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本章字节:11790字
(第一章)
荀洪元傻站在巨大的黄桷树下。据说这是一棵仙树,层层叠叠,挂着许多匾额。没人知道神仙什么时候开始附在了树上,小城的人有病有灾,求子求财,都喜欢到这树跟前来磕头烧香。挂在最高处的一块匾额最大,薄而鲜艳的红纱绸,由顶上正中分开,八字向两边披挂下来,风一吹,飘飘荡荡。匾上写着“诚则灵”三个字,金光闪闪,抬头盯着那字看,不一会儿就会觉得耀眼,脑袋昏晕。
荀洪元这刻正望着“诚则灵”三个字发呆,他摸了摸掖在怀里的集邮册,向黄桷树祷告,他希望自己今天会有好运气,保佑他能找到好的邮票。
一架小日本的侦察机飞得很低地向西北方向掠过去,警报声和飞机螺旋桨的轰鸣声几乎同时响起。荀洪元将目光从“诚则灵”上收回来,去找那架正在头顶上飞过的侦察机,他看见了飞机上红红的膏药旗徽,对它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然后扭头往学校走去。
小城的人对警报似乎已经习惯。即使是小日本的飞机那么低地从头顶上过去,大家也不过是抬起头来,对它看上几眼而已。几个月前,小日本的轰炸机曾在小城的东城门口,扔过一颗炸弹,正好落在城墙角上,将城墙都炸坍了,大家惊慌了一阵,很快也就把这事给忘了。这是大后方一座不设防的小城,小得实在没什么袭击的意义,人们相信小日本的侦察机早看明白了,他们肯定知道该把炸弹往更有价值的地方扔。
黄桷树边上放着一块巨大的黑板,早在荀洪元跟着自己母亲逃难来到小城之前,这块黑板就竖在那儿了。荀洪元忘不了他来小城的第一印象,那天他们从船上下来,沿着黄昏的街道走着,突然看见了黑板上用粉笔书写着几个醒目的字:十月二十七日武汉失陷。
小城没有报纸,成都的报纸,隔一天用汽车送来,来自陪都重庆的报纸,却要隔五六天才能到。民众教育机关,都靠从无线电听消息,随时书写在黑板上向大众传布外界的重大新闻。荀洪元刚来小城的时候,黑板前总是拥挤着一群人,只要一有新的消息写在上面,人们顿时群情激愤奔走相告。好消息常常带有虚构的水分,坏消息却句句属实。终于人们的神情由惶惶然,变得木木然,黑板上的内容不断在变,老百姓习惯成自然,也无所谓了。
小城只有一条平坦的马路,由石灰水泥和黏土混合而成,不宽不窄,两旁栽着既不高大又不粗壮的泡桐。为了不影响架得不是太高的电线,泡桐的枝桠全部经过了修剪,修剪得别别扭扭。街道上绝没有奔驰的汽车。偶尔会有几辆人力车和自行车,行人尽可以在街当中大摇大摆来来去去。街两旁都是中式房屋或是平房,或是一楼一底,或居家,或店面,店铺大的,也能占三四个门面。
狮子山是小城的制高点,山上有一个宝塔,小日本的飞机只要一从机场起飞,防空人员便在宝塔上的竹竿顶端,挂上一个全城都能看到的大红球。
小城的老百姓对狮子山宝塔上挂起大红球已经不再感到恐怖。
2
荀洪元要去图书馆,必须经过学校的操场,必须经过体育老师家。体育老师姓殷,又黑又高又粗壮,看上去像一只大黑熊。他不仅教体育,而且兼管着学校里简陋的图书馆和仓库,同时还是学校的童子军教官。荀洪元每次去图书馆,目的不是为了借书,而是为了从图书馆后墙上的一扇窗户,爬到隔壁一家书库里去。这书库是老字号的商务印书馆租下的,里面堆着历年积累下来的各种滞销书,其中绝大多数是翻译的世界文学名著。荀洪元的年龄,还没到迷恋世界文学名著的地步,他感兴趣的是堆在书库角落里的一捆捆旧邮包,那上面贴着无数民国初期甚至大清帝国的邮票。
“荀洪元,你又来找邮票了?”体育老师见了他,问着。荀洪元连忙叫了一声“体育老师”。体育老师掌管着图书馆的钥匙。没有他的开恩,荀洪元便进不了图书馆。
体育老师说:“刚刚响警报,听见没有,你还到处乱跑?”“是侦察机。”荀洪元老气横秋满不在乎地说。“你也懂什么是侦察机?”
荀洪元当然懂,黄桷树边的黑板上,曾经详细介绍过怎么识别小日本的飞机。小城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知道什么是侦察机,什么是轰炸机。荀洪元发现体育老师突然回过头去,对自己黑黢黢的小房间里问着:“蕙,你说什么?对,是荀洪元来了。”
黑黢黢的小房间里,传出一连串细弱的咳嗽声。体育老师赶紧奔进去,荀洪元听见体育老师低声对他妻子说着什么。体育老师的妻子蕙,也是学校的老师,但是好像从来没上过课,她得了很严重的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荀洪元曾听见妈妈和别人说过,说体育老师的妻子已活不长。
体育老师搬了一张竹椅出来,又急匆匆钻进黑黢黢的小房间,将蕙抱了出来。蕙是个古典型的美人,生得十分瘦小,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丝,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她的娇弱无力正好和体育老师结实强悍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体育老师将她放在竹椅上,柔声细语地说:“蕙,多好的太阳,晒一会儿吧。”
强烈的阳光刺得蕙睁不开眼睛,她将一双没有血色绝对纤细的手挡在墙头上。过了片刻。她侧过头来,向荀洪元打招呼:“你好,荀洪元。”
蕙的身后是一株高高的梨树,新生出来的小绿叶上,忽然翻出了白色,满树的梨花好像都在一夜之间怒放,一片一片,一堆一堆,仿佛是积雪。
蕙和荀洪元一样,都是苏州人。正是因为同乡的缘故,荀洪元才有机会从体育老师那拿到钥匙,溜进图书馆去找邮票。怀乡情绪严重地围绕着病危的蕙。有一个同乡人和她说几句苏州话,对她来说是最大的享受。荀洪元每次来找邮票,都要义务陪惠说一会儿话。大家都是逃难以后,偶然的机缘碰在了一起。他们在苏州的家挨得很近,简直都能算是邻居,因此有许多话可以说。他们可以说那条夹在两家之间的小河,说小河上的石板桥,说桥头的酱园和糕团店。也可以说沧浪亭,说拙政园,说灵岩和虎丘,说王废基的公共体育场和抗战发生前的一次运动会。荀洪元不能想象蕙在抗战前,不仅参加了那次盛况空前的运动会,而且她还是学校的一位排球健将。
“苏州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蕙每次都忍不住很悲哀地问荀洪元,尽管她自己也知道绝不可能会有什么消息,“也不晓得现在怎么样了?”蕙出生于苏州的世家,只有她一个人随着体育老师逃难来到内地。也许已经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非常想知道一切和苏州有关系的事。
3
坐在满树梨花下的蕙脸上似乎有了点红色。就在这时候,拉响了连续短音的紧急警报。这警报的意思是敌机就要来轰炸或者扫射。很快传来了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隆隆飞机声。体育老师毫不犹豫地抱起蕙,向图书馆冲去。因为有了蕙,行动不便,体育老师用厚厚的木板和装满了书的书篓,在图书馆里搭了一个简易的防空洞。
荀洪元跟着体育老师一起跑进图书馆。轰隆隆的庞大的轰炸机机群,从他们的头顶上震耳欲聋地缓缓而过。体育老师放下惠以后,跑到窗前!没看见飞机,却看见了阳光照射下,飞机映在学校操场上一排排移动着的阴影。
“不得了。”体育老师跑回蕙的身边,叹着气说,“小日本这次是发了疯了,昨天黑板上说,敌机扬言就在这几天,要派一百零八架飞机去轰炸重庆,看来这就是的。”
一批接一批飞机断断续续地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紧急警报短促的呜呜声使得气氛变得非常紧张。荀洪元注意到蕙的脸色又像纸一样苍白。
“蕙,你不要紧张,这是去重庆。”体育老师安慰着蕙。他直起身体,还想到窗口那儿去了望,然而蕙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指,一把抓住了他,不让他动弹。体育老师像哄小孩似的,将蕙抱在怀里,笑着说:“这是去重庆,没有事的,我们的飞机会和他们打的。喂,荀洪元,你怕不怕?”
荀洪元看了看躺在体育老师怀里的蕙,孩子气地摇摇头:“我不怕。”
“对,没什么好怕的。”
蕙说:“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
轰隆隆的飞机声终于没有了,警报还没有完全解除,但是谁都明白,暂时不会有什么事,小城里安静了片刻,突然传出了各式各样的声音。体育老师将蕙放下,拉着荀洪元,一起跑到学校的操场上。阳光灿烂,因为安静而变得喧闹的小城,仿佛从冬眠和昏睡中复苏过来,立刻生气勃勃春意盎然。
“现在是真的没事了,”体育老师站在操场上,看着狮子山宝塔竹竿上仍然挂着的大红球,“你再去陪她说会儿话,每次你来,你知道她都特别的高兴。”
体育老师把竹椅搬到图书馆门前,安排蕙坐在那儿晒太阳。图书馆门前的书架上,堆放着许多没来得及整理的旧书旧报纸,还有一大批学生下学期要用的教材。根据惯例,小日本的飞机不一定会从原路返回,但是体育老师好像已经料到,等一会儿很可能还会再钻进简易的防空洞,因此没有必要让蕙走远。三个人在图书馆门前说了一会儿话,体育老师怕蕙着凉,体贴地说:“你们在这坐一会儿,我去拿条毯子。”
体育老师拿着毯子从黑黢黢的小房间走出来的时候,连续短音的紧急警报又一次响起来。他有些惊慌地抬头往天上看了看,拔脚向这边跑来。他对惠喊着什么,因为噪声太大根本听不见,就听见轰隆一声,紧接着是卜卜卜的机枪声,第一批赶来的敌机,开始对毫无防空能力的小城发动了袭击。
(第二章)
1940年春天,小日本的飞机对小城进行毁灭性的狂轰滥炸,完全是一场意外。庞大的轰炸机群本来要去袭击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然而在途中,他们遭到了来自对方空军强有力的阻截。中日双方的战斗机在天上激战,庞大的轰炸机群因为燃料的缘故,不得不掉转方向飞回基地。小城成了小日本飞机出气撒野的地方,顷刻之间,像倒垃圾一样,无数炸弹泻在了小城的头顶上。
体育老师将毛毯往地上一扔,跌跌撞撞跑过来,抱起蕙,用最快速度赶到简易的防空洞。荀洪元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集邮册,紧跟在他们后面。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他们几乎是扑进了简易的防空洞。蕙喃喃地说:“这一次是真的轰炸了,这一次,是真的。”
一颗炸弹落在图书馆门前,一道强烈的光闪过之后,声音并不响,很沉闷的,像是深深地钻到了地底下去了,地面略略一震,图书馆屋顶上的瓦片,顿时哗啦啦雨点似的直往下落。简易防空洞里的三个人,随着轰隆一声,身不由己地伏在一起、半天也不敢抬起头来。接着又是一颗炸弹。穿过图书馆门前的屋顶,炸开了。
直到灰尘掉得差不多,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土,荀洪元才感到眼前重新明亮起来。体育老师的半边身体上,全是灰尘。飞机还在头顶上来回盘旋,卜卜卜打着机枪。图书馆门前的屋顶上,开了一个脚盆大的天窗,一道强烈的光柱,从天窗口直射下来。透过耀眼的光柱,看见学校操场尽头的几间房都炸飞了。一眼望过去,整个小城变得出奇的空矿,一个人影从冒着烟的废墟上匆匆跑过。
“蕙,你不要怕,”体育老师镇静过来,很严肃地对妻子说,“我们在一起,就是死,我们也在一起,你说是不是,怕什么?”
蕙说:“我不怕。”
然而荀洪元清楚地记得蕙是怕了,她的眼睛里全是恐怖,瘦骨嶙峋鸡爪差不多的手指紧紧扣住体育老师的衣服。
轰炸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渐渐地,卜卜卜的机枪声也突然中止了,一时间好像非常地安静。“我们还活着,不是吗?”体育老师重重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荀洪元,庆幸地说,“荀洪元,对不对,我们都活着。”
荀洪元觉得体育老师说的是废话。他注意到体育老师和蕙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从来没见过夫妻之间,会像他们这样恩爱的。
2
那一次能够从火海里逃脱,本身就是真正的幸运。体育老师和蕙紧紧地搂在一起,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身边的荀洪元的存在。空袭好像已结束,荀洪元听见不远处有人声嘶力竭地哭着。
荀洪元向外爬了几步,刚把头伸出去,一股巨大的热浪,逼得他立刻把头缩了回去。体育老师仍然和蕙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蕙像孩子似的,在体育老师的耳朵边低声说着什么。荀洪元拉了拉体育老师的衣服,吃不准地小声说:“外面好像起火了。”
体育老师没有听见荀洪元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还在蕙身上,病入膏肓的蕙受到了足够的惊吓,他必须好好地安慰安慰她。巨大的热浪很快在简易的防空洞里也能感受得到。荀洪元无意中抬起头,只见图书馆门前新炸开的天窗上,闪着火光,再看图书馆门前,就听见轰的一声大火已经熊熊燃烧开了。一团火舌在门框的上沿冒出来,随着风势蹿来蹿去,仿佛大蟒蛇吐信那样一舔一舔。这时候用不到荀洪元再提醒了,因为体育老师和蕙已都明白他们又一次陷入险境。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
体育老师放下蕙,爬出洞口,无意中摸到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碎瓦片,烫得连连甩手。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放在他的面前,那就是大火已经无情地封住了他们的出路。体育老师注意到不只是图书馆门前那一块在燃烧,火苗正沿着屋顶四处蔓延,很显然,用不了多久,图书馆便将变成一片火海。他跑进简易的防空洞,十分仓皇地抱起蕙,让她不要怕,又对吓得不知所措的荀洪元说,让他紧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外冲。“不要怕,我们能冲出去。”
他们很快明白肯定冲不出去。图书馆的前身是库房,小城位于几条重要河流的交汇处,是个出色的水路码头,由于它的特殊地位,小城有许多门面不宽大,专做批发生意的店号。既然做批发,便有很大的库房。抗战以后,许多批发生意做不起来了,库房不得不租给逃难的学校和机关。图书馆这个库房原来是堆放桐油的,修得十分坚固,青石条的门框,几乎没有窗户,墙壁是用特制的青砖砌成。如果小日本的飞机扔的不是燃烧弹,如果图书馆里不是堆满了易燃的书本,也许荀洪元他们一点事也不会有,然而现在坚固的图书馆已变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着的大火炉,他们很快就要葬身火海。火势迅速蔓延,气势汹汹逼过来,一路沿着屋顶,一路顺着地面,他们不得不连连往后退。
一墙之隔的地方是商务印书馆的书库。转眼间,简易的防空洞也被火舌吞没,体育老师抱着蕙和荀洪元一起,已经被逼到了墙边。他们已经无路可退。蕙紧紧地勾着体育老师的脖子,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她变得出奇的安静。
体育老师突然想到了可以钻到商务印书馆的书库里去碰碰运气,他知道荀洪元对里面熟悉,便问他进了书库,有没有办法再逃出去。荀洪元摇摇头,书库唯一的两扇木门,沉重厚实,上面排满了铁泡钉。这两扇大门永远是紧锁的,虽然它的外面就是一个水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