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本章字节:11972字
迟钦亭英勇无比地一头撞进女浴室,向张英发动极富挑战意味的进攻前夕,他深受了一段时间的煎熬。漫长夏季到了尾声,他像没头苍蝇似的在欲望的深渊乱挣扎。张英注定了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位女人,尽管年龄相差太悬殊,但自从那次说成功非成功的窥探,迟钦亭意识到只有他师傅才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已和他师傅一道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这关系就像缠绕在一起的爬藤植物。也许这便是所谓命运的安排。师徒二人越来越心照不宣。彼此之间脑子里想什么都有数都明白……他们尽量避免相互正视对方的眼睛,大家相处得彬彬有礼十分客气。出于拯救的伟大目的,张英一次次战胜徒弟的不良企图。她似乎不难理解他所忍受的折磨,可是她宁可让徒弟丧魂失魄受折磨憔悴而死,也不愿他因为偷看女人洗澡而彻底堕落和出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论与原则。张英仿佛是在对付自己儿子或囚犯或病人,她同时扮演了母亲、看守、医生的角色,认真负责,从不给迟钦亭任何可乘之机。虽然头顶在冰冷的铁皮工具箱上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然而苛刻的师傅连这最微弱的一点也绝不允许。她甚至不准备让他一个人留在工具间。
局里召开产品质量会议,要求各厂派名检验工参加。张英打算让徒弟去,厂领导却一定要她亲自出马。张英因此发了一通牢骚,说她一向讨厌开会,又嫌会议的地点太远,更恨不过是为期一天的开会,指名道姓,挑肥拣瘦硬让她参加。迟钦亭赞同地表示了对开会的鄙视,他的态度立刻引起了怀疑。张英注意到了徒弟脸上流露出按捺不住的激动。她皱起眉头想了一阵,对欣喜于色的迟钦亭说:“明天在家歇歇,不要来上班了,小迟。”
迟钦亭一怔,迟疑着问:“不上班?”
“没关系,我就说你有事。”
“我没什么事呀?”
“呆瓜,在家歇一天不好吗?”
迟钦亭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嘴上敷衍说“能歇当然好”,心里最大的不乐意,是师傅的做法显而易见有些过分。张英又说:“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开会,去听听也好。”迟钦亭说:“不是说好你去的吗?”张英脸上有种不高兴,嘀咕着:“有什么关系,当真还多你一个人?”
“不,我不去,”迟钦亭十分沮丧,“我情愿在家歇歇,这倒霉的会,有什么好参加的。”
第二天,迟钦亭照样来上班,憋了一肚子气。他知道他师傅只遗憾不能把他拴在裤带上,狗一样地到处牵着走。一想到自己的行为处处受监视,他免不了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张英是那种管事太多的女人,全不明白物极必反。迟钦亭做她的徒弟,热切关怀之下,产生的却是爱逃学的小学生对自己老师的厌恶。师傅去开会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迟钦亭反反复复想到了各种可能性。可能性最担心的一种可能,就是他师傅好端端地开着会,突然半路杀回厂里来。这样的事张英绝对做得出。
事实是张英完全忽视了她防守上的漏洞,无论是在会场上或后来与徒弟见面,她都没想到徒弟会违背她的旨意去上班。她甚至懒得去追问这事。开会的那天正好厂礼拜六。中间隔着厂休,张英再次见了徒弟,只问他休息在家干什么。她做梦也不曾想到,两天前徒弟不仅上了班,而且动机首先是为了和她坚决作对。和后来闯进女浴室惊吓张英的情形相仿,迟钦亭产生了强烈的恶作剧心理。一个人不应该让人觉得自己太窝囊,他为什么要使张英心满意足。这女人处处以他的保护人身份出现,保护人的形象从来就不讨喜可爱。
迟钦亭一上班便找到了那根早就看中的撬棒。为了慎重起见,更为了防备张英突然折回来,迟钦亭把要干的活动演习了一遍。工具箱虽然重,在撬棒的作用下,很轻易地就可以移动。再次看到白漆玻璃上那丑陋的小蝴蝶,他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女浴室里空无一人。铁皮工具箱移开后,迟钦亭对获得的效果很满意,十分认真地又把工具箱移回原来位置。结局却让迟钦亭太扫兴。人来人往本来意料中的事,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一点机会都没有。整个下午,他干活都极卖力,心情似乎从没这么平静过。一切仿佛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他显得不慌不忙,直到下班前一小时,才开始了计划中的第一步。这时候洗澡的高峰还未到达,铁皮工具箱移动的噪音不至于惊动任何人。
如果迟钦亭不是为了掩饰,一开始就摆出非常难说话的样子,下班前来串门的各色人等,很可能立即就会离开。以后的几天里,他一直为自己当时没必要的敷衍深感懊悔。那天在工具间里泡得最长的是武师傅。她早早地洗了澡,用电风扇吹着湿头发,悠闲自得地聊天等下班。迟钦亭最大限度地耐着性子,心不在焉听武师傅喋喋不休。他奇怪武师傅那张又臭又丑又大又夸张的嘴巴,牙床龇出着,怎么有那么多的废话。
“小迟,我给你找个老婆怎么样?”武师傅全不顾迟钦亭的不耐烦,话题一转,重新换了个开关似的,又说起新的话题,“你,今年多大了?”
迟钦亭懒得告诉她自己今年整十八岁。
“我告诉你,你现在不要不在乎,小瘸子找老婆还是趁早,要不然麻烦。噢,对了,你反正不急,反正你家老头是高干。”
迟钦亭只好申明他父亲不是高级干部。
“乖乖,还不是呀,你家老头那厂,一个车间,比我们厂——”
很难说武师傅就是在和迟钦亭作对,她唠唠叨叨变换着不同的话题,直到下班铃声令人悲哀地响起来,才依依不舍匆匆而去。迟钦亭又一次把自己的惨败归结为天意。空荡荡的女浴室留给迟钦亭最感伤的回味,他联想到早在移动工具箱时就产生过的不良预感,当时可以说一切都太顺利,顺利得让人有些担心张英的魔力无处不在。迟钦亭垂头丧气地拿起撬棒,怨天尤人,把工具箱撬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秋风乍起,天逐渐转凉,国庆节到了。张英师徒在厂里加班,按照惯例,例假日加班可以拿双工资,一时发这笔小财成了时髦。厂领导因为有权决定谁加班,屁股后面不时地有人递香烟说好话。名额有限,张英为他们师徒俩能争到加班机会感到高兴。来加班的不是机修工就是电工,都是厂里有名的猴子,所谓加班不过象征性地干一阵活,不到下班时间早溜得一干二净。
伙房没人加班,张英只好用电炉自己烧热水,放了满满一铅桶水慢慢烧,不一会儿竟然烧开,波澜壮阔地冒了满工具间热气。
张英不经意地说了声:“这么多水,我倒可以洗一下。”
迟钦亭只当没听见,人不自然地挪了个地方,已经枯死的念头突然全部复活。
张英用商量的口吻问:“洗澡,不会冷吧?”
迟钦亭说:“当然会冷,”怔了一会儿,又说,“弄不好就感冒。”
多少年以后,迟钦亭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发现有些细节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一天是国庆节确凿无疑,好端端的天气后来猛然下起雨来。他记得那天自己喝了许多水,而且正因为水喝多了,给了他一头撞进女浴室的借口和信心。有些事事后想想根本不可能,他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突然下了决心,担心与害怕的念头就像拉屎一样拉掉了,一下子变得比无赖还无赖,当张英拔掉电炉的电源插头,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迟钦亭记得他正在想几天前做过的一个梦。这梦总是冷不丁地跳出来打扰他。
在那个半写实半写意的梦境中,迟钦亭发现自己正和一大帮人坐在工具间里等下班,似乎还说着什么有趣的事,他突然发现所有的白漆玻璃都没了,什么玻璃也没有,只有一堵墙和空空的窗框架,仿佛摄影棚里的道具,没人注意到窗那边发生的事,窗那边有哗哗的撩水声,工具间里不知怎么就只剩下三个人,他,他师傅,另一个陌生人,后来他明白陌生人原来是政工干部小宋,政工干部小宋没完没了地说着近乎猥亵的笑话,张英一边笑,一边监视他,他慑于张英的眼光,竟没有勇气去看毫无遮挡的女浴室,女浴室里响着女工洗浴的声音,忽然,张英也消失了,政工干部小宋向窗户走去,政工干部小宋为新发现激动兴奋,政工干部小宋隔着窗户和正洗澡的张英说话。
“这天怎么要下雨了,小迟,你先走吧。”张英没有拎起水桶去浴室,却空手往外去,走出车间大门,看了一会儿天气,又折回来,继续说,“这倒霉的天气,说下就要下了,我们怎么办?”
“等一会儿再走就是了。”
“好,这雨长不了。”张英由衷地表示赞同。
迟钦亭在车间里巡视了一番,回来说:“都走了,唉,这加班也太快活,一个个溜得真快,连影子都没了。”
果真下起雨来,哗啦啦的暴雨。
张英和迟钦亭又说了一会儿话。
暴雨声衬得车间里出奇地静。远处,一扇没销好的窗户,不时嘭的一声。
张英拎起那桶热水,有些不堪负担地往女浴室里走去,水溅了出来。
迟钦亭呆呆望着张英的背影,没弄清临走前的张英说了句什么话。
她可能什么话也没说。
那个才骚扰过迟钦亭的梦幻,又一次悄悄向他逼来。政工干部小宋的嘴脸顿吋引起他的一阵厌恶与嫉妒,无数念头在迟钦亭脑海里蝴蝶一样乱飞。张英消失在女浴室门口。
以后的几天里,沉浸在有如少女初次失身的那种痛苦中,迟钦亭偷偷地回味着偷尝禁果的滋味。四年前,当迟钦亭刚明白那些字眼的确切含义时,他确确实实吓了一大跳,那时候,他开始为青青丢魂失魄,断断续续为一个问题绞尽脑汁。他不明白既然那样倾心于青青,还该不该和她一同进行那种下流的勾当。当时有一度他觉得自己配不上青青,并不是因为他有残疾是个瘸子,而是想到他不该却偏偏曾经想到了那些下流念头。初次梦遗的历史活生生地就在眼前,迟钦亭永远忘不了他在那个灾难性的早晨受到惊吓。作为一个毫无性常识的男孩子,他既担心自己的生命将随着黏乎乎的液体一同流逝,更担心这事被青青知道后给他带来的耻辱。迟钦亭一向把童贞看得非常珍贵。随着时间浩浩荡荡向前发展,那种称之为性的玩意儿的诱惑一天天蓬勃壮大,他依然坚定不移地为青青苦守着忠贞的最后阵地。虽然随之而来的自渎给他惹下更大的烦恼,然而自渎也好,梦遗也好,包括最下流的偷窥女人洗澡,对迟钦亭来说,没一桩谈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失节。当张英拎着冒热气的水桶,在那个突然下暴雨的例假日,水不时地从桶里溅出来,走过空荡荡的车间,消逝在女浴室门口的那一瞬间,迟钦亭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很快就会缴械投降,甚至当他面向墙根,顽强地孩子气地把尿往外逼,浑身洋溢着那种大获全胜的喜悦时,也丝毫没想到自己将会如此可悲地不堪一击。
张英在浴室里的时间显然太长了一些。太长的时间本身就给了迟钦亭撞进女浴室的借口。他突然产生了那种为什么不闯闯祸的冲动。有一小堆的借口可以找,那个被铁皮工具箱挡住的印在白漆玻璃上的丑陋龌龊的小蝴蝶,已经让迟钦亭感到厌倦。一切都出乎意外,一切又都顺理成章早就安排好了,他慢腾腾地看看手表,理直气壮地一头撞进女浴室,赤裸裸惊惶无比的张英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迟钦亭做出不屑一顾的腔调,堂而皇之走过去,面对着墙角,好像小便已经憋到了忍无可忍,浑身止不住一阵阵乱抖,一刹那间,他产生了可能撒不出尿的恐怖。人抖得越来越厉害。好在一道热流终于喧嚣着喷薄而出冲在墙上哗哗地响,又沿着沟平静地淌出去。平静如水的感觉代替了恐惧,轻松占据了原来属于紧张的位置,迟钦亭最从容地扣上扣子。然后,大踏步走出浴室。然后,胜利地走向车间,陶醉在恶作剧中地恭候他师傅。
他师傅自然隔一段时间才能出来。迟钦亭注意到了张英脸上那种仁慈的悲哀。她缓缓走进来,无可奈何地随手带上门,叹着气,仿佛正面对一个十分调皮捣蛋的孩子,语重心长温柔体贴地说道:“我是你师傅,小迟,”她用手理了理似湿非湿的头发,眼神里全是宽容和责备,“我,我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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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红父亲是食堂的小头头,十九年前娶了个乡下老婆。乡下老婆户口一直没调上来,小孩生了几个,活下来的就亚红。亚红十岁时死了娘,娘一死,她户口转到了父亲账上,一下从乡下妞变成了城里姑娘。她进厂那年刚巧十七岁,梳两条细细的小辫子,人长得矮小,天生的胆战心惊,看上去像是个刚刚发育的小丫头。
过了一年,小丫头依然长不大,注意她的小伙子倒添了好几名。这街道性质差不多的小厂,老的多小的少,小的里面女人更少。物以稀为贵,亚红算不上太多出色,小伙子们饥不择食,都把她当尊人物。她是磨床的操作工,整天和砂轮打交道,只要一干活,全身遮得严严实实,戴着大口罩和工作帽,留给人看的仅剩一双手与两只大而天真的眼睛。这掩掩盖盖的模样给小伙子们增加了不少想法。休息时,亚红身边老有人转来转去。斗嘴争吵不计其数,好战的已经为她打过几次架。
最早想到给迟钦亭做媒的是武师傅。亚红父亲在厂里是有名的光棍,谁的膀子都想吊,谁的豆腐都要吃。厂里的女人既怕他,又都喜欢撩他。有一次闹得稍稍有些出格,一旁看的人都傻了眼。武师傅终于站出来说话,骂亚红父亲老没正经,女儿都这么大了,又都在一个厂,也不拿出个做父亲的样子来。这句话引起她做媒人的侠义心肠,好好盘算了一阵,风风火火跑去找张英,说:“哎,你家徒弟也满师了,我们给他找个朋友。”
“找朋友?”张英一时不知所云。
“我给你讲,就把老马的女儿配给他,保证合适。”
“你是说亚红?”
“对。怎么了,人家亚红配不上你家徒弟呀?”
“不是这意思。”
“不要看你家徒弟是高干,他毕竟是个瘸子,人家要不要还不一定呢。”
“亚红她怎么想?”等了一会儿,张英只得这么问。
武师傅容不得张英再多说,人激动得不得了,像决定什么大事,极果断地挥挥手,说:“不管,这事就这样,老马和亚红那头,我负责。你负责跟你家徒弟说,”又斩钉截铁补了句,“行就行,不行拉倒。”
老马对女儿的事无可无不可。武师傅太起劲,两头跑个不歇,弄得张英里外不是人,横竖为难。苦口婆心的劝说总算有点效,迟钦亭和亚红正式在张英家见了次面。张英男人露脸忙了几样菜,张英的儿子再过半年便要念小学,棋艺大有长进,追着迟钦亭要下棋。武师傅占着介绍人的便宜也有饭吃,一个劲拿两个年轻人开玩笑。张英只好扮演保护神的角色,尽一切力量不让他们感到难堪。
亚红和迟钦亭不比刚认识的男女初次见面,说不熟悉都熟悉,说真了解又都不太了解,会见的目的明了得让人感到窘迫。五月刚过,人热得一阵阵出汗。
“别不说话,别不说话呀,”武师傅有一种孩子过节的兴奋,她不断地找人发起进攻,“张英,你看,你家徒弟今儿由小白脸变成小红脸了。”全不顾张英的脸色十分难看,又矛头转向张英儿子:“喂,人家小迟哪有时间陪你下棋,来,武阿姨跟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