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本章字节:6416字
江南文人以才子著称,有才自然是好事,然而被称做才子,不一定都是表扬。人们常说文人无行,“无行”则是才子们的恶谥。民间老百姓眼里的才子大都属于唐伯虎一类,地主老财奸污丫鬟使女是恶霸行径,唐寅调戏秋香便是风流。文人无行的说法有一层宽宏大量的意思,好比说小孩子不懂事,偶尔闯祸捅些纰漏,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误,用不了太当真。狗天生要吃屎,文人尤其是才高八斗的文人,似乎有干坏事的专利,有和女人调笑的特权。无情未必真豪杰,唯大英雄能本色,一头扎进脂粉堆里不出来,这样的江南文人可以找出很多。
放浪形骸似乎是中国文人的一个传统。难怪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要振臂一呼,号召大家不要自说自话,胡乱找借口,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人生无论是否得意,官场或进或退,都不能失其人文精神。风流得理直气壮,这是不对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读书人一头栽在女人身上,整日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结果便只有亡党亡国。
在六朝之前,江南并没有什么出色的文人,大文人没有,甚至小文人也不多见。江南仿佛小商品批发一样地出文人,这都是后来的事情。孔子孟子是北方人,庄子是北方人,古时候有名有姓的,差不多都是北方人。江南像样一些的文人最初也是北方人,永嘉南渡,大批士子拖儿带女,一下子全跑到江南来了。江南文化在一开始就是北方文化的缩影,因此,江南文人骨子里还是北方文人,这北方是失败的北方,是异族大举入侵时仓皇南逃的北方。
北方汉人逃往南方是迫不得已,那时候的江南,经济谈不上富庶,文化十分落后。南渡以后,北方文人成了南方文人。既然是失败的北方,就谈不上什么强秦雄视天下,也没有一点点西汉的恢弘广大,聊以自慰的一点魏晋风度,因为接二连三掉脑袋,迅速堕落变质,只剩下一些空谈和装疯卖傻。六朝虽然紧接着魏晋,在文风上看似一脉相承,然而骨子里其实就只有软弱两个字,史家所谓“气格卑弱”。南来诸人无所作为,唯一的发泄机会,便是在饮酒游宴时,面对良辰美景,哭着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
江南文人所继承的,正是这种颓败的北方文人的传统。古老的吴越文化,究竟什么样子,江南文人其实并不清楚。根据吴越争霸的态势看,春秋时期的吴人和越人,并不像后来那么柔弱,吴王夫差一度称雄为霸,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成者为王败者寇,越灭吴,楚亡越,秦始皇统一中国,江南的民风一变再变。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人是可以流动的,北方人来到南方变软弱了,这只是一个错觉,因为来南方之前的北方人,已经没有多少硬骨头。
苏东坡称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在唐宋八大家中,没有一个江南文人。江南文人在六朝,过足了文字游戏的瘾,骈四骊六,锦心绣口,一个个都成了花架子。“八代”之文未必像苏东坡说的那么衰,那么一无是处,说骈文中没有好文章,绝不是事实,但是骈文的路越走越窄,发展到后来,完全忽略了思想意义,只去堆砌华丽的辞藻,玩弄稀奇古怪的典故,音调声韵方面的限制越来越多,便一头钻进了死胡同。
江南文人在后来的隋唐以及北宋仍然没有太大作为,经济上,江南似乎再也不会萧条,已成了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但是文化上仍然不得不仰望北方。唐诗中不缺乏江南人,大诗人几乎和江南无缘。根据《中国大百科全书》的人名统计,唐朝人才分布的比例,排名前五的是陕西、河北、河南、山西、山东,江苏虽然排名第六,很多人才都是江北人,像徐州和海州,完全应该算作北方。同属江南重镇的浙江,竟然排名于甘肃之后,差不多只是排名第一的陕西的十分之一。
宋朝南迁和西晋东移,原因差不多,结果也有很多相似。都是失败的大逃亡,骨子里都缺钙,都有软骨病。江南文人似乎只有处在尴尬的地位上,才有大显身手的机会,而后人探讨“国民性”,检讨中国人的种种毛病,追溯其源头,大都喜欢从宋朝南迁开始。到20世纪30年代,罗家伦在南京就任中央大学校长,在演说中提出了“诚,朴,雄,伟”的学风,所谓雄,是“要纠正中国民族自宋朝南渡以后的柔弱委靡之风”,换句话说,就是要补钙,要治软骨病。
江南文人在南宋时期,并没有走六朝文人的老路,历史不可能简单重复。江南文人中,既出秦桧,也出陆游这样的爱国诗人。爱国诗成了江南文人创作的重要主题。南宋诚然无法和大唐相比,宋诗当然没有唐诗的雄浑,但是宋人用自己的脚,走出了新路。宋诗自有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这一点,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序》评价最为精确。南宋军事上算不上强大,文化艺术却不能不说厉害,宋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音乐绘画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江南文人此时已羽翼丰满,不是一句“江郎才尽”能轻易打发。
宋以后的江南文人,差不多成了一支职业军团。能插上一脚的地方,都能见到江南文人忙碌的身影。官场上,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俗吏,得志的和不得志的,挤成一团。风月场合,酒楼妓院,达官贵人的府上,富商的后花园,江南才子们大显身手。写诗,填词,玩小曲,画几笔文人画,编几出传奇剧,江南文人一个个都是才子,在家是有名的居士,出家是有名的高僧,而且天生适合帮闲的角色,做清客,做讼师,做幕僚,甚至做账房先生。
江南文人在明清两朝科举中如鱼得水,取得了骄人成就。江南出文人,首先表现在科举上。逐鹿中原,舞枪弄刀,这不是江南才子们的强项。才子的刀枪是手头的一支秃笔,这支笔未必能得天下,却可以捞个官做,混碗饭吃。学而优则仕导演了一场和平的战争,不流血,一样刀光剑影。明清两代,一是汉人统治,一是满人当权,就科举而言大同小异,是一丘之貉。江南文人成了应试的常胜将军,在明代,浙江和江苏能入《明史》的列传人物,占据了前两位,进士及第人数分获第一和第三,中状元的人数占第一第二。到了清朝,江浙两省势头更猛,尤其是江苏的苏南,已明显超出自宋明以来一直排名于前的浙江。清朝一共只有一百一十二个状元,苏南的仅苏州一府,就出了二十五人。
江南文人在考场上,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就其根源,还是和江南的经济繁荣分不开。经济是基础,有了这样的基础,读书人才有出头之日。然而经济基础和科举得意,并不能完全证明江南文人如何了不得。事实上,江南文人如果没有思想支撑,永远都是酒囊饭袋。
江南文人的黄金年代是明末清初,这一时期的大动乱,知识分子获得了统治阶级想管又暂时管不了的相对自由。这时候出现了顾炎武,出现了黄宗羲,明末清初的江南文人很会闹事,因为会闹,所以很热闹。清因明制,恢复了科举,江南文人从羞羞答答,逐渐过渡到神采飞扬地走向考场。为出仕读书已经成了一剂毒药,这就是为什么明亡之后,会有那么多党人先投李自成的大顺军,继而又跑到清人那里去做官。官场的诱惑深深伤害了江南文人的灵气,有些人似乎也明白这种弊端,因此一味地清高起来,或寄情于山水,或闭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声色犬马,管他亡国不亡国。
明末清初的江南文人,或进或退,都有严重问题,进则厕身官场,结党营私同流合污,退则隐居江湖,逍遥逃避醉生梦死,江南文人始终找不到理想支柱,找不到精神上的最后寄托。当国家这部机器一步步失去控制,作为先进的知识分子群体,在这种历史性的崩溃面前,江南文人中的大多数不仅无能为力,更糟糕的是没有任何作为。为了保住自己可怜的脑袋,江南文人开始做起死学问,这是坏事,也是好事,做死学问的直接结果,就是造成了乾嘉学派的横空出世。在清代三百年的学术思想史中,江南文人又一次体现了人多的优势,平心而论,清朝的文化繁荣,可以和欧洲的文艺复兴相比美,清朝文章学术之盛,集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之大成,“汉唐以来,未有其比”,诗,词,,古文,小学,天算,地理,水利,都是前朝所不能比拟,而这种繁荣,江南文人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