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紫霞湖(1)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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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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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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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792字

1971年的夏天有些平静,暑假开始,刘潇和她母亲突然来我们家做客。刘潇母亲与我母亲当年一起学过戏,是非常要好的小姐妹。刘潇比我小一岁,两位母亲很乐意结成儿女亲家,虽然那时候我们还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从一开始,两个孩子就显得没有缘分,我们都觉得大人太傻,太一相情愿,经常开这种让小孩子难为情的玩笑。


刘潇母亲很快回上海,刘潇留了下来,她要在我们家住些日子。一起玩的伙伴来我们家,在背后偷偷地问她是谁,我告诉别人她是我表妹。那年头,表妹可以有多种含义和解释,法律上姑表亲姨表亲还没有禁止通婚,表兄妹仍然会让别人开宝哥哥林妹妹的玩笑,因此在小伙伴面前,我总是力图表现自己的清白,对这位表妹爱理不理。


我的父母已从牛棚里放了出来,父亲又开始写剧本,母亲每天还要去打扫公共厕所。让我想不明白的,为什么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家又开始有了保姆,常听见母亲与保姆徐阿姨抱怨,说女厕所怎么样怎么样。有一次,她们在一起谈论,说有人倒了一锅白米粥,溅得到处都是。母亲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徐阿姨猜测是天气热,粥馊了,不过就算馊了,也不能往那倒呀,这么做,要天打五雷轰的。


在我们家做客的刘潇更多时间与徐阿姨在一起,大清早爬起来,一起上菜场排队买菜。徐阿姨很喜欢刘潇,教她做菜,跟她讲自己家的故事。她年轻守寡,有个已结婚的儿子,三个孙子,每月都要给儿子寄钱。刘潇教徐阿姨做上海刚流行的西餐沙拉,那年头没有什么好东西吃,她做的沙拉味道怪怪的,结果我们家只有我父亲喜欢吃。


眼看着刘潇快要回上海了,父亲说也不能亏待人家,应该带这丫头出去玩玩,到了南京,玄武湖不能不去,中山陵不能不去。于是陪她出去玩成了当仁不让的任务,我喊上了自己的小伙伴曹承林,他跟我是同班同学,也是剧团大院的家属,父亲是拉二胡的。


我跟曹承林的关系谈不上最好,之所以要拉着他,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只有我和刘潇两个人一起出门。那年头,同一个班上的男生女生不说话,男孩与女孩在一起玩,会被看成是一种没有出息。曹承林很愉快地接受邀请,自从刘潇来做客,他动不动便往我们家跑。表面上找我玩,实际上是想多看几眼刘潇,用他后来的话说,那时候他就是一见钟情。不过我根本没想到他会看上刘潇,没想到什么一见钟情,毕竟我们还只有十四岁,毕竟那是个非常保守的年代。


我们一起玩玄武湖,玩中山陵,玩明孝陵,还专门去紫霞湖游泳。早在小学一年级,我就学会了游泳,曹承林很笨,游泳池里不知道泡了多少次,还是学不会,永远在浅水区扑腾来扑腾去,一换气就手忙脚乱。紫霞湖是男孩子们夏日里经常去的一个好地方,那里的水很深,曹承林水性不好,我们一般都不愿意带他去,即使跟去了,也不让他下水。老实说,他也没那个胆子敢下去。紫霞湖每年都会淹死几个人,有一次,我们正在湖里玩着,听见有人大呼小叫,一个人忽然失踪了,然后再也找不到,然后派出所来了公安人员,让人下去捞尸体。


刘潇在上海参加过少年游泳训练班,我们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思去游泳池,那里人实在太多了,还得花钱,为什么不把这钱省下来吃冷饮呢。事实上,去紫霞湖是曹承林的主意,所谓紫霞湖,其实是钟山风景区的一个小水库,景色很好,据说蒋介石生前为自己选定的墓址就在附近。水很深,呈锅底状,面积并不太大,也就一两百米宽。曹承林水性不好,去的时候说好了,他不下水,待在岸上帮我们看管衣服。


那天在紫霞湖游泳的人特别多,天气热了,很多南京人跑这来享受免费游泳。岸边没有换衣服的地方,刘潇早早地已在公共厕所将游泳衣换好。对于我们这些男孩子来说,换衣服从来不是问题,我们的泳裤侧面有排纽扣,只要将左边松开,右边用力一拉,湿裤子就扯下来了。刘潇的游泳技术确实是好,自由泳尤其精彩,一下水就成了大家羡慕不已的焦点。


跟在刘潇后面,我一口气游了好几个来回,游得快,觉着累了,便站在浅水区域休息。曹承林看我站在那,说:“我看你那个地方好像很浅,那一带是不是都不太深?”我便嘲笑他,说:“水不深又怎么样,你又不敢下来。”接下来有些说不清,反正曹承林胆子突然大起来,突然有了下水的念头。我也没有阻止,立刻表示欢迎,丝毫没意识到潜在的危险性。他说下水就下水了,在湖岸边来回瞎扑腾。刘潇自顾自地游着,我站在水里保护曹承林,不让他往水深的地方去,警告他千万别大意,这湖里可是经常淹死人。


就算这样小心翼翼,还是差一点出意外,过了一会儿,刘潇过来了,告诉曹承林应该如何换气,如何划水。曹承林十分认真地学,接下来,便在我和刘潇之间来回游。好像是有了一点进步,然而一个不留神,便滑向了深处,手舞足蹈,一连喝了好几口水。事实上,我和刘潇都没意识到危险,总以为他会站住,没想到竟然往水底下沉了,刘潇感到不妙,连忙过去帮助,曹承林慌乱中一把搂住了她。我也连忙赶过去,这时候,刘潇出于女孩子的羞涩本能推开了曹承林,这一推,他滑得更远,两只手在湖面上乱抓,我伸手去救曹承林,他用力一拽,手就从背后缠住了我的脖子,害得我根本没法换气。我努力想摆脱纠缠,他死死地抱住我,我们两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往深处滑。


刘潇吓坏了,哭着喊起了“救命”,幸好不远处正在游泳的人中有两位退伍海军,一看情况不妙,他们飞快地游了过来,潜入水底,将我们托出水面。这时候,我当然还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吓得不轻,喝了好几口水。我们很快被送上岸,曹承林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紫霞湖的这次经历,事后想想太可怕,据说紫霞湖最深处有十几米,只要再耽搁几分钟,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悲剧。我生平第一次遭到父亲的痛殴,挨顿暴打还不算,还要当众罚跪。曹承林的父母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他们很气愤,说我差一点害死了他们的宝贝儿子。我父母很紧张,一个劲赔罪,说好话。曹承林的母亲不依不饶,一口咬定这是阶级报复,是有大人在背后唆使,她丈夫曾经检举揭发过我母亲。


这件事也让曹承林觉得对不住我,我为了他挨打,罚跪,还差一点陪着他把小命丢了。居委会和学校都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当成了反面典型教育同学,明明是暑假里发生的事,跟学校毫无关系,我和曹承林却被安排在开学典礼上做深刻检讨。工宣队的徐师傅向我们发出严重警告,说以后谁要是再敢私自下河游泳,就罚他打扫半年的厕所。为了增加惩罚的力度,徐师傅还特地加了一句,说不仅打扫男厕所,连女厕所也要一起打扫。


在“文化大革命”中,打扫公共厕所是一个很严重的惩罚,让男孩子打扫女厕所,更是很严重很严重。同学们轰堂大笑,我和曹承林在大家的笑声中,红着脸从主席台上走下来。因为这件倒霉事,我与曹承林差不多有一个学期不说话,主要是不愿意理睬他,他不应该把过错全推在了我的身上。一起玩的小伙伴都笑话我,对于男孩子来说,去紫霞湖游泳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非要带一个不会游泳的笨蛋去,无疑大错特错。


这件事情很快被遗忘了,刘潇返回上海,再也没有什么消息,我母亲与她母亲很少通信,那年头也没有电话。曹承林似乎一直还在惦记刘潇,有意无意地便会问起,说你这表妹现在怎么样了。我说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他脸上便露出一丝诡秘的坏笑,那意思好像是在说,别说谎别心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中学毕业,我们都没有下乡,进了不同的小工厂当工人,朝出晚归,虽然住同一个家属大院,基本上没有来往。恢复高考,我和他都考上了大学,他念的是大专,比我早一年毕业。


有一次在路上偶然遇到,曹承林又一次问起刘潇,这次有些一本正经。他知道我已经有了女朋友,连连叹气,说早知道你和刘潇什么事也没有,你把她介绍给我多好。说这话的时候,距离他和刘潇的第一次见面已经整整十年,我只当他是说笑,是调侃我和刘潇的关系,便笑着告诉他,自己与刘潇真的是没有任何瓜葛。曹承林十分意外,苦笑了一会儿,说我一直以为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曹承林从来不是个有幽默感的人,这样冒冒失失开玩笑,让人觉很意外,一时间无话可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谈话的第二天,曹承林脸色沉重,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神秘兮兮地把我叫了出去,郑重其事问能不能帮他个忙,能不能给刘潇带话,就说过去的十年,他心里一直都在惦记她。他说那种惦记很强烈,一直憋在心里,过去不好意思说出口,现在眼见着大学要毕业,应该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希望我能转告刘潇,如果她还没有男朋友,能否考虑和他处个对象。


他的这番话不仅让我惊奇,甚至连我母亲也感到不可思议,一见钟情照例都应该发生在中,如果只是十年前陪刘潇出去玩过几天,曹承林就念念不忘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也实在太够传奇。我的女朋友对这故事充满兴趣,当然,她更想知道我和刘潇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底怎么回事。我父亲在一边插嘴,说当年双方的大人确实有过那层意思,不过人家小丫头根本看不上我儿子。他这么说是想帮我撇清,结果只是添乱,女朋友疑窦丛生,我母亲听了不乐意,说我儿子也没看上她呀。


尽管我和刘潇之间没有任何故事,女朋友还是将信将疑,即使成为我的妻子后也仍然放心不下。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曹承林会耿耿于怀,如果刘潇不是非常漂亮,不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子,他又如何会一往情深地爱上她。我母亲拒绝帮曹承林转递消息,她说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人家刘潇早已有男朋友了,说她根本不会看上他。


“我可没脸去和刘潇她妈去说这个事,这种人家哪能打交道。”我母亲显然还不能原谅曹承林母亲,忘不了她当年凶神恶煞的样子,“那次你们去游泳,他差一点害得你一起完蛋,可他那个妈怎么说,居然说我们想阶级报复!”


曹承林毕业分配去了区教育局,很快争取到了去上海的出差机会,他找到我,打听刘潇的联系方式。印象中,我曾听母亲说过一次,刘潇中学毕业下乡当了知青,后来回城,通过熟人关系,在南京路上的一家药店当营业员,具体哪家药店也说不清楚,反正离外滩不远。结果就凭这一点点信息,曹承林居然找到了刘潇。工夫不负有心人,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他如愿以偿地找到了刘潇,南京路上的药店差不多让他问遍了,最后终于看见有一位有些相似的女子,上前打听,没想到那女子回过头来,对另一位女子喊道:“刘潇,有个外地人找你。”


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上海人,保持着很强烈的地域优越感,在他们眼里,上海之外的都是外地人,所有外地人又都是乡下人。曹承林向我描述与刘潇见面时的情景,我笑着向他祝贺,说人家还算给面子,总算没叫他乡下人。


曹承林不好意思,十分感叹地说:“上海人确实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