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曹承林会去找刘潇，更没想到还真的让他找到了。不过他并不高兴，也不激动，没有一点成就感，恰恰相反，显得有几分沮丧。刘潇已完全记不清楚他是谁了，早就不当回事地忘了，提起我这个当年的表哥，她也是一脸茫然。很显然，十年前在南京一起游山玩水的两个男孩子，早被她忘得一干二净。曹承林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表达了对她的情感，表达了对她的爱慕之意，结果对方不无遗憾地告诉他，她早已有男朋友了，而且已经订过婚，马上就要办喜事。

接下来，又过了十年，曹承林才与一位中学老师结婚，说起自己的晚婚原因，还是与念念不忘刘潇有关。这十年里，我们有过好几次见面，每次在一起聊天，都是听他没完没了唠叨，话题始终围绕着刘潇。我似乎是唯一可以让他倾诉的人，他见了我，丝毫不掩饰对她的思念，心灵之门立刻大开：“我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事实上，时间这玩意儿什么也没能改变。”

随着时间流逝，曹承林发现他的相思有增无减，思念情绪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可收拾。得知刘潇婚嫁后，曾经一度，他想到自己会为了她终身不娶。这当然只是想象，真到了新婚之夜，他也激动，也兴奋，可是事过之后，仍然会想到刘潇，而且充满愧意。他觉得应该一直为她守贞，只要自己还没有结婚，只要自己还是保持着单身，那一份希望就永远存在。曹承林总是摆脱不了空洞的幻想，幻想有一天刘潇的丈夫死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失踪，或者跟她离婚，反正他的机会终于来临，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一直伴随着深深愧意，恨不相逢未嫁时，他既觉得对不起刘潇，也更有愧于新婚的妻子，结果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对妻子好。曹承林妻子是一位英语老师，结婚不久，为他生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儿，见过的人都说这小丫头聚集了父母优点。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曹承林绝对是个好丈夫，绝对是个好父亲。有一次，朋友的孩子想上他妻子的那所中学，让我找曹承林帮忙。他一口答应，很热心地成全此事，曹承林的妻子已是副校长，有点搭架子，曹承林非常认真地帮我说话：“这家伙自小跟我一起长大，他的事，你一定得帮忙。”

曹承林妻子觉得这种朋友的朋友关系，托来托去太复杂，太不靠谱，当着我的面就让自己男人下不了台。好在最后还是帮上忙了，那女人也是刀子嘴菩萨心，表面上看很要强，对曹承林很凶，实际上很听丈夫的话。他们结婚大约十年，我听说她得了红斑狼疮，传递消息的人便是当初托我帮忙的朋友，说这种疾病很麻烦，弄不好会有生命危险。事实也果然如此，此后不久，便听说病情加重了。我那朋友因为孩子上学她曾经帮过忙，一定要拉我去医院探视，在医院里，我看见曹承林忙前忙后，认真负责地照顾，确实也够尽心尽力。

曹承林的好丈夫名声传得很远，他妻子单位的同事一致认为，要找男人，就应该找像他这样能负责任的。他妻子的病拖了好几年，一直是在死亡线上徘徊，病危通知一次次下达，又一次次转危为安。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曹承林基本上都在单位和医院之间来回，白天单位上班，晚上睡病房。明知道已经是绝症，明知道没有希望，他却不计任何代价，为了买一种不能报销的进口药，差一点将自己住房卖了。模范丈夫的名声从来不曾遭受过质疑，如果不是曹承林自己说出来，人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不会知道他在妻子病危时的真实想法，大家见到的只是他的兢兢业业，只是他的心急如焚，以及丧妻时的悲痛欲绝。

一直没弄明白他是如何得到刘潇离婚的消息，在信息发达的今天，也许一个人只要有心，只要肯用点工夫，真想获得自己需要的讯息并不太难。曹承林跟我描述了当时的复杂心情，仿佛茫茫黑夜中的一丝光亮，刘潇离婚的消息让他心智大乱，立刻神魂颠倒。就好像着了魔一样，对刘潇的思念又一次开始不可阻挡，一时间，在内心深处，他竟然希望自己的妻子早点过世。大家都看在眼里，曹承林确实是对妻子好，他的照顾也确实有口皆碑，然而眼看着她的生命之花一点点枯萎，他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老天爷为了成全他的精心安排。于是负罪和内疚的恐慌开始伴随曹承林，让他透不过气来，让他寝食难安，结果将妻子送往太平间之后，如释重负的他坐在门前台阶上，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

由于事先买好了墓地，妻子安葬后的第二天，曹承林便去上海看望刘潇。这个疯狂举动很出格，好在也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在一开始，刘潇显然被激怒，觉得这事匪夷所思，太过分，觉得他太没有人情味，妻子尸骨未寒，竟然跑到上海向她求婚来了。她对曹承林的为人一点都不了解，作为一个离婚的单身女子，一个被负心丈夫抛弃的妇人，对他的突然出现，不仅没有好感，而且非常愤怒。

曹承林态度很诚恳，一脸无辜十分纠结：“我已经错过了一次，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错过。”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姓曹的，”刘潇斩钉截铁地说，“你怎么想我管不着，我的态度很明确，我们绝没有可能。”

接下来，有关刘潇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听曹承林在说。他说我们打小一起长大，你现在又是个大作家，我跟刘潇的故事，完全可以去写一篇。离婚后的刘潇很潦倒，早没有了当年上海女孩的傲气，她下岗多年，与老母亲一起住在老式的石库门房里，条件非常一般。她前夫与她一样，最初也是商业战线的职工，20世纪80年代下海做生意，靠卖服装淘到了第一桶金，后来专职炒股票，行情好时赚钱，行情不好就在大户室打麻将，轧姘头，与刘潇离婚的时候，只给了她很小的一笔钱。

曹承林没有详细描述刘潇如何就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当然有个逐渐的过程，这一次次去上海，他唯一的收获是拿到了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回到南京，他开始不停地写信，动不动给刘潇拨一个电话过去。这样的骚扰持续了三年，她终于有点被他的痴情所动，终于下决心来南京与他会面。能下这样的决心，据说也与我母亲的一番话有关，她母亲与我母亲有一次通电话，无意中说起曹承林，问这人品行怎么样，我母亲的态度全变了，为他大打免费广告，对他的人品赞不绝口，一口气说了许多好话。

刘潇最初是住在我母亲那里，曹承林升任处长好几年，他利用手上的职权，在下属单位通过熟人关系，为她找了个说得过去的临时工作。不久，刘潇便搬到集体宿舍去住了，此时，他们双方的孩子都已成人，刘潇的儿子正准备结婚，曹承林的女儿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她在父亲再婚这件事上很通情达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看着水到渠成，仍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刘潇人都到了南京，在南京也找到了工作，可她还是搭足了架子，就是不肯下嫁。

曹承林为再婚做好充分准备，置换了一处新房，买了一辆车，一到休息日，便带着刘潇到郊外去玩。他表现得很绅士，对她一直彬彬有礼。刘潇说你喜欢我，对我这么痴迷，是因为不了解我，是因为距离产生了美，其实人生就这样，他如果真得到了她，也许就不稀罕了。这番话有某种暗示，同时也是一种无奈，她如今像一头迷路的羔羊，随时可以成为别人的猎物。曹承林如果现在把她带回家，或者去开旅馆，甚至就在车上，都可能成事，但是他似乎不愿意这样做，他告诉她，自己并不想随随便便，除了妻子，他没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他要很认真地娶她。

他的表态让对方隐隐地有些不快，刘潇说：“我也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女人，我已经说了，我不想结婚，我不会嫁给你的，我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那样。”曹承林很严肃，很一本正经，说：“刘潇你难道感觉不到，感觉不到有个男人对你一心一意，感觉不到他的神魂颠倒，感觉不到他是多么爱你？”

刘潇说：“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再讨论爱不爱，恐怕已没有什么意思。”

“这话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不过是想说，如今再讨论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千万别把那点意思，最后弄得不好意思。”

虽然两人都不想随随便便，结果仍然免不了随便，他们很快就同居了，很快就不再遮遮掩掩，很快就把那点意思，变成不好意思。没有夫妻之名，却有了夫妻之实，那是曹承林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天天都跟做梦一样，他们游山玩水，从国内玩到国外。光阴似箭时间倒流，青春已经不再，曹承林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青少年时代，很显然，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初恋的日子更美好。他非常满足，说自己现在终于明白了幸福这两个字的真实含义。

然而，美好的日子看来都是不长久，也必定会有不愉快，会有新的烦恼。刘潇始终都在避免他们何时结婚的话题，谈得更多的只是儿子的婚事，经常是和儿子的父亲在电话里唠叨。曹承林发现刘潇一直与前夫保持着联系，他们没完没了地讨论儿子的婚礼，讨论房贷，讨论儿媳妇家的种种是与不是。每当遇上这样的电话，曹承林都会有些尴尬，回避不是，不回避也不是。他不得不表现出一种宽宏大量，表示他们的通话有情可原。这样的交谈总是用吴侬软语的上海话进行，上海人往往以为外地人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偏偏曹承林这个南京大萝卜，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懂。

最后的结局不可思议，刘潇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居然选择了要与前夫复婚，曹承林感到意外，她自己也意外。对于这个近乎戏剧性的决定，刘潇作出了解释，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儿子，儿子结婚费用都是父亲出的，作为一名经济上潦倒不堪的母亲，她唯一能给儿子的礼物，就是与他父亲复婚。这当然也是儿子的愿望，在离婚这件事上，儿子始终坚定不移站在母亲一边，现在，即将进入婚姻殿堂的儿子，最美好的一个愿望便是母亲能够重新回到父亲身边。

曹承林与刘潇的分手多少有些让人不解，也让人感伤，他们一起驱车来到紫霞湖畔，坐在岸边，看着茫茫水面发怔。风景依旧，离他们不远处，竖着一块很大的“禁止游泳”广告牌，曹承林问刘潇是否还能记得当年情景，说要不是她出手相救，他早就淹死在这湖里，因此说她是救命恩人一点也不过分。刘潇笑而不语，她知道真相不是这样，真相是他差点为她丢了性命，如果不是为了陪她玩，不会游泳的曹承林不可能下水，如果他真淹死了，她会感到一辈子的内疚。

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刘潇看着闷闷不乐的曹承林，说：“我早知道我们会是什么结局，结局其实早就注定好了，我刘潇离开你曹承林，再也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男人，你离开我，还有太多的女人可以选择，现如今，你这样有房有车的公务员，不要太吃香，你也用不着太难过。”

气鼓鼓的曹承林无话可说，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心有不甘，嘀咕了一句：“那为什么还非要跟我分手呢？”

该说的话都说了，真到了分手时，说什么不重要，也没什么意义。人生相遇，假如都是命中注定，那么分手也是。临了一幕出人意料，不是他们最后又说了什么，而是看见的一个画面，既让人目瞪口呆，也让他们哑然失笑。时间已深秋，黄昏时分，很有些寒意，在几十米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身材高大，很丰满，她回头四下匆匆扫了一眼，若无其事背对着他们，光天化日下换好游泳衣，然后下水，义无反顾地游向对岸。

2012年6月17日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