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联想三重奏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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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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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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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130字

想发财


想发财是个大而无当的念头。这念头常让人明白,自己其实很不崇高。收了一大堆兑奖的明信片,报纸上登了中奖号码,明知自己手气不好,忍不住还要厚着脸皮,一张张去核对。大奖不指望,中奖也不想,小奖是二分之一的概率,总以为会有几张,结果竟然一张也没有。一张没有也真不容易,兑奖前曾想,如此厚厚的一叠,既然二分之一的中奖率,单数或双数必有一得,料它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从不指望在路上捡个钱包,小时候接受教育,是拾金不昧,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也要交给警察叔叔。跌个跟头捡个钱包,对于我这样的,不叫发财,只是倒霉,因为跌跟头皮肉吃苦,捡了钱包却没用。起码名不正言不顺,是非法得到他人财物,弄不好要吃官司。我胆小,鬓角上已开始往外蹿白头发,年轻的警察得喊我叔叔,捡了钱包,还是一定遵纪守法上交。


多年来,一直为房子苦恼。研究生毕业,仿佛掐了头的苍蝇,去新单位,条件就一项,谁给房子,便去谁那里打工。好在那时候的研究生还有些行情,如此不要脸面的要价,居然不算唐突,不像今天研究生毕业,找工作,好比条件不好的大龄青年找对象,光着急也没用。不过,有房子栖身是一件事,有没有好房子,又是一件事。我住的地方,一年有五个月不见太阳,自然是在最需要阳光的冬天,先也不觉得,后来意识到不妥,身上各种毛病就来了。南方潮湿,阳光是个非常重要的玩意,于是就想,自己既然不能凭官衔分一套房子,只能靠发财买点阳光。可惜永远是心向往之,志大财疏,想炒股票,想炒国库券,买彩票,所有发财的念头,都是一闪而过,懒得往深里想。买阳光靠一个“想”字,离谱离得也太远了。


我常常被迫回答对作家下海的看法。对这个问题,我没有任何看法,记者紧盯不放,就难免言不由衷瞎说一气。至今也弄不清自己怎么说的,反正每次情之所至,信口开河,说的也不相同,说了跟没说一样。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能够下海,按照我的傻念头,下海就是当老板,是当经商的官儿。下海是领导才能的又一种发挥。世界上可以简单分成两种人,管人的,被人管的,也就是说,分当官的和不当官的。当老板和打工,都是为人民服务,我就坚信自己永远属于后一种人。


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这是古人的一种说教,是成功者的广告词。我倾向于认命,一个人首先得认识自己的命运,认识自己,才能把握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调门低一些好。不知道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的身份,这是许多悲剧上演的根本原因。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可以胡乱想,不想是蠢材,绝对不能胡乱做,乱做是呆子。天下除了圣人,谁都幻想发财,但是,如果都能发财,还成什么世界。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世界上许多人,都想发财,自己和别人想法差不多,说明不曾落伍,这很好。世界上许多人没发财,自己又和大家一样,尚未掉队,仍然很好。


想清高


想清高是一帖经济实惠的良药。当不了官,发不了财,退求其次,就只剩下清高。清高是人们要脸面的一种简单方式,来得容易,去得快。清高不要任何本钱,去买西瓜,小贩要价大洋一元,你喝一声五角,各不相让,这时候,小贩若清高,可以不卖给你,你喜欢要脸面,可以赌气不吃西瓜。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清高一回。


老话说无欲则刚,所谓刚,也就是清高的意思。世上的事,坏就坏在有欲望。有了欲望,因此蠢蠢欲动,不肯太平。我们说某某贪污受贿,某某中了美人计,都是欲望这玩意害的。男人的阳痿也是如此,真没了欲望,也就没有阳痿。欲望是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是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有积极的一面,更有消极的一面。欲望总是和清高赌气。清高是一个充足了气的皮球,欲望的小针不停地在气球上扎着小孔。


我屡屡喜欢做出清高的样子。有时候感觉十分良好,胆子陡然就大了,自以为比写《桃花源记》的陶渊明还陶渊明,比《红楼梦》里的妙玉还妙玉。人常常忘乎所以,好在我太太火眼金睛,早看透了猴子的小把戏,动辄当头一盆冷水,弄得你十分狼狈,于是乖乖地想明白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清高不要本钱,说白了,只是理论上的理论,只是荒诞的假设。事实上,没本钱清屁的高,真没本钱,什么话都别说,什么蒜都别装。我总是用受过的羞辱来警醒自己。有一次,为一个亲戚调动工作,去见某一位领导,很小的一个领导,我笑容可掬地送了一本自己签了名的,领导看也不看,往旁边一扔,仍然板着脸说话。我大窘,立刻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俯首低耳地听着,憋了一肚子火,回了家才敢生气。


清高清高,首先能清,才谈得上高。水清则无鱼,人清如何,想不明白。不能清,就别想高。不能清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别丢人现眼,结果想高反而低了。物极必反,想得高,摔得重,世上只有敢不求人的人,才可以享受清高。要不然,也只能是想,想一想而已。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要和人打交道,打交道还想不求人,你以为自己是谁?


话又得赶快说回来,就和想当官发财一样,能不能一回事,想不想,又是一回事。人活得已经够窝囊,要是连清高都不敢想,也太没出息。没有人因为胡思乱想,就吃了官司。清高毕竟没有被别人申请专利,起码目前为止,还是公共财产。反正想清高不会妨碍任何人,仿佛市场上的保健药品,未必有效,至少无害。凡事都别太计较,不以成败论英雄,真清高不行,不妨假清高,不能一直清高,不妨偶尔为之。人总不能太绝望,太虚无,看穿了清高的把戏,便索性不要脸。有点浪漫主义不是坏事,都说不要自欺欺人,其实就是自己骗了自己,又怎么样。人不可能因噎废食,知道还会摔跟头,就躺在地上永远不起来。我总觉得一个想清高的人,总比不想要好。现在做人,想要脸,未必要得了脸,不想要脸,那可就真没脸了。


想生气


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乖,就是听话,好话坏话,什么话都听,都听得进去。说来很惭愧,四十不惑,回首往事,胆子之小,竟然没和别人打过架,甚至也没有几回敢真正地跟谁红脸。可数的几次吵架,也就是自家人斗嘴,嗓门是大的,大,也不过是为了壮胆,有理不在声高。女儿就知道我的弱点,对她嗓门越大,越不当回事。


很羡慕周围那些容易生气的人,直来直去,痛痛快快。想当初,我在出版社当小编辑,编一本社科类工具书,一百多万字,厚厚的两大册,一切从零开始,参与策划,组织人撰稿,改错别字,统一格式,前前后后忙了两年,年终计算成果,一分钱的奖金也没有。同样一位编辑,只是把一本薄薄的台湾三流,繁体字改成简体字出版,工作量是我的几十分之一,得到的奖励,竟然是我的许多倍。


我知道自己不是当编辑的料,况且为了奖金的事,斤斤计较,多少有些小人之嫌。凡事一挨着钱的边,就俗不可耐。窝囊就窝囊在心里面会不高兴,自己要和自己算小账。更尴尬的,是你不痛快了,别人还趁火打劫,表扬你不在乎,表扬你肯默默无闻地奉献。人倒霉,往往就在于吃了亏,还要让人调侃练嘴皮。有的人,永远占便宜,便宜占多了,就成了天经地义,占了便宜还要卖乖。吃亏的人永远吃亏,吃亏吃惯了,不吃亏,有人心里就不舒服,就奇怪。终于改行当了作家,接二连三地发表,渐渐混了些俗名。连续得了些奖,出了一叠书,便又忘了自己是谁。小人的禀性立刻显现了出来,私下里忍不住猥琐地做比较,大家都写东西,在同一个创作组里混,别人可以当中青年专家,可以当跨世纪人才,可以是突出贡献,是政协或者别的什么委员,是人大或者别的什么代表,有这个津贴,那个奖赏,多则身兼数职,少也能轮上一二,偏偏我沦为异物,什么都不沾边。有时候想想也生气,掰手指头算算,树上这么多桃子,一人分两个都足够,为什么非要少我这一份。


吃亏的人,必须无话可说。如果说了,说明不潇洒,说明没器量,小鸡肚肠。我不怕领导批评,就怕领导无缘无故表扬。领导说你这人通情达理,遇事不在乎,好说话,能够体谅领导的苦心。说你拿了那么多稿费,还在乎什么津贴奖赏。说当委员当代表要开会,你又不喜欢发言。作家靠作品说话,你不需要那些头衔装饰自己。领导一表扬,我又忘乎所以,姿态顿时高起来,顺竿子往上爬,说自己确是不太在乎。话音刚落,领导就立刻批评提醒,说不可能不在乎。人总还是人,不可能都是雷锋。都喜欢说自己不在乎,可结果还是有些在乎。领导几句话,针针见血,我好比当众掉了裤子,无地自容,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想认错又怕领导说我虚伪,不认错这话就没办法继续。


回到家,借题发挥,对女儿的嗓门大起来。妻子说我有毛病,女儿说我变态。我说心里不痛快,想生生气,得到的一致回答,是有能耐到外面生气,用不到在家里出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