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金华的李清照(1)

作者:叶兆言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

本章字节:7896字

金华的双龙洞


二十一年前祖父过世,父亲为了写纪念文章,让我抄写老人家日记。就在祖父的书桌上,我毕恭毕敬地誊写,当时1988年,具体摘抄的日期是1957年上半年,正是祖母去世前后。


祖父祖母的感情非常深厚,我们做小辈的常被教育,应该向他们学习,要以他们为榜样。祖母过世,祖父的悲伤难以用笔墨形容,只说书写卧碑这件小事,祖父按石头大小拼了纸张,写了“我妻胡墨林墓”六个大篆字,每行两字,分三行,然后写了一首五绝,是用我祖母的口吻,“人情实太好,与我大有缘,一切皆可舍,人情良难捐”。诗左又有三行正楷小字,“墨以一九五七年三月二日谢世,先十日为余说此意。呜呼!心系人间,骨归泉壤,用铭其墓,来者鉴之”。这么多的字如何布局,大小如何合适,祖父前后琢磨了一个星期。祖父生前,我常看到他为人写字,大都一挥而就。


这以后到了三月底,祖父便离开北京黯然南下,他不是个爱游山玩水的人,此次出门东游西逛,差不多有五十天。去了武汉,去了广州,又去了浙江和江苏。浙江除了杭州,还去了金华温州黄岩。因为有金华一游,便写了《记金华的两个洞》,这篇文章的一小部分,被改名为《金华的双龙洞》收入小学课本,结果很多孩子都读到了。


收入小学课本的具体时间弄不清楚,问身边的人,有人说读过,有人说没有,但是确实有很多人知道。我上小学时的印象中绝对没有这篇课文。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选入课本和教材意味着可以获得更多读者,会产生让人意想不到的印象,因此金华的有关方面,竟然请书法家用很大的字抄写,用巨石刻了碑竖在双龙洞门口。


今年盛夏,我与陈村兄相约一起游金华,就在这块碑前,他要为我照相留念,一边拍摄一边调笑。我心里无限感慨,首先,祖父一生都是低调,他要是知道这事,肯定不会赞成。其次,我太知道祖父当时心情,祖母的早逝正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祖父人寄情山水,无非“入室故迟迟”,心里时刻都在惦记祖母。


祖父这篇游记写于1957年10月,文章发表在《旅行家》杂志上,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这篇游记风格其实很沉郁,有些压抑,有太多平淡,还有一些浅浅的痛楚。


选入课文的《金华的双龙洞》被删节加工,变得更简洁,更适合小学生,不过不是原汁原味,原文中“我不感兴趣,虽然听了,一个也没有记住”,这些话已不复存在。


在金华的李清照


和辛弃疾一样,李清照也是山东人,都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到了南宋,两位地道的北方人仓皇北顾,一起逃到江南做义民,中年老年都在南方度过,说他们是南方人也不为过。这次去金华,导游小姐为大家背诵李清照留在当地两首诗词,我恰巧过去也背过,觉得十分亲切。


组织这次活动的《华东旅游报》要我们写几句话,不知道陈村兄如何措辞,反正我因为想到李清照,便随手写了如下意思:


到金华就会想到李清照,就会想到她留在这的一首词和一首诗,词十分婉约和悲苦,诗非常豪放和激昂。景色依旧,物是人非,今天的金华显然要比过去更美好,“江山留与后人愁”,美景如此,何愁之有。


写完了意犹未尽,觉得有必要补充几句。先说那首词,“风住香尘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船,载不动许多愁”。这首词集婉约之大成,一个载不动许多愁,变虚为实,悲苦之情跃然纸上。


再说那诗,“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同样是写金华,同样是写大好河山,诗和词气息完全不一样。李清照显然更传统,在她看来,词乃诗余,诗和词各有所宗,形式不一样,反映的内容也不应该一样。词有词的写法,诗有诗的规矩,标准不同,二者不能合而为一。境界上看,无论词还是诗,都属于第一流。


《儒林外史》中的书呆子发议论,认为八股文做好了,玩什么都行,要诗就诗要赋就赋,一鞭一道痕,一掴一掌血,否则就是野狐禅。这观点当然迂腐,也不无道理。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好的写作者总是要遵循游戏规则,这就好比写古诗必须押韵,要讲究平仄。要想突破,首先要知道怎么才能突破,要知道分界线在什么地方,否则便是没头苍蝇。


李清照是位心高气傲的女诗人,就写作而论,实在是有些真本事。学诗漫有惊人句,评论家常推崇她后期的作品,理由是生活历练,她的晚年十分不幸,所谓不平则鸣,愤怒出诗人,不过显然只说对了一半。写作有时候就是会写不会写,就是你能不能写好,考察李清照前期的诗词,我们不难发现,她的优秀同样不容置疑,真正的写作高手,体物之工抒词之雅,丝丝入扣针针见血。


造化弄人,是生活决定了我们的写作,可惜不能写或者不会写,终究还是白搭和落空。说白了,李清照在哪都能写出不朽篇章,碰巧她来过金华,这就是此地的幸运了。


雨中游同里


一位仁兄欧洲待了几年,回国说去过的那些名声显赫小城,根本不当回事,说国外也就那么回事,看多了都一样,无非这堡那堡,要参观就那几样东西,市政大厅,教堂,名人故居,还有呢,就是墓地。


他的高论让人想起了江南水乡小镇,这些年,断断续续去过许多古镇,到的次数多了,眼花缭乱,便有些弄不明白。说起来各有特点,但是在我这个粗心的游客看来,大同而小异,看来看去,无非小桥流水,无非白墙黑瓦,沿街的店铺,民俗表演,没有任何特色的旅游小商品。里巷幽长弄回路转,这样的古镇,去也罢,不去也罢。


苏州古镇可以上溯到春秋战国,最初只是一些带有军事性质的部落。随着大运河开通,这一带经济突飞猛进,小城镇便不可思议地兴盛起来。统计数字显示,此地小城镇密度远远高于全国平均数。同里的退思园十分有名,建于清末,1986年,美国纽约以它为蓝本,在斯坦顿岛植物园建造了一座江南庭院,取名“退思庄”,由此可见退思园在全世界的地位和影响。


我对水乡小镇有个错误印象,一直觉得只适合于北方人参观游览,对于干燥的北方来说,水乡小镇与他们的生活有着太多差异,有差异才能产生美。当然还可以蒙蒙老外,有距离才有吸引力,譬如在同里,你差不多天天都能看到外国人的身影。熟似无睹,事实上,我身边有很多朋友都是来自江南小镇,他们对那些闭塞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好感,这些地方就是围城,在外面的人想进去,在里面的人想出来。


今年夏天去同里,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倾盆大雨,顿时昏天黑地,等疯狂的雨势过了,撑着伞,在雨中漫步。雨仍然很大,与刚刚的狂风暴雨对照,已算不上什么。雨中的同里突然展现出不曾见过的宁静,不是例假日,也不是双休日,依然还有些游客,依然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老外,都在廊檐下闲坐避雨。


我的鞋湿了,裤腿也湿了,既来之,则安之,悠然在雨里走着。此次同里之行纯属意外,就像这场豪雨,来得很突然,稀里糊涂人已到了这里,已进了退思园。良辰美景奈何天,同里并不是第一次来,退思园也不是第一次进,然而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从退思园美滋滋地出来,雨中登船,小河中只有我们这条船在行进。河岸上,一个老外正在屋檐下玩电脑,全神贯注眉头紧皱。我们正悄悄地从他身边经过,网络早已把世界联系在了一起,老外在干什么呢,玩游戏,和家人联络,还是在写作,种种好奇的疑问,都在我大脑里一闪而过。


说不完的玄武湖


根据专家考证,南京玄武湖公园有一百年历史。只要是个整数,往往会让人感到兴奋,就要庆贺,就可以开讨论会。按照中国传统,“百年”并不是好词,通常都有暗指,然而为热闹,也顾不上了。


有专家小心翼翼提出观点,说玄武湖公园很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理由是还在大清朝的时候就有了,那年头除了皇家园林,便是私家园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一个属于老百姓的公园肯定很了不得。1909年,南洋劝业会在南京召开,为方便游客观赏玄武湖,当时的两江总督在城墙上开了个叫“丰润”的门洞,这就是后来的玄武门,而玄武湖公园也因此诞生。


公园的意义就在于“公”,在于为公共所有,在封建社会,公是共和的先声。有幸参加了庆贺的讨论会,回家上网检索,发现齐齐哈尔的龙沙公园更早,有1904和1907年两种说法,有专家指出它才是清政府营造的最早公园,心里不免为玄武湖公园失落,有种与吉尼斯纪录失之交臂的遗憾。


是不是第一并不重要,南京人值得骄傲的,应该是民国时期的一些记录,在1929年的《首都计划》中,南京城内的公园面积,与欧美各大城市相比,占有十分明显的优势,有了玄武湖公园,有了中山陵风景区,南京“分配每英亩公园之人数”,仅多于华盛顿,与纽约柏林伦敦巴黎相比,数量要少许多,换句话说,南京的人均公园占有率在当时相当高。


既然是参加讨论会,难以逃避发言,我硬着头皮说了两个意思。第一,希望玄武湖永远不要变为一个大工地,十多年前,我在湖边遇到一位正在考察的老同学,他踌躇满志,正受一家外国财团委托,打算把玄武湖按照世界地图建成一个五洲公园,盖上各种风格的建筑,像深圳的世界之窗那样。我当时就想,这事真要成了,玄武湖就遭大殃了,谢天谢地总算没成。


第二,让玄武湖成为南京人的后花园,真正为老百姓所拥有,让市民充分享受。一个位于市中心的大公园,如果只是为吸引外地游客,只是惦记着别人口袋里的银子,在这根本见不到本地人,怎么说都有点悲哀。就好比有个很好的大房子,自己舍不得住,成天空关在那等待出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