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本章字节:10514字
迟钦亭果真在家歇了两天。他母亲听说儿子有些不舒服,陪他去找一位熟悉的医生开了病假。病假中的迟钦亭百无聊赖,偷偷溜出去看了一场朝鲜电影。自从有了独立的小环境,迟钦亭母亲很少光顾儿子房间,趁儿子出门,她把那里彻底收拾了一遍。房间里乱得不像话,地不知多久没扫过,还保留着几个月前二胡扔下的烟屁股,桌上两个吃剩的桃核已经长了霉。吃饭时,迟钦亭起来添饭,母亲的表情突然十分严肃,问他是不是正在偷偷学抽烟。
藏在凉席下的一条脏手绢似乎还没有被母亲发现。迟钦亭很沮丧地逃回小环境,一路像恨电影上的坏人一样恨自己。他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下流到了极限,那种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并且夹着自恋的情绪油然而生。新收拾过的房间清洁得让人感到陌生。迟钦亭把自己重重扔在床上,牙根赌气地紧咬着,眼光滞留在挂床头的那串毛主席像章上。这十枚像章纪念着一段令人痛心和难忘的岁月。怨来怨去都怪自己,他好端端地堕落到这一步,怎么说也有青青的一份过错。青青一定会为他的行为感到痛心。迟钦亭的记忆中,青青永远是一种纯洁的符号,梳着小辫穿着短袜短裙跳着橡皮筋。
几乎就在最强烈自责的同时,迟钦亭大脑某个角落,正悄悄想着厂里的女浴室。他脑海里塞满了乌七八糟的东西,要他不去想那块被砂了一下的白漆玻璃根本不可能。病假推托了可能会有的猜测,然而也很难说不会因此加重嫌疑。害怕担心之余,迟钦亭设想透过被砂的白漆玻璃,自己已窥探到渴望已久之女人裸体。他的眼睛随着抹肥皂的手在动,肥皂沫越抹越多,都聚在他想看清楚的部位上。想知道女人身体构造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欲望实在太强。谜底和答案就在他身边徘徊,偏偏老是可望不可即。也许最大的过错,是由于他父亲在农场买的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厚厚的一大本,有那么几页纸迟钦亭几乎能背下来。这几张具有特殊含义的印刷纸,是他拥有的关于女人知识的全部来源,其中三四幅图他反复看,越看心里越乱,越看越不懂越不明白。指挥员在战场上研究军事地图也不过像他那么认真。通过卫生间的废纸篓,他知道姐姐和母亲的秘密。卫生间的插销向来难得使用,迟钦亭甚至想到在自己姐姐身上印证他获得的知识,那天他蹑手蹑脚回家,正赶上姐姐在卫生间洗澡,他第一次产生了闯进去的念头。为了做到不露破绽,迟钦亭算好了姐姐正换衣服之际,假装从门外刚进来直接去卫生间。巧就巧在这一次门是销着的,迟钦亭脸红心狂跳,故意理直气壮大叫:“谁在里面?”姐姐说:“你急什么,我洗澡。”迟钦亭又大叫:“你快些,我小便急死了。”这一次失败使迟钦亭成了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他相信是有神在暗中拯救他。他的犯罪行为所以能被有效终止,唯一说得清楚的解释就是,神伸出了仁慈之手,从堕落的边缘把他轻轻拉了回去。
自渎有时不失为一桩悲壮的行为,没什么比它更能消除焦虑更能放弃犯罪。对于迟钦亭来说,自渎是最好的自我谴责自我牺牲。他拥有的性知识中的一部分,就是***将导致阳痿和不育。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头昏眼花腰酸背痛种种症状,在他的想象中恰如走长途时背的包袱越来越重。鲜花还没开放便已枯萎,雄鹰尚未高飞就折断了翅膀,迟钦亭意识到自己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4
对于女人,迟钦亭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他最先了解的将是张英,这念头用极淡的墨水写纸上,藏在一个透明的瓶子里,隐隐地在他脑海中漂浮。一切都出乎预料,一切又在预料之中。当张英随手带上工具间的房门,迈着轻柔焦虑的步伐缓缓走向他,说,“我是你师傅,我有责任”时,迟钦亭最先感受到的震动是委屈。委屈像清晨新升的雾迅速延展开,重重地笼罩在他周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事态的发展恰如早期的法国文学,恩恩怨怨缠绵悱恻,男主人公欲火中烧却带着无尽悔恨,女主人公清心寡欲但又有最大宽容,迟钦亭在自己的师傅身上,开始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这一课终于由梦想变为现实。很长一段时间内,迟钦亭的现实都是梦想,梦想又都是现实。
就像所有的诅咒发誓未必有用一样,混了两天病假的迟钦亭刚步入车间,他的思绪已迫不及待地跨上特别快车,沿着最不愿涉足的一条道路,肆无忌惮开下去。车间里匆匆走过的人群仿佛和他没任何关系。他恍恍惚惚,身不由己向人点头招呼,十分认真摇着饭盒去淘米,一遍遍地淘米。水清得有些过分。特快列车轰隆轰隆开着。张英极关心地问他身体好了没有,他心不在焉笑笑,答非所问。
事实上,迟钦亭早就意识到张英的一种别样情绪,他们的眼睛失去了正面交锋的勇气。在工具间,在换工作衣的时候,迟钦亭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注意那被砂过的白漆玻璃,大家心照不宣,他知道要张英没在意到这一点同样不可能。张英是他师傅。他相信自己的师傅将尽一切保护他。车间里的机器声纷纷响起来。迟钦亭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眼睛故意往门口看。张英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又谈起了上夜校,并说已为他在厂里讨了个名额,随他去读什么毫无疑问,张英处处流露出了要把他从歧路上拉回来的企图。
房间里只剩下迟钦亭一个人,他借着开工具箱,眼光射向等待已久的地方。大块的白漆玻璃构成一片和谐的整体。让他吃惊不已的是被砂过的痕迹,突然奇迹般消失殆尽。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迟钦亭产生的第一个恐惧,是厂里已发现了有人做坏事,砂掉的地方又重新漆好。然而恐惧很快被证实不可能。没有任何重新漆过的迹象,迟钦亭熟悉白漆玻璃上每一道纹路,即使最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得不对自己做过的事产生怀疑,他的并不忠实的记忆一定出了什么差错,几天来萦绕在心的担忧显得毫无必要,一时间迟钦亭简直吃不准自己究竟该不该庆幸。用砂纸去砂白漆玻璃,也许根本就是一种错觉,只是梦境和幻想。想象力被过分地夸大,他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而实际上什么也没做。
直到第二天再一次去淘米,他才突然发现被砂过的痕迹依然存在那儿。痕迹的醒目是他原先不曾想到的。白颜色调和漆刷过的玻璃上仿佛歇着一只极龌龊的小蝴蝶,砂过部分呈现出一种寒碜的透明。会引起人们的疑义一点不足为怪,不难想象并且十分可能,曾经有几个人指着这痕迹大放厥词,说不定厂领导也被请来一起议论,而那些边说边笑光着身子洗澡的女工,则更可能伏在白漆玻璃上,透过那小蝴蝶,很玩味地窥视迟钦亭所在的工具间。一道已经不透明的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正因为被不断隔开,却常常在人的心目中连得更紧。
迟钦亭当时发傻的程度一定非常严重,张英在他身边站了好一会儿都没发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糊涂,百思不解淘着米,白花花的米随清水从饭盒里出来。龌龊透明的小蝴蝶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工具箱已被人悄悄移动,正好挡住砂纸砂过的地方。满载的铁皮工具箱重得不可思议,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擦痕,很显然有人借助撬棒硬撬过去二寸。二寸的距离顿时使迟钦亭摆脱了嫌疑的困境,然而又使他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答案几乎当时就可以得到。类似的行为只有他师傅做得出。和后来遇到的情形相仿佛,他对自己师傅的所作所为,过分关心的包办代替,免不了又感激又憎恨,偷看女人洗澡成了迟钦亭特定时间最孤独的地下活动。这秘密活动自然说不上任何光彩。想知道异性怎么回事的欲望实在太强,女人裸体对他的诱惑有增无减。迟钦亭的地下活动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很长一段时期,他都在和自己师傅斗智斗勇。潜意识竞争对抗时时白热化。张英似乎不放松徒弟可能会有的机会,她不是像影子一样始终盯着迟钦亭不放,便是冷不丁地从外面突然进来,狠狠吓他一身汗。
紧贴着冰冷的铁皮工具箱,把眼光聚在砂纸砂过又不曾完全挡死的,那一小块白漆玻璃上,迟钦亭可从几缕模糊的隙缝中,看到女浴室的人影在动。既然没勇气再闯女浴室,重新使用砂纸作案,隐隐的人影晃动便成了他情感的寄托,并非什么事的来龙去脉都能交代清楚。迟钦亭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下班时间姗姗来临,坐在工具间门口,看女工们拎着冒热气的水桶,肮脏不堪走向简陋浴室,他幻觉***现一具具赤裸的肉体。从迟钦亭身边走过的都是抽象的女人体,没有高矮老少肥瘦丑美。很显然,正千方百计和自己徒弟作对的张英不仅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猜到他进一步打算怎么做。犹如高明的棋手对弈,张英处处显得深思熟虑老谋深算,一步步把徒弟逼得狼狈不堪走投无路。她总是利用对迟钦亭最不利的时间悄悄离开,幽灵似的忽然失去踪影,这期间不是浴室里静得听不见人声,就是有女工聚在工具间嘻嘻哈哈说笑。
这是迟钦亭少年时代所遭到的最糟糕的一个夏天。酷暑仿佛永无尽头,偶尔下一阵雨,也不见凉快。懊悔和自责像蛇一样咬着他的心,他常常一个人安坐在那儿发怔,恨自己下流堕落不争气没出息,同时又更恨张英的存心捣乱。虽然内心深处欲火如焚,但是事实上迟钦亭连那点点可怜的偷偷摸摸的满足,都非常遥远地难以得到。唯一的黄金时刻是张英也去洗澡,当然前提必须是工具间空无一人。
有一次为了桩什么事耽搁,直到打下班铃,张英都没去洗澡。
张英说:“今天你先走吧,小迟。”
迟钦亭想了一会儿,说:“不,我等你。”
习惯上都是师徒二人一起离开工具间,迟钦亭有时想找些借口晚走,张英总是坚定不移等他,即使漫长在所不惜。师傅等候徒弟,徒弟自然也得奉陪师傅。张英扭捏着说她今天必须洗澡的理由。
迟钦亭没有迫不及待把头去顶在冰冷的铁皮工具箱上。当张英拎着冒热气的水桶走进女浴室,又飞快走出来取毛巾肥皂时,迟钦亭显得十分从容若无其事。他太耐心地端坐在工具间门口,默默对车间里看。车间里机器轰鸣,二班的工人正在干活,没人保证不会有人突然来工具间拜访。白班的时间已经过了,仅仅下班不走这一点,就足以引起多事的人过来询问,更何况还有那些想逃避干活的串门。迟钦亭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难逢的机会,他必须慎重再慎重。在机器轰鸣的间歇中,迟钦亭的耳朵里收听到了他师傅用毛巾从桶里撩水的讯号,兴奋的电流在他身上蹿过来蹿过去。他确保肯定无误地又听了一会儿,尽可能冷静地站起来,转身走进工具间,轻轻带上门,义无反顾坚定不移冲向工具箱,高高撅起屁股,全身的焦点都调聚在那极微弱的希望上。尽管被砂过的那一小块白漆玻璃,对处心积虑的迟钦亭来说,只有几道极模糊的缝隙,从那象形的小蝴蝶翅膀边缘,迟钦亭终于见到张英隐隐约约流动着的大腿轮廓。当时她像沙漠里的大仙人掌竖在那儿,浑身充满刺的感觉,动作熟练地抹着肥皂,手滑过来滑过去忙而不乱,偶尔弯下腰,整个身体便逃出了监视。迟钦亭视线受到最大限制,只有一个极狭小的角度,稍稍偏一点点都不行。时间停滞了一会儿,轰鸣的机器和张英模糊的身影仿佛暂不存在,一切归于了无的境界。张英突然大军压阵地向白漆玻璃窗逼过来。迟钦亭在一阵强烈的昏晕中,接受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最凶猛的撞击。就像是豹子扑向猎物,又好像是迟钦亭童年记忆中一次撞门,那时候他只有三岁,一扇弹簧玻璃门劈头盖脸地把他撞出多远,迟钦亭在告别少年时代的十八岁,再次尝到了彻底晕头转向的滋味。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截,恰如照相机被人冷不丁揿下闪光按钮,凭空一道蓝光,他的思绪已经来不及追寻事件发展的全过程。感觉中越走越近的张英正弯下腰,全神贯注研究那白漆玻璃上丑陋的小蝴蝶。她一定也意识到了工具间里只有徒弟一个人。很可能在迟钦亭把注意力焦点转移的同时,她自己的焦点像军队接管地盘一样乘虚而入。多少年以后,往事的回忆已淡漠到近乎没有,迟钦亭依然为当时不能进一步扩大观察战果深感遗憾,并为没必要的胆小和退缩觉得后悔。穿过白漆玻璃制造的障碍,张英离他近得一伸手就能相互摸到,很长一段时间内,师徒二人令人难以置信地对峙,像塑像一样不敢动。
迟钦亭又一次把头顶向冰冷的铁皮工具箱时,女浴室里已响起了最后的撩水声。紧接着是绞毛巾有节奏的一阵阵滴水,桶里剩水哗的一下冲地上。张英显然知道如何有效逃避徒弟的监视,她执著在迟钦亭视线之外,消消停停漫不经心抹身,只是偶尔让他见见正挥动着的手臂,见见甩出去的湿漉漉的红色花毛巾。当张英十分仓皇地通过迟钦亭所控制的区域,匆匆一闪而过,她的徒弟陡然产生了最强烈的憎恨。“憎恨”这词绝非夸张。咬牙切齿的迟钦亭领略了女人天性中的挑逗魔力,他觉得师傅明摆着别有用心,故意留一份遗憾的焦急当做礼物赠送给他。也让他很轻易寄托了无限希望,又更轻易不当回事地抹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十分歹毒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在思维的空间,尽心所欲糟蹋自己师傅。事实上永远不可能说出口的下流话,自发地被用来咒骂张英。他觉得像师傅这样成熟的女人,完全没有必要故作尊严羞答答,就像后来一度证实的那样,他师傅应该毫无保留地属于他,仿佛主子对待所属的奴隶,他要她干什么就干什么。
张英满身肥皂气味地走出来,迟钦亭坐在老地方等着她。
“你还没走?”问的人并不惊奇。
“不是等你吗?”答的人却像是在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