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翡冷翠的一夜

作者: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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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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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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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6374字

给小曼


小曼:


如其送礼不妨过期到一年的话,小曼,请你收受这一集诗,算是纪念我俩结婚的一份小礼。秀才人情当然是见笑的,但好在你的思想,眉,本不在金珠宝石间!这些不完全的诗句,原是不值半文钱,但在我这穷酸,说也脸红,已算是这三年来唯一的积蓄。我不是诗人,我自己一天明白似一天,更不须隐讳;狂妄的虚潮早经消退,余剩的只一片粗确的不生产的砂田,在海天的荒凉中自艾。“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为诗人,思想之杂,使他不能为文人。”


这是一个朋友给我的评语。煞风景,当然,但我的幽默不容我不承认他这来真的辣入骨髓的看透了我。煞风景,当然,但同时我却感到一种解放的快乐——


我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本来是!如其诗句的来,诗人济慈说“不像是叶子那么长上树枝,那还不如不来的好”。我如其曾经有过一星星诗的本能,这几年都市的生活早就把它压死,这一年间我只淘成了一首诗,前途更是渺茫,唉,不来也吧,只是我怕辜负你的期望,眉,我如何能不感到惆怅!因此这一卷诗,大约是末一卷吧,我不能不郑重的献致给你,我爱,请你留了它,只当它是一件不稀希的古董,一点不成品的纪念……


志摩八月二十三日花园别墅


附志


本书的封面图案翡冷翠的维基乌大桥的节景,是江小鹣先生的匠心,我得好好的道谢;我也感谢闻一多先生,他给过我不少的帮助,又为我特制《巴黎的鳞爪》的封面图案。


志摩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地狱,哪儿都成,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她怕他说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蹲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篌。”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双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对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这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珊瑚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丁当——清新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


在地平上摔一个丁当。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


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爱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阴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阿,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


今夜困守在大沽口外:


绝海里的俘虏,


对着忧愁申诉;


桅上的孤灯在风前摇摆:


天昏昏有层云裹,


那掣电是探海火!


你说不自由是这变乱的时光?


但变乱还有时罢休,


谁敢说人生有自由?


今天的希望变作明天的怅惘;


星光在天外冷眼瞅,


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


我此时在凄冷的甲板上徘徊,


听海涛迟迟的吐沫,


心空如不波的湖水;


只一丝云影在这湖心里晃动——


不曾参透的一个迷梦,


不忍参透的一个迷梦!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


他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决断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


这唯一的时机。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哪头重——


砝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


哪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


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


三连环的迷谜;


拉动一个,


两个就跟着挤。


老实说,


我不希罕这活,


这皮囊——


哪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


要自由,要解脱——


这小刀子,


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


就得跑,远远的跑;


谁耐烦


在这猪圈里捞骚?


险——


不用说,总得冒,


不拼命,


哪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


多庄严,多澄清!


走吧,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


从此跳出了轮回!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辩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望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白须的海老儿


这船平空在海中心抛锚,


也不顾我心头野火似的烧!


那白须的海老倒像有同情,


他声声问的是为甚不进行?


我伸手向黑暗的空间抱,


谁说这缥缈不是她的腰?


我又飞吻给银河边的星,


那是我爱最灵动的明睛。


但这来白须的海老又生恼


(他忌妒少年情,别看他年老!)


他说你情急我偏给你不行,


你怎生跳度这碧波的无垠?


果然那老顽皮有他的蹊跷,


这心头火差一点变海水里泡!


但此时我忙着亲我爱的香唇,


谁耐烦再和白须的海老儿争?


再休怪我的脸沉


不要着恼,乖乖,不要怪嫌


我的脸绷得直长,


我的脸绷得是长,


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


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个大坑,


这里面坑得死人;


你听我讲,乖,用不着烦恼。


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变成一身,


呼吸,命运,灵魂——


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叶,


露水合着嘴唇吃,


经脉胶成同命丝,


单等春风到开一个满艳。


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


天空有星光耿耿,


冰雪压不倒青春,


任凭海有时枯,石有时烂!


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


你胡猜我也不怪,


我的样儿是太难,


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


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堆不够高;


河对水私下唠叨。)


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


跳动着几条泥鳅,


积不住三尺清流,


盼不到天光,映不着彩霞;


又比是个力乏的朝山客,


他望见白云缭绕,


拥护着山远山高,


但他只能在倦废中沉默;


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


他何尝甘愿绝望,


空对着光阴怅惘——


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


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


不愁在生命道上


感受孤立的恐慌,


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


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


草堆里一个萤火


企慕着天顶星罗:


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


我要那洗度灵魂的圣泉,


洗掉这皮囊腌,


解放内里的囚犯,


化一缕轻烟,化一朵青莲。


这,你看,才叫是烦恼自找;


从清晨直到黄昏,


从天昏又到天明,


活动着我自剖的一把钢刀!


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


劈去生活的余渣,


为要生命的精华;


给我勇气,啊,唯一的亲亲!


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


快来救我这围城,


再休怪我的脸沉,


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