陈旧的教科书。虽然毅力可以称道,但未免太“器”了,因为他们让多彩的生命变成了复制之器。
我们应该见过更多刻板的官员,他们在会议上重复着上司的文书,在办公时扮演着自己的官职,连下班回到家里还不把架子放下来。那也“器”了,把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僵化成了官僚体系中的一个构件。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georgwilhelmfriedrichhegel,1770—1831)认为人世间最重要的是“这一个”,亦即独立生命的自我把持,因为人的生命不可重复。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bergson,1859—1941)认为生命的真实在于冲动和绵延,而机器化的行为只是喜剧嘲笑的对象。他们的种种理论,都与两千五百年前的中国哲学“君子不器”遥相呼应。
黑格尔和柏格森是在目睹欧洲工业化、机器化所产生的弊病后作出论述的,而中国古代提出“君子不器”却没有这种背景,因此更为难能可贵,更像圣哲天语。
中国古代文字的优点是凝练,缺点是多义。例如这个“器”字,概括了多少现象,却也可能歧义丛生。器具、器物、器皿,等等,表明了它的物化方向,但如果是器识、器宇、器质呢?显然又从物化转向了生命。老子所说的“大器晚成”,比喻大材须精雕,伟人须等待。也就是说,老子所说的“器”是一个可以慢慢增长和优化的活体。既然是活体,就与孔子所防范的非活体“器”,有方向上的差异。孔子所不喜欢的“器”,永远成不了老子所说的“器”。因此,他们两位其实都在倡导活体。
“君子不器”,在当代思维中又可引申为“抵抗人的异化”、“防止全面工具化”等等。人,总是要找回自己。即便什么时候机器人大幅度地替代了真人的工作,对人的坚守还会持续。
机器人再精巧,也不能成为君子。这是中国文化在人格意义上的最终节操,可能会坚守到最后。
这把事情说远了。如果放到日常生活中,“君子不器”的教言主要会给我们两方面的帮助:
第一,尽量不要成为器物的奴隶。管子所说的“君子使物,不为物使”(《管子·内业》),说明了君子对于器物的主动性。环视四周,现在有很多人过度追求器物之盛,其实早已远远超过生命的实际需要,这就使自己成了器物的奴隶。他们成天收藏、拼比着奢侈器物,琳琅满目,乍看是生命的扩充,其实是生命的奴化。而且,奴化了的生命还要伺候那么多冷若冰霜的“主人”。须知,哪怕是积器如山,堆物成城,也比不过你简囊远行的身影。
第二,尽量不要使自己变成器物。这比成为器物的奴隶更为严重,其实也更为普遍。这种异化过程,在开始的时候还很难自觉。当你在某一职业、头衔、角色上粘住了,僵化了,风化了,那就要当心。因为异化过程已经开始,与君子的活体渐行渐远。班固在《汉书》中说“君子直而不挺”(《汉书·盖宽饶传》)。我几次读到,都会为那个“挺”字哑然失笑。君子需要正直,当然不错,但再往前走一步,“挺”了,那就带有了刻意表演的成分。一直“挺”下去,就渐渐从有机体变成了无机体,最后变成了一种造型和雕塑。造型和雕塑是“器”,不是人。
由此我产生了一个有趣的联想。当今中国文化传媒界一直有一批数量不小的“大批判孑遗”,人称“伪斗士”,老是在整人毁人、造谣诽谤、诬陷无辜。我知道他们中有不少人早就想收手不干,而且越来越产生了法律上的担忧,但他们还是“挺”在那里。为什么?为的是想成为新时代的“匕首、投枪、迫击炮”。他们不明白的是,那些都是“器”,而且大多是“凶器”。
无论是不做器物的奴隶,还是不做器物本身,有一个最简单的防身术,那就是坚持做一个平常人,一个有体温、有弹性、不极端、不作态的平常人。这又与前面所说的“君子中庸”联系在一起了,可谓:君子因中庸而不器。
九、君子知耻
有人说,君子之道也是“知耻之道”。因为,君子是最有耻感的人,而小人则没有耻感。
为此,也有人把中国的“耻感文化”与西方的“罪感文化”作对比,觉得“耻感文化”更倚重于个人的内心自觉,更有人格意义。
不错,孔子在《论语·子路》里说过,君子,包括“士”,必须“行己有耻”。也就是时时要以羞耻感对自己的行为进行“道义底线”上的反省和警惕。但我们在分寸上应该懂得,孔子在这里所说的“耻”,与我们现在所说的“可耻”、“无耻”相比,范围要宽泛得多。例如,看到自己没有做好的地方,也叫“有耻”。
耻的问题,孟子讲得最深入。首先要介绍一句他的近似于绕口令的话:
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孟子·尽心上》
前半句很明确,也容易记,但后半句在讲什么?我想用现代口语做一个游戏性的解释。
这后半句的大意是:
为无耻感到羞耻,那就不再耻了。
当然,我的这种阐释与许多古注都不一样,这不要紧,我只在乎文字直觉。孟子的言语常有一种故意的“拗劲”,力之所至,打到了我。我在《中国文脉》一书中把他的文学地位排到了孔子之前,即与此有关。
孟子用一个缠转的短句表明,耻不耻的问题是人们心间的一个旋涡,幽暗而又易变,必须由自己清晰把握,拔出旋涡。
接着我们来读读孟子的另一番“耻论”:
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孟子·尽心上》
我的意译是:
羞耻,对人来说是大事。玩弄机谋的人不会羞耻,因为用不上。他们比不上别人,却不羞耻,那又怎么会赶上别人。
这就在羞耻的问题上引出了小人,而且说到了小人没有羞耻感的原因。
由此,也就从反面触及了正面,让人可以推断出君子的耻感文化。至少有三条:
一、以羞耻感陪伴人生,把它当作大事;
二、以羞耻感防范暗事,例如玩弄机谋;
三、以羞耻感作为动力,由此赶上别人。
孟子的论述,从最终底线上对君子之道进行了“反向包抄”。立足人性敏感处,由负而正,守护住了儒家道义的心理边界。
你看,他又说了:“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这就把羞耻当作了道义的起点。把起点设在对立面,在理论上,既奇峭,又高明。
如此说来,耻,成了一个镜面。由于它的往返观照,君子之道就会更自知、更自守。敢于接受这个镜面,是一种勇敢。
知耻近乎勇。
《礼记·中庸》
知耻,是放弃掩盖,放弃麻木,虽还未改,已靠近勇敢。如果由此再进一步,那就是勇敢的完成状态。
以上所说的羞耻感,都涉及道义大事,符合“耻之于人大矣”的原则。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常常不分大小高低,在不该羞耻处感到羞耻,在应该羞耻处却漠然无羞。
因此,并不是一切羞耻感都属于君子。君子恰恰应该帮人们分清,什么该羞耻,什么不该羞耻。
既然小人没有羞耻感,那么多数错乱地投放羞耻感的人,便是介乎君子、小人之间的可塑人群。他们经常为贫困而羞耻,为陋室而羞耻,为低位而羞耻,为失学而羞耻,为缺少某种知识而羞耻,为不得不请教他人而羞耻,为遭受诽谤而羞耻,为强加的污名而羞耻??太多太多的羞耻,使世间多少人以手遮掩,以泪洗面,不知所措。其实,这一切都不值得羞耻。
在这方面,孔子循循善诱,发布了很多令人温暖的教言。即便在最具体的知识问题上,他也说了人人都知道的四个字:
不耻下问。
《论语·公冶长》
意思很明白:即使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请教,也不以为耻。
这么一来,在耻感的课题上,“不耻”,也成了君子的一个行为原则。因此,真正的君子极为谨慎,又极为自由。谨慎在“有耻”上,自由在“不耻”上。
“耻”和“不耻”这两个相反的概念,组成了儒家的“耻学”。
对此,具有总结性意义的,是荀子。我想比较完整地引用他的一段话,作为这个问题的归结。他说:
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
是以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
《荀子·非十二子》
这段以“耻”和“不耻”为起点的论述,历久弥新。我自己在人生历程中也深有所感,经常默诵于心。因此,我要用今天的语言译释一遍:
君子之耻,耻在自己不修,不耻别人诬陷;耻在自己失信,不耻别人不信;耻在自己无能,不耻别人不用。
因此,不为荣誉所诱,不为诽谤所吓,遵循大道而行,庄严端正自己,不因外物倾倒,这才称得上真正的君子。
“耻”和“不耻”,是君子人格的封底阀门。如果这个阀门开漏,君子人格将荡然无存;如果这个阀门依然存在,哪怕锈迹斑斑,君子人格还会生生不息。
尾语
好,既然已经摸过了封底阀门,那么,我们对君子之道的轮廓性描述,也可以暂告结束了。
当然,如果以高层学术研究的完整性来要求,这个课题还留下了很多重要的项目。例如,诸子百家对君子之道的不同意见,君子之道在以后两千多年演变的过程,君子之道的负面变形和消极后果,君子之道与中国历史上的圣人、大丈夫、觉者、至人、禅者等人格模型的异同,以及君子之道的国际认知和未来处境,等等。我所开列的这些研究项目,学术价值都不低,可以写出一部部专著,相信会有很多学者各显其能,各尽其责。
我自己的兴趣焦点,只在以文化人类学的立场探索中华民族的集体人格,并从历史的选择、大地的沉淀中,权衡是非轻重。我还故意把自己的读者,划定在文化学术圈外的普通民众。这种划定,当然也与文化人类学有关。因为我坚信,与普世社会的真实互动,哪怕是浅语轻言,也超过那些小圈子里的唇焦舌燥。
探索中华民族的集体人格,这件事我很早就开始做了。比较拿得出手的成果,就是十余年前我对“小人”的系统研究。那篇归结性的文章《历史的暗角》,不仅在中国大陆,而且在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和马来西亚及欧美华文圈也产生了出乎意料的重大反响。可见只要是中国人,都会对自己心中的集体人格极为敏感。
我研究小人,不是目的,目的在君子。那么多年过去,直到今天,终于可以搁笔搓手,告诉读者,我把事情的另一半也做了。
做一件事花了那么多年,并不奇怪。探索中华民族的集体人格,不仅要大量古今书籍,而且要深入观察身边人群,还要到世界各国进行横向对比。正面、反面都这样做,自然要耗费漫长的时间。不管做得好不好,对我自己来说,也算已经完成。一个人生命有限,对自己的要求不能太多太高。
估计有很多年轻的读者并没有读过我研究小人的文章。因此我要向他们建议,如果时间宽裕,可找来一读,作为对照。那篇文章的标题已改为“大地小人”,是我的《中国文脉》一书的结尾篇目。因为我认为,文脉之根,在于人格。
感谢大家随着我的目光,在君子、小人的背后追踪了那么久。追踪之后一定不会有太多的抱怨,因为终于发现,我们是在追踪自己,追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