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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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和朱希祖的观点并不一致,朱认为唐室出于陇西望族,陈认为英雄不论出身高低,李唐先世虽为汉族,更可能是“破落户”或“冒牌货”。问题的关键在于,朱强调唐是正宗的汉室,是汉族世家子弟,他眼里的中国是汉族一族的中国,而陈却觉得中国是个混血儿,是各民族融合的产物。换句话说,陈寅恪觉得李唐是不是什么胡人,是不是陇西大族,并没有什么多大的了不得。作为历史学家,陈寅恪认为李唐是汉人只是假说,不能确定,就像出自夷狄没有确证一样,究竟如何,要靠新的历史资料研究和分析才能得出,所谓“有误必改,无证不从”,而李唐不出于陇西望族则是可以证明的。
在唐时,汉人和非汉人之间,并非像后人想象的那样,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无论汉化还是胡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很自然的事情。陈寅恪在研究李唐渊源研究中,还得出了一个令世人震惊的结论,这就是诗仙李白很可能为“西域胡人”。李白自称其“先世于隋末谪居西突厥旧疆之内”,绝对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从来就没有把犯人流放到外国去的道理。有人进一步地发挥了陈寅恪的观点:
意者白之家世或本为胡商,入蜀之后,以多赀渐成豪族。而白幼年教育,则中西各文兼而有之,如此于其胡姓之中,又加之以诗书及道家言,乃造成白诗豪放飘逸之风格,李诗之所以不可学者,其在斯乎?
是汉人是胡人,在唐朝大约真不是什么事。唐之后有元朝,清朝,这两个由非汉人建立的封建王朝,大大地伤了汉人的自尊心。小时候读木兰诗,“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心里一直犯嘀咕,可汗是胡人的君王,这花木兰岂不成了汉奸,而“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屠杀的都是咱中国人。我的错误在于只认汉人是中国人,或者说是只知道汉人掌权的朝代,这是个很天真幼稚的想法,其实只要对中国历史稍有了解,就知道汉人的掌权,至多是和其他少数民族打成平手。分析各个朝代的地图,也不难发现,今日中国的版图上,大片的土地总是由少数民族控制的,其中最具有戏剧性的是中原一带,来自北方的少数民族,走马换将似的从北方或东北,一批接一批地南下,轮流坐庄,匈奴,鲜卑,契丹,金兵,蒙古人,清军,多得数不清楚。
今日的南京,只是明朝的南京。中国历史上有好几个南京,有的是逃跑时的迁都,如今日的成都曾做过唐朝的南京,今日的商丘做过北宋的南京,有的却是一种进取,譬如少数民族政权的“南京”,是南下的新都,今日的北京是当年辽国的南京,今日的郑州又是当年金国的南京。唐后期的渤海国,南京竟然在今天的朝鲜境内。把国都建在什么地方,从来就是一件很讲究的事情,北魏孝文帝想迁都洛阳,便对他的大臣说,鲜卑人起自漠南,徙居平城,这里出军马出战士,宜于用武,却不适合文治,欲与江南对峙,想长治久安,就不能不借助中原,迁都洛阳。据说北魏迁都,所带领的人口将近百万,而此次迁都的重大意义,是鲜卑人大规模的汉化。他们脱下鲜卑装,改穿汉装,不再讲鲜卑话,改说洛阳腔,还觉得不彻底,索性改鲜卑姓为汉姓,皇室原姓拓跋,改姓元。
鲜卑族与汉人的通婚得到了鼓励,孝文帝自己就广收汉妃,他的五个弟弟也分别把原有的老婆变成妾,堂而皇之地娶汉女为正妻。皇室带了头,民间也就乐意效仿。在当时,鲜卑人继续着鲜卑人打扮,就是违抗朝廷的命令。史书上曾记载,有一名妇女违令,被孝文帝发现,立刻将手下训斥,责怪他督察不力。彻底的汉化让我们今天已再见不到一个鲜卑人,鲜卑人不仅成了中华民族的一分子,而且也成了汉族的一部分。结束南北朝的隋文帝杨坚,他自己的老婆是鲜卑贵族,女儿是北周宣帝的皇后,他以老丈人的身份将北周的江山据为己有,变鲜卑人已有一百多年的天下为汉人的天下,鲜卑贵族和老百姓都无所谓,由此可见当时汉化程度有多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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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的合成,是解剖汉族人的一个标本,作为一个移民城市,上海的人口来自全国各地,人口的流动,造成上海人身上更多中国人的聪明,也更多中国人的小毛病。混血儿有许多优势,同样为中国人,山东人的豪爽和朴直,和它历史上的大移民有关。据史料记载,北宋时,辽金先后入主中原,今日的北京成了金朝的都城,大量的女真人和其他少数民族迁入山东,这些移民的迁入,很快造成了当地的胡化。少数民族汉化的时候,胡化往往也同时发生。山东曾是多战之地,据葛剑雄主编的《中国移民史》的统计,在五胡十六国时,从山东逃往江南的大户人家,成千上万,而所谓士家大族,更是一走了之,像以王导为首的琅琊临沂的王氏,以颜含为首的颜氏,以卞壶为首的济阴冤句的卞氏,以羊曼为首的泰山南城羊氏。战乱本身就造成了人口骤减,南迁使得原住民的数量更是雪上添霜,其结果便是新移民的大量进入。
毫无疑问,山东人的豪爽和历史上的胡化有很大的关系,而山东人的朴直,又与山西移民有关。资料显示,明洪武年间,大规模移民迁入山东,山东接纳移民达一百八十万人,其中山西籍人口竟然达一百二十万,占了百分之六十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不同的移民必定造成新的不同风气。无论汉化,还是胡化,从进化的角度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拒绝交流的民族注定不会有大出息,现代美国人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各种文化的交流。一个民族的是否繁荣,和交流有关,同样,艺术的各个门类是否成功,也和交流密切相关。
雍正做皇帝的时候,来自欧洲的使者,曾进贡几位金发碧眼的西方美女。据说雍正为这几位异域女子非常动心,很想纳入后宫开开洋荤,但是在大臣的劝阻下,毅然将到手的美人退了回去。在中国的北方,汉胡通婚本是经常的事情,唯独满人似乎害怕自己像鲜卑那样,因为汉化而完全消亡,结果尽管他们在其他地方都汉化了,独独在血统上,还保持着所谓的纯洁。纯洁并不是什么好事,满族皇室近亲结婚的直接恶果是人种退化,清兵刚入关时何等的强壮,到了清后期,连续三朝皇帝没有子嗣。
清朝在中国大历史上,有不同寻常的地位,康乾盛世与文景之治和贞观之治相比,并没有什么逊色的地方。对于老百姓来说,面对着没完没了的战争,分裂,饥饿,洪涝和大旱,一次又一次地逃难,流离失所,赶上康熙和乾隆做皇帝,还真是难得的好日子。作为过渡性的人物,雍正既不如父亲康熙,也不如儿子乾隆,毕竟是清朝将近一百年繁荣的关键人物,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然而,雍正拒绝西方美女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重要主题,这就是对西方的拒绝,即所谓给今后带来严重恶果的闭关锁国。也许,大清朝过于自高自大,觉得当时的西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值得仿效。也许,已经意识到西方可能会有的威胁,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烛火虽微,卒能燎原,不如防渐杜微,将危险排除在萌芽状态。在一场著名的文字狱中,针对吕留良称清为夷一说,雍正亲自书写了《大义觉迷录》予以批驳:
今逆贼等于天下一统华夏一家之世,而妄判中外,谬生忿戾,岂非逆天悖理,无父无君,蜂蚁不若之异类乎?
以皇帝之尊,对一个死人大加讨伐,剉尸枭示,还喋喋不休辩个没完,这恐怕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雍正大约很在乎别人把他说成是“夷”,清兵入关,军事上已经彻底灭了汉人的威风,然而心灵深处,却没办法让汉人真正屈服。作为少数民族统治中国,满人并不是第一个,对于汉族的自大,排斥,阿q的精神胜利法,雍正很自然会产生一种有理说不清的孤独感和委屈。“夷”是一个很忌讳的词,一方面,清皇帝也把自己看成是古老中国的一部分,是华夏的一个民族,为了更好地统治这个国家,雍正急着要做的是消除民族之间的人为隔阂,另一方面,毕竟是以少数统治多数,不得不有很强的戒备心理,其大兴文字狱的基础也就在此。事实胜于雄辩,雍正觉得自己显然是占着理的,得理岂能饶人,他振振有词地说:
且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猃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至于汉唐宋全盛之时,北狄、西戎世为边患,从未能臣服,而有其地,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之臣民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
真不能说这话全错了,可惜,清朝皇帝从怕别人说自己是夷,很快发展到也说别人是夷,从怕别人鄙视,发展到自己忍不住也要鄙视。在汉唐时代,丝绸之路是畅通的,中国的帝王敢于和西方对话,到了清朝,闭关锁国代替了对话,中华帝国的优势开始逐渐丧失,康乾盛世转眼即逝。就像万里长城阻挡不住北方民族入侵一样,将夷拒之于国门之外的企图也注定行不通,最初只是志在通商的洋人,很快从“贪利”进逼到了要求“割地赔款”,帝国主义的洋枪洋炮让清政府脸面丢尽,一个接一个不平等条约被迫签订。雍正引以为自豪的“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在他的子孙手里,大片大片地被割让,譬如沙俄政府就鲸吞了中国领土一百多万平方公里,面积相当于十个江苏省,或者相当于法国英国再加上意大利。清政府在开拓边疆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勋,然而也还是它,不当回事地就丢失了中国四分之一的沿海线,当初大约也没有意识到海岸会有多大的经济前景,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清朝丢失了巨大的库页岛,它的面积足有三个台湾地区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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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对中国历史地图的兴趣,一开始只是为了寻找那些已失去的领土。读中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开始有意识地比较不同时期的地图,用红蓝铅笔在地图册上作着记号,我的脑子里当时并没有什么大历史概念,只是顽固地记住一些数据。这是一个小孩子的耿耿于怀,当时还坚信有一天会收复失地。“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有点可笑。
任何民族任何朝代,都有盛有衰,从大历史的角度看,什么事情皆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强盛时武功文治,开拓边疆,衰败时丧权辱国,割让领土。有能耐欺负别人,没能耐被别人欺负,换一句流行的话,便是落后就要挨打,越落后越吃亏。耿耿于怀没有任何意义,哪个民族都有盛衰,不妨想象盛唐时的情景,这是华夏子孙最容易引起自豪的年代,以当时的国都长安为起点,东至大海,南到五岭,到处一派繁荣景象,百姓夜不闭户,犯罪率极低。商业兴旺发达,出门旅行也用不着自备粮食,什么地方都可以花很少的钱就能买到。唐太宗介绍自己成功的秘诀,曾说:
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原,不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则过之。所以能及此者,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
唐朝爱用番将,说明当时不存在什么民族歧视。虽然安史之乱成了盛唐的转折,渔阳鼙鼓动地来,但是把走向衰弱的责任,推在安禄山史思明这些“营州突厥杂种胡”身上,并没有说服力。盛唐的繁荣富强和开放的政策紧密相连,没有民族和解,不消除民族隔阂,一个强盛的中国必定是纸上谈兵。在中国的大历史上,没有一个朝代的开放程度能与唐朝相比,关于盛唐的书有很多种,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从外国人的著作中,转引了一段很形象的描述:
长安不仅是一个传教的地方,并且是一个有国际性格的都会,内中叙利亚人、阿拉伯人、波斯人、鞑靼人、朝鲜人、日本人、安南人和其他种族与信仰不同的人都能在此和衷共处,这与当日欧洲因人种及宗教而发生凶狠的争端相较,成为一个显然的对照。
盛唐成了所有中国人向往的年代,在7世纪,华夏子孙走在世界文明的前列,此时的欧洲,正处在所谓中世纪的黑暗年代,而日后给中国造成许多麻烦的强邻日本,还处在蒙昧状态。唐帝国成为地道的超级大国,雍正所说的在清之前,边患问题始终没解决,夷狄“从未能臣服”,显然不是事实。检阅中国的历史,凡是胡汉问题解决好的年代,都意味着老百姓有太平日子过,反过来,便意味着国家分裂,战火连绵,民不聊生。一个国家想兴旺发达,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概括起来说,中国的发展不外乎两个根本原因,一是汉文化的凝聚力,汉字写成经典著作,成为华夏各族治国平天下的指导思想,有了这样的指导思想,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会心甘情愿的汉化,汉化是一种显然进步,而中国这个雪球也就因此越滚越大。另一个原因是不断地胡化,即与汉文化之外的文化交流,这种交流不只是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更重要的变西方的文明为中国的文明,例如佛教对中国的影响,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西化,在南北朝时代,中国虽然处于分裂状态,南北各由汉室和少数民族把持,却自上而下地同时接受了佛教。佛教在中国深入人心,千百年来,除了无数的寺庙和修行的和尚之外,还牢牢植根于中国文人的思想里。
中国知识阶层擅长以汉化的形式来胡化,换句话说,经过改良的佛教已经不是原汁原味。近代的西风渐进,是又一次大规模的胡化,既有文明传教的方式,也有八国联军似的野蛮入侵,不管怎么说,这次大规模西化运动的直接结果,促进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中国注定摆脱不了来自西方的影响,从天赋人权的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到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东西文化交流碰撞,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历史的进程阻挡不了,但是统治者策略上的错误,会延缓历史的进步,或者造成历史的倒退。时至今日,地球已经被描述成一个巨大的村庄,这个提法很浪漫。从历史地理的角度看,背靠欧亚大陆,面对太平洋的中国,在很长的时间内,并没有遇到过来自海外的威胁。大海是中华民族与外隔绝的天然屏障,元灭宋,清灭明,通常都要追到海边,才算把事情真正做完。中国以往的发展和进步,与来自北方或者西北的威胁密切相关,从鸦片战争开始,华夏子孙突然发现来自大海的敌人,倚仗着船坚炮利变得更危险,更具有挑战性。这不一定全是坏事,一个民族只有在危险和挑战面前,才能获得真正的机遇。危险和挑战可以成为促进自我完善的兴奋剂。
雍正做皇帝的时候,一个有皇族血统的亲王突然对基督有了浓厚的兴趣,与皇上依依不舍打发金发碧眼的洋人美妞一样,亲王很为难地将小老婆统统打发,因为根据教义必须是一夫一妻制。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妻妾成群是中国成功男人的一个标志,打发小老婆在具体操作方面,会遇到许多问题。然而这毕竟还是次要,更严重的是亲王自甘堕落地成为一名异教徒。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内务府作出一项严厉的决定,将已身亡的亲王尸骨掘出焚烧,超过十五岁的亲王后代一律处死。对皇亲国戚作如此重的判决,今天听起来,真有些骇人听闻,而骇人听闻在中国大历史上并不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