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6
|本章字节:8530字
整人在中国是一个魔幻的行业。一般不暴露整人者和被整者的真实关系,而是让一块黑布永远遮盖着。只需一个人站出来摆出整人架势,他立即成为刀枪不入的魔术师,而他的奇幻想象力也不再有人怀疑和验证。从此,由他张罗,真假可以互换,生死可以颠倒,绝壁可以穿越,活人可以失踪,众人明知其假却能给予全场掌声。
整人在中国是一个安全的行业。一般从不惩罚整人者,即便被他们伤害的人已获平反,也从不揭穿他们的诬陷伎俩,从不嘲笑他们的自露马脚。尽管他们羞辱了那么多人,却从来没有人把“可耻”两字交还给他们。中国法治对于整人者,历来表现出最大的模糊和宽大。中国文化对于整人者,更是表现出举世罕见的容忍和理解。他们永远受到媒体的宠爱,永远受到青年的崇拜??
由于以上四项优势,整人在中国,“坏事变成了好事”。
但是,坏事终究是坏事。而且,在种种坏事中,此事最坏。古人云:“世有百恶,恶中之恶,为毁人也。”
顺着古人的话,我说,中华民族复兴,只需六字:严戒整人毁人。
送葬人数
对于谣言的问题,我一直最愤怒、最无奈、最悲观。
我说过,我家几代人,都被谣言严重伤害,甚至被谣言剥夺了生命。我叔叔和爸爸的死亡,都与谣言有关。我自己近二十年来遭受谣言的伤害,更是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直到今天,还有很多昔日的朋友相信着这些谣言,传播着这些谣言。我无力辩驳,也不想辩驳了。
因此我断言,中国人直到死亡,也摆脱不了谣言的伴随。
死亡?想到这一点,我突然记起多年前董乐山先生的一篇文章,与死亡有关,也与谣言有关。那篇文章,倒让我稍稍产生了一点乐观。
董先生的文章讲了一个造谣者的人生故事。
这个造谣者就是美国专栏作家瓦尔特·温契尔。在整整几十年间,他既在报纸写文章,又在电台做广播,成天揭发名人隐私,散布流言蜚语。他的读者和听众居然多达五千万,即三分之二的美国成年人!
这真可以算得上一位造谣大师了。一派胡言乱语,一旦借助传媒,竟然会引起三分之二成年人的兴趣,这实在让人悲观。
联想到我们今天国内的大量恶性谣言,也完全与传媒网络联系在一起。文明程度不高的国民,出于文字蛊惑和从众心理,又历来缺少实证思维和法律精神,后果自然更为严重。
但是,在美国,奇迹出现了。
五千万人听着他,却未必相信他;相信的,也未必喜欢他。
那年他去世,全美国来给他送葬的,只有一个人。我不忍心对一位死者幸灾乐祸,但毕竟对谣言的问题产生了某种乐观。
居然,送葬的只有一个人!
温契尔的晚境,可以拿来安慰很多遭受谣言伤害的人。受害者走投无路、要死要活,没有想到,那个造谣者才惨呢。你想提着棍子去找他算账吗?他已经主动亡故,而且,丧葬之地极其冷清。
人死为大。我们不必去诅咒温契尔这个人了。但是,五千万人与一个人的悬殊对比,会让我们进一步领悟谣言的特征。
但我又有点沮丧了,因为这事毕竟发生在美国。如果在中国呢?在葬礼上,“言论领袖”、“城市良心”、“社会脊梁”的名号大概丢不掉的吧?还有响亮的哀乐,看热闹的拥挤人群??
当然,葬过后,也会是一片冷清。这是东西方造谣者的共同坟墓。
学会蔑视
恶言脏语是不可忍受的。
问题是:谁让你忍受了?
喊着你的名字并不是一定要让你忍受,就像集市间的小贩拉住了你的衣袖,你可以抽袖而走,快步离去。
冲着你的脸面也并不是一定要让你忍受,就像排污口喷出一股异味,你不必停下脚步来细细品尝。
世上总有垃圾。对垃圾,我们可以处理,不想消受。
千万不要与他们辩论。
原因是,辩题是他们出的,陷阱是他们挖的,又不存在真正的裁判。这就像,硬被拉到他们家的后院,去进行一场“篮球赛”。
许多善良的人,总是在别人家的后院,一次次败下阵来。
当负面声浪围绕四周时,立即回想自己有没有真的做错什么。如果没有,那么就应该明白,这是对自己重要性的肯定,肯定自己以全新生态构成了对众人的挑战,肯定自己生命的超前和优越。
对肯定,有什么可以声辩的呢?
谦虚地领受吧,把骄傲藏在心底。
全部表情是:微笑着,又像是没笑。
中国有幸,终于到了这个时代,谁也可以不去理会那些拦路诘问者。
他们说你背上有疤,你难道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当众脱衣服给他们看吗?
须知,当众脱衣的举动,比背上有疤更其严重,因为这妨碍了他人,有违于公德。
而那些诘问者,看了你脱上衣,还会看上你的裤子??
还好,中国有幸,到了今天这个时代。
蔑视是一把无声的扫帚,使大地干净了许多。
让我们在学会尊重的同时,也学会蔑视。
必要区隔
一个人最值得珍视的是仁慈的天性,这远比聪明重要。
如果缺乏仁慈的天性,就应该通过艰苦修炼,来叩击良知。
如果连良知也叩击不出来,那就要以长期的教育使他至少懂得敬畏、恪守规矩。
如果连这也做不到,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他的愚钝和木讷了。如果他居然颇具智能,又很有决断,那就需要万分警觉。因为这样的人时时有可能进入一种可怖的梦魇,并把这种梦魇带给别人。
应该尽快发现这样的人,尽量将他们安置在高人手下。在高人的控制下,使他们成为一种技术性的存在,避免让他们独自在空旷寂静的地方,作出关及他人命运的行为选择。
这也是为他们好。
请原谅我指出那么多区隔,划出那么多台阶,拉出那么多缆绳。
人类应该公平,但社会应该立体。立体就是等差,以等差实行公平,才有真正的可能。否则,把青红皂白、优劣高低全部搅浑、抹平,一定是优汰劣胜,全面沉沦。
试想,如果在教育上,校内等同校外,低班等同高班,学生等同教师,会是什么情景?这还算好的,如果在生活中,垃圾混同食品,毒药混同良药,窃贼混同警察,会是什么结果?
区隔,其实是架设了升级的阶梯,提供了消毒的方法,划分了守护的责任。民粹主义试图以公平之名取消这一切,那就是让人类回到原始丛林。
但在原始丛林里,一个部落要想重新获得长久生存,也必须再度建立秩序,建立惩戒,建立区分。
叶?子
对于世间友情的悲剧性期待,我想借散文作家楚楚的一段话来概括。楚楚应该是女性吧,她借着一片叶子的口气写道:“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终结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
我不知道楚楚这里的“你”是否实有所指,我想借用这个“你”,来泛指友情。
这片叶子,在期盼中活着,在期盼中疲惫,又在期盼中飘落,似乎什么也没有等到。但是,天地间正因为有无数这样的叶子,才动人心魄。
相比之下,它们期盼的对象,却不重要了。
期盼,历来比期盼的对象重要。正如我多次说过的,思乡比家乡重要,山路比出口重要,旅人眼中的炊烟比灶膛里的柴火重要。
同样,人类对友情的期盼,是在体验着一种缥缈不定、又游丝条条的生命哲学。而真正来到身边的“友情”,却是那么偶然。
但愿那个迟到了的家伙永不抵达。那就好让我们多听几遍已经飘落在地的呢喃,那些金黄色的呢喃。
正是这种呢喃,使满山遍野未曾飘落的叶子,也开始领悟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理?解
大家总是喜欢喊一个口号:“理解万岁。”这是一种非常希望别人理解自己,却又常常不被理解的弱者在向社会呼吁。
但是,理解并没有那么重要。
何必因为害怕被别人误会而等待理解。现代生活各自独立、万象共存。东家的柳树矮一点,不必向路人解释本来有长高的可能;西家的槐树高一点,也不必向邻居说明自己并没有独占风水的企图。
做一件新事,大家立即理解,那就不是新事。
出一个高招,大家又立即理解,那也不是高招。
没有争议的行为,肯定不是创造。
没有争议的人物,肯定不是创造者。
如果眼巴巴地指望众人理解,创造的纯粹性必然会大大降低。平庸,正在前面招手。
回想一下,我们一生所做的比较像样的大事,连父母亲也未必能够理解。父母生育了我们却理解不了我们,这便是进化。
反过来,我们也不必羞愧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不理解。
一切魅力,都与或多或少的不理解有关。
我们对这个世界知道得太少、太少,这是我们生存的悬念所在。无数的未知包围着我们,才使人生保留进发的乐趣。
如果真有哪一天,世界上的一切都能明确解释了,这个世界也就变得十分无趣。人生,也会成为一种简单的轨迹,一种沉闷的重复。如果那样,又何必辛辛苦苦地来折腾一遭?
定?型
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变得无限精彩,精彩得远远超出他自己和旁人最大胆的预期。
可惜的是,绝大多数人在年轻时代就被定型,难于精彩了。
第一种是“常规定型”,而一切常规定型大多是平庸定型。这种定型,一般由家长和教师为主角,以既成的社会职业和高级职员为范本,使大量前途“无可限量”的年轻人早早地被“限量”,而且越限越严重,成了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
第二种是“成功定型”,而一切成功定型大多是机谋定型、排他定型。这种定型,一般以生存技巧为借口,以压倒他人为目的,使大量渴望成功的年轻人早早地学到了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登上一个个台阶,却终生不再与大善、至善真正结缘。
这两种定型,都会让定型者和被定型者高兴很久。但他们不知道,任何定型都是对生命唯一性、独特性的剥夺。所定之型是共通的、公用的、机械化的,可大量复制的,而生命的高贵本质却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