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来香(2)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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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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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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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90字

大火无情地逼过来。荀洪元直感到热得喘不过气来。热浪滚滚,蕙忍不住大声地咳嗽。没时间再犹豫了,体育老师让荀洪元赶快爬过去,叫他在书房里帮着蕙从小窗台上下去。蕙卡在小窗台上动弹不得,体育老师在后面推,荀洪元在前面拉,僵持了好一会儿,蕙终于从窗台上掉了下去,跌在了荀洪元身上。


尽管窗台很小,而他的身坯很大,但是身体十分柔软的体育老师没费什么事,就钻进了书库。一墙之隔的图书馆立刻变成一片火海。体育老师抱起蕙,二话不说,由荀洪元领着,奔到那两扇排满铁泡钉的大门面前。书库暂时还没起火,然而他们闻到了一股焦煳的味道,仔细一找,发现体育老师身背后的衣服,刚刚已被火点着了。


很显然他们还没有脱离险境。虽然一堵墙可以暂时挡住火势,因为屋顶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大火很快就会蔓延过来。沉重厚实的木门被一把铁锁从外面锁住了,他们还是出不去。体育老师将蕙放下,徒劳地去推那两扇对开的木门。从木门的间隙中,可以看见外面不远处的江面;转过头来,透过他们刚刚钻过来的那个窗台,可以看见图书馆里的熊熊燃烧的大火。火舌已开始在屋顶上出现。


体育老师苦笑说:“蕙,这一次,好像真的有点悬了!”


从一墙之隔的学校图书馆那面,传来了燃烧时特有的爆炸声。蕙睁大了眼睛,看着体育老师,又看着荀洪元,也跟着苦笑。荀洪元看见她眼眶里的眼泪接二连三地涌出来,体育老师上前替她擦了擦眼泪,说:“我们还可以再试一试,就算完全没希望了,我们也可以试一试。”


蕙伸出手,充满柔情地在体育老师的头发上捋了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她的眼泪很快就止住了,她指了指门,示意体育老师抱她到门那边去。她伏在门缝里,深情地看着外面的江面。


“荀洪元,我们出不去了,是不是?”体育老师苦笑着对荀洪元说,他还有些不死心,“我们真的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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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体育老师想出了办法。沉重厚实的门外面锁住了,因为这种对开的大门,两侧都有门臼,如果在里面将门抬离门臼,便有可能从侧面开一点缝隙。这想法一出现在体育老师的念头里,立刻付诸实施。他蹲着马步,双手托住左边那扇门的底端,一用力,门被抬起来了一小截,再用力,竟然将那扇门抬离了门臼。这一下,门的侧面便有了一个细细的三角形,荀洪元人小,首先钻了出去。接下来是蕙,仍然是荀洪元在外面拉,体育老师在里面推。那道缝隙实在太小,蕙的身体出去了一半,卡在那儿动弹不了。


体育老师不断地叫蕙用劲,她的身体又出去了一截,体育老师借着松动的劲,连忙用力往前送,蕙朝前面一滑,裤子从里到外,像条蚕蜕皮一样,全被挡在了门里,蕙赶紧伸手去抢,也来不及,卷起来的裤子已经退到了脚背上,她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私处。


荀洪元全都看在了眼里。这个少年时代留下的深刻记忆,和那次熊熊燃烧的大火一样,多少年来,一直让他难以忘怀。他注意到蕙非常短暂的尴尬,十分笨拙地把缠绕在一起的裤子往上拉,越是急,越是拉不上去。蕙的一双大腿像玉一样洁白,一小撮黑而浓密的阴毛非常醒目。


体育老师太大的身坯却怎么也没办法钻过来。荀洪元奔过去,像拉蕙一样拉他,然而体育老师挣扎了一会儿,卡在那儿难以动弹,无望地向他摇了摇手,让他不用白花力气。蕙爬了过来,急得拉住体育老师的手,号啕大哭,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卡在那儿,被即将来临的大火活活烧死。


蕙哭着说了:“要死,我和你一起死。”


“不要说傻话。”体育老师也竟然止不住流起眼泪。


从体育老师身后,传来燃烧时特有的爆炸声,大火已蹿上了屋顶,瓦片开始接二连三地往下落。体育老师连声叫蕙和荀洪元往远处躲。蕙执意不肯,体育老师急得哇哇大叫。


蕙扭转身体,让荀洪元躲到江边去,她自己执意不肯离去:“我不走,我和你一起死!”


“蕙,你别说傻话了。”体育老师苦苦地哀求着蕙,“听话,你快到江边去。”


“不,不。”蕙大声喊着,“我死也不和你分开!”正僵持着,沿江边过来了几位从火海中逃生的大学生,都是衣衫不整,其中一位大学生卷起袖子的手腕上,烫了一长串葡萄似的水泡。荀洪元突然大声喊住了他们:“叔叔,叔叔,快过来帮帮忙。”


于是几位大学生停下脚步,推门的推门,拉体育老师的拉体育老师,说好了一齐用力,终于把体育老师从已经燃烧的书库里抢救出来。蕙激动地扑在了他身上,泪流千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等到她想到应该谢谢人家,几位大学生自顾自地都走远了。


他们赶紧往江边去,再迟几分钟,体育老师就永远也别想出来。到了江边,再回过头来看,种种奇特和可怕的情景一一展现在他们眼前,到处都在燃烧,往天空看,旋风把无数股黑烟卷成一股极粗极浓的烟柱,像巨龙一样在半空中翻腾起舞。往日情人们散步捡小石子的江边沙滩,这边一簇,那边一堆,布满了火海余生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拖老带小挽包携箱,都是一副惊魂未定不知所措的神情。许多人身上都是挂了彩的,或是皮肉焦烂,或是鲜血淋淋。在一堆鹅卵石上,孤零零地坐着个男人,他光着上身,一双脚伸在面前的浑水潭里,他的皮肤有很大一块给火烫掉了,身上东一片西一片的,露出淡红色木渣渣的肉来。他像尊受难者的雕像那样,直挺挺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木然地看着江面。


体育老师抱着蕙,沿着江边沙滩走着,不知走向何方。热风中又传来了隐隐的飞机声,随着轰隆声的加强,人群又开始混乱起来。无遮无掩暴露在沙滩上的人们不得不惊惶逃窜,然而实在不知往哪儿躲才好,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大呼小叫乱成一片。体育老师抱着蕙没有动,荀洪元也没有动。离他们不远,一位老太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不住颤颤地念着“阿弥陀佛”。一架小日本的飞机飞得极低地从江边沙滩上掠过,既没投炸弹,也没扫射,它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继续吓唬一下神经已经太紧张的老百姓。


体育老师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渡江到对岸去安全一些。可是所有的渡船全停靠在江对岸,只有一条小船在江中心划着。体育老师和荀洪元一同大声招唤,让船家把小船划过来。可是船家见想要渡船的人太多,怕翻了船,犹豫着不肯过来。说了一会儿好话,船家觉得体育老师出的价格还能接受,便把船停在水浅的地方,让他们涉水过去。


小船行驶在江面上。回过头来,看正熊熊燃烧着的小城,四处都在冒烟。时间是午后,然而耀眼的太阳,这会儿给烟柱遮得就像披着黑纱的寡妇,是一张惨白惨白的脸。风从中生,是一种很古怪的大风,在空中呼呼地旋转着,火从风威,只见火越烧越旺,不时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


上了岸以后,体育老师付了钱,领着荀洪元登上江边的一座小山,从小山上鸟瞰小城,整个小城,就像一个燃烧着的大火盆。


(第三章)


那天晚上,他们就在江对岸的小山上坐了。傍晚时分,歇在江边的渡船纷纷出动,将许多小城的难民,送到了荀洪元他们的身边。于是满山遍野的都是大难不死的幸存者,各人都在谈诉自己的火窟经历,绘声绘色地说着,既不激动也不悲伤,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往小城那边了望,隔岸观火,说不出的滋味。小城的大火,东一片西一簇,整整烧了一夜。


半夜里很凉,体育老师怕蕙冻着,向一位熟人借了一件男式的棉袄,裹在蕙身上,然后再把蕙紧紧抱在怀里。蕙一夜都在咳嗽,她老是忍不住要咳。体育老师不停地在她背上轻轻拍打。荀洪元坐在那儿怎么也睡不着,有点冷,更有点想他的妈妈。荀洪元的妈妈也是学校的老师,和体育老师夫妇是同事。荀洪元的父亲是军官,现在正在前方作战。荀洪元想,自己的妈妈一定急得不得了,她一定到处在找他。


天亮时,就像是经过一场噩梦,那座曾经因为一下子接待了大批流亡过来的难民,变得十分繁华的小城仿佛已经不复存在。成片的房子都变成了废墟,大火已熄灭,有的地方还在冒烟。在江边沙滩上,到处都是稀稀拉拉的人群。渡船又开始忙碌起来,将心情十分复杂的幸存者送回小城。在小船上,蕙用苏州话对荀洪元说,他的妈妈绝对不会有事。蕙的安慰反而起到了提醒荀洪元的作用,他突然为自己母亲的安危担起心来。


学校已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在校门口,校长夫人正在那指挥大家从废墟中,找出一些还能派用场的东西。她突然看见了体育老师夫妇和荀洪元,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体育老师将蕙放下。喘喘气休息片刻。校长夫人摸了摸荀洪元的头,很难过地说:“荀洪元,你跑哪儿去了?”


“我妈妈呢?”荀洪元问着。


校长夫人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满脸稚气的荀洪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蕙从校长夫人的表情上,预感到了某种不祥的信息。她当时正坐在一个石阶上,喊荀洪元到她身边去。荀洪元又执拗地问了一声,校长夫人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蕙的面前,示意蕙安慰安慰他。


“我们学校,到目前为止,已发现死了九个人,”校长夫人很沉重地说,“荀洪元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我说的只是学校范围内的人数,很多学生的情况,我们还不知道。”


蕙将荀洪元紧紧地搂在怀里,荀洪元挣扎了几下,抱着蕙歇斯底里地大叫了几声。体育老师走过来,弯下腰,对荀洪元说:“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会挺住的,不是吗?”蕙不让体育老师继续说下去,她流着眼泪,说:“你让他哭几声,让他哭几声。”


荀洪元干号了一阵,眼泪和鼻涕都流在了蕙的衣服上。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好像还有些不相信和不死心,哭到累了,瞪大着眼睛问:“我妈妈真的死了?”


蕙说:“人都会死的,只是迟一些,或者早一些。”“我妈妈没有死,你说我妈妈会不会没有死?”女强人一样的校长夫人流着眼泪,又去忙她的事。空袭时,校长被塌下来的木柱砸断了腿,因此年轻的校长夫人毅然担负起了抢救学校财产的任务。“小日本会为这次轰炸,付出代价的。”校长夫人临走时,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必须振作起来,我们照样还要上课,我们不会屈服的。”


体育老师将蕙和荀洪元送到学校临时搭建的大棚中,他让蕙照顾荀洪元,也让荀洪元照料蕙,安排好以后,体育老师投身到外面的工作中去。体育老师是学校的强劳力,他立刻成了校长夫人最得力的帮手。


除了荀洪元的母亲,学校里遇难的其他八个人,全是在同一座简易的防空洞里,被大火活活烤死的。防空洞的出口被炸坍了,躲在里面的人出不来,大火熊熊,躲在里面的人估计是先被熏昏了过去,然后像鸭子一样烤熟了。类似的惨状在小城并不罕见,有一个同学的家长在火海中无处可逃,便跳进一大水缸,结果等别人发现时,人已经被煮烂。


荀洪元的母亲死于敌机的机枪扫射。空袭开始时,她正在家里替儿子缝童子军军服。第一颗炸弹落下来以后,她抱着手上的针线活,急急忙忙地奔向防空洞。事实上她已经脱离了危险,因为防空洞离她的家很近,没几步就到了。然而她在防空洞里待了一会儿,突然把手中的针线活交给了一位熟人,二话没说,又奔了出去。没人知道她跑出去干什么,也许她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也许她只是想回家拿什么东西,反正她刚出防空洞,便栽倒在地上,从此爬不起来。


荀洪元的那套童子军军服,最后是由蕙帮他一针一针缝出来的。在母亲去世的那段日子里,荀洪元一直和蕙在一起。由于学校的房子全被炸毁,只能搭一些简易的棚子。校长夫人要荀洪元和她住,但是荀洪元更乐意住在体育老师那里。他喜欢体育老师和蕙,他和他们有过生死之交,已经是好朋友。


荀洪元喜欢蕙用苏州话和他说话。在过去,他曾经为了自己的苏州口音,屡屡遭到同学的讥笑而感到难为情。他和那些逃难来四川的孩子—样,用最快的速度学会了四川话,他们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母亲死了以后,蕙温柔的吴侬软语尤其使荀洪元感到亲切。蕙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支撑着为荀洪元缝制童子军军服,一边缝,一边咳嗽。体育老师十分心疼,在一旁不停地提醒她要注意休息。体育老师特别疼爱自己的妻子。


荀洪元时常会想到自己的妈妈。妈妈血肉模糊的形象,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妈妈的形象很有点吓人。有一次从噩梦中醒来,他紧紧地搂住了正在一旁安慰他的蕙:“我看见了我妈妈,我看见了。”他哆嗦着,像风中的一片树叶子那样摇摆。


蕙说:“那不过是梦,你是一个未来的男子汉,不应该害怕。”“我在梦中看见了我妈妈。”


“你妈妈在梦中,也会看见你的。”蕙在荀洪元的身上轻轻拍着,荀洪元很快又进入了梦乡。这一次,妈妈再也不是血肉模糊的样子,她的气色很好,穿着一件新衣服,笑着和他说着什么。


(第四章)


蕙就是在那一年夏天死的。


荀洪元好像已经习惯了蕙的咳嗽声。学校里很快就恢复了上课,房子都给炸塌了,几乎全城的人都来帮忙,就在学校的旧址上,盖起了好几个大草棚。全校的学生,除了一二年级,都住校。小城已被小日本的飞机夷为平地,从城东一眼能望到城西。许多幸存者都举家搬到乡下去了,本地人所剩无几,在学校读书的几乎全是来自各地的流亡义民。


荀洪元搬到了大草棚去住,一个班的男生,都睡在一个大草棚里。荀洪元时常去看望蕙,蕙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瘦得没一个人样。


“荀洪元,你想不想苏州?”蕙很吃力地问他,和他在一起,谈论苏州依旧是最重要的话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我们会回去的,校长说,我们就要大反攻了。”荀洪元充满了信心,眼睛发亮,“我军现在在前线一直打胜仗,我们人多,我们会胜利的。”


一连串的咳嗽声,蕙挥挥手,让荀洪元往后退。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我做梦老梦到回苏州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全家都在苏州,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我好想念他们。”


“我们肯定会回去的,”荀洪元想到体育老师一再让他多谈谈苏州,以便能更好地安慰蕙,“回苏州以后,我们一起出去玩,叫我爸爸开车送我们去,我爸爸以前就开车带我们去过。我们去玩虎丘,最后再上馆子。对了,你现在好好地想一想,到时候,你最想吃什么?”“想吃什么,我不想吃什么。”“你想想,随便想一想。”


蕙情不自禁地笑了:“乾生元的枣泥麻饼。”说完又是一阵咳嗽,掏出一块白手绢捂住嘴。


“枣泥麻饼?”荀洪元觉得蕙的要求太低,等蕙安静下来,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吃的话,就吃酱鸭和酱汁肉。”其实他早记不清战前的苏州酱鸭和酱汁肉是什么滋味,他不过是经常听母亲说起苏州陆稿荐的酱鸭和酱汁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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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的死对于荀洪元来说,很突然。那是在长长的夏天刚来临之际,有一天傍晚,一位同学跑进大草棚,对正躺在床板上遐想的荀洪元说,校长让他赶快去一趟,有急事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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