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引而不发,跃如也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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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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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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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9592字

被太阳烤灼了一天的大海,夜晚便得到了休息,那呜咽般的涛声便是它的梦呓。蒙蒙水雾从海面漫出去,缥缈地穿过椰林,滋润着那绿色的生命。雾气完全无视人为的道路,任意地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浮动,给每一扇门窗都留下一个爱抚,给睡眠中的越州蒙上一层温柔的轻纱。


清晨,当这层轻纱褪去,夜幕便从越州上空撩开了。城市中首先醒来的似乎是车辆,它们奔驰着,鸣叫着,拥挤着,开始了一天的繁忙运转。


越海广场中心那座现代雕塑上的一横一竖两只眼睛,在任何时候都不曾睡觉,默默地注视着人间的这个小小角落。


郁琅嬛就站在这两只眼睛的下面,紧紧地盯着广场北面的市委大楼。


她在等李言,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他说。


天还没有亮,她就已经赶到了越灵山下的市委大院。


这座大院好森严。门卫笔直地站在铁栅门口,警惕地注视着街上的过往行人,好像随时会有什么亡命之徒要闯进去行刺似的。


郁琅嬛当然不会进去找李言,只能在门口等着他出来。门卫那搜索似的目光使她极不舒服,也不愿意让这座大院里进进出出的人注意到她,远远地站在那铁栅门以外几十米的地方,并且让芭蕉树垂下的巨大叶片遮住门卫的视线。这样,如果街上有什么巡逻的“便衣”之类,她其实就更可疑了。


大约在六点三十分,她看见李言出来了。但不是李言一个人,而是和何丽珠两个人一起出来的,真是奇怪!他们昨天晚上不是又吵又闹吗?今天却又成双成对地出门了,怎么回事?郁琅嬝真想冲过去问个明白,而事实上她却不可能那样做!这使她感到耻辱。在当今的中国,情人约会已不必躲躲闪闪,不要说少男少女、青年男女,即便是老年丧偶的人搞起“黄昏恋”也已经是冠冕堂皇的了;而郁琅嬛平生初次恋爱,却并不拥有正大光明的权利。就在她躲在芭蕉树后面自怨自艾的时候,李言和何丽珠已经走过去了,而且几乎是擦着这棵树走过去的。从很近的距离看上去,李言的神态有些疲惫,但脸上并没有伤痕,不像是经过了一番扭打式的夜战。郁琅嬛猜想,以李言的精明,他一定是特别注意了避免脸上挂花,他要脸面,只有笨蛋和懦夫才会满脸伤痕地向别人诉说自己曾经怎样遭了老婆的毒打,企图换取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同情。


她强压怒火,默默地注视着这两个人,等待李言和何丽珠分手,她才能和李言“接头”。


奇怪的是,李言和何丽珠并没有分手,却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一起走了。这使郁琅嬛非常意外,实在猜不透这表明什么。是去上班?不可能。图书馆和市委大楼根本不在一个方向,而且李言上班也无需雇出租车。去逛大街?更不可能。两个人感情破裂到那种程度,哪儿还有逛街的雅兴?那么,他们会上哪儿去呢?看来只有一个可能:去离婚!夜战战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李言只有走这一条路了!这确是当务之急,解决掉这个“麻烦”,就一切都好办了!这个答案在郁琅嬛的脑际闪过,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心脏怦怦地一阵狂跳。这是她盼望已久的一天,现在终于来到了!


那辆载着李言和何丽珠的出租车转眼间已经跑得无影无踪,郁琅嬛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再站在这里了。她完全可以放心地去上班,静候李言的佳音。她转过身去,要走了,可是又突然觉得,刚才的猜测未见得准确。今天上午还有一个会议在等着李言,他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儿放下去办离婚手续?李言会做这种顾此失彼的事儿吗?而且,他们两人刚才双双出门的神态,哪像去离婚啊?


这一来,她刚才庆祝胜利的念头又被打消了,心又乱了。李言现在到哪儿去了?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儿?她都无法设想。


她从芭蕉树后面闪出来,并没有走开,却向市委大院的铁栅门前走去。


“站住!”门卫拦住了她,好像她是要闯进去行刺或者放火埋地雷似的。


又是一次屈辱。但她根本没有要进这座大院的意思,早在门卫喝令“站住”之前,她其实就已经站住了。


“请问,李副市长在家吗?”尽管她明明看见李言已经走了,却也只能这样问。


“他刚刚出去。”门卫答。


“你能告诉我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吗?”这才是她真正要提的问题。


“不知道。”门卫的回答既简单又干脆。


“那么,今天上午的会还开不开呢?”


“不知道,你要开会,就到开会的地方去嘛!”


“不,我不是来开会,”郁琅嬛解释说,“我只是想找他谈一个问题。”


“要上访就到人民来访接待室啦,每礼拜二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今日不是接待日!”


“我不是‘上访’,有急事儿要找他,现在就要见他!”


门卫已经不耐烦了:“我已经讲过了,他不在!不要在这里停留啦!”说着,手在腰间摸索,似乎里面藏着什么对付歹徒的暗器。


郁琅嬛悲哀地走开了。不要说不准停留,即使欢迎停留,她也不会停留了。


她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七点整。现在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她不必急着赶到学校去上班,还有时间再等等李言。但她明白,无论李言现在到哪儿去了,都不可能直接回到宿舍来,她应该换个地方去等他。


她登上开往市中心越海广场的公共汽车。


此刻,李言和何丽珠还在越州火车站。


七点一刻,大姐乘的火车开走了。何丽珠和表姐分手,难免要抹一阵眼泪。而李言则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这步棋总算走得圆满,没有让阿盼的事儿在大姐面前露馅儿,她一走,有关阿盼的消息就不会走漏到香港了;至于下一步棋,他相信自己不会失算。他在越州火车站送别大姐时唯一的遗憾,是越州至今还没有机场,大姐要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到省城,然后再回香港。如果越州有机场,就不会让老太太这么辛苦了,他李言作为副市长,在这位阔亲戚面前又会多一些光彩。唉,等以后吧,也许越州机场在不久的将来由李市长亲手建成,这总不至于是梦想吧?


他和何丽珠走出检票厅,走出车站,看了看表,七点四十分。


“噢,你该上班去了!”他对妻子说。


何丽珠满腹心事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去赶公共汽车了。


和妻子分手之后,李言便朝车站的公用电话亭走去。


“喂,车队吗?我是李言。”


那边马上就传过来毕恭毕敬的声音:“噢,李市长!”


“我刚才送走了一位亲戚,在火车站。马上来接我去开会!”


他现在不再雇出租车了,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清清楚楚,而且还要讲得清清楚楚。


车子穿过大半个越州,驶进市中心区,停在越海广场北面的市委大楼门前,刚刚八点一刻,离开会时间还早。


郁琅嬛正在广场上等着他。


遗憾的是等着李言的不只是一个郁琅嬛,还有别的人。


李言一下车,站在门前廊下的几个人便“呼”地围过来……


“李市长,我是《越州日报》记者……”


“李市长,我是越州电视台记者……”


“李市长,我是……”


李言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从他们当中穿过,匆匆登上市委大楼门前的花岗岩台阶。记者们当然不会就此止步,蜂拥着跟了上去。这是在许多电影里出现过的镜头,新闻人物对于新闻记者总是采取这种爱理不理的态度,但是记者们决不会因为你的傲慢就拂袖而去,只会追得更紧,新闻人物的新闻价值也就更加增强了。而一些没有多大新闻价值的人,自筹资金、排除万难地搞点儿什么活动,还要低三下四地去请记者们“莅临”,塞了大把的票子,说好了“会后备有午餐”,人家还推三推四地不愿意来。这就是新闻“市场”的“供求”关系。


李言迳直朝里面走去,门卫不客气地伸手拦住了记者们的去路。道理是不必说的,市委大楼是越州的心脏,自然是“闲人免进”。但李言此时却回头向门卫挥了挥手:“他们都是来采访今天的会议的,让他们进来!”


李市长发了话,门卫自然也就放行,连看一看他们的记者证这道“验明正身”的手续也免了。记者们鱼贯而人,这些“无冕之王”向来是进什么地方都坦坦然然的。


广场上那一横一竖两只眼睛的雕塑下,郁琅嬛白白地睁大了两只眼睛,看着李言消失在大门里面,却无法跟他说那些至关紧要的话。她不可能像那些记者一样没皮没脸地追着李言去“采访”,而且她要说的话也不能让第三个人在场,这显然又是做不到的。


她只好怏怏地从广场走开。


记者们一直追着李言走到一号会议室。九点钟,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将在这里召开。时间还早,但与会的人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小型会议,没有什么主席台,大家围坐在椭圆形的大会议桌四周,中间空的部位摆着一丛鲜花,据说是模仿联合国大厦首脑会议厅的样式。越是小会越重要。能够参加今天的会的人,除了必到的市委常委之外,应邀列席的也都是越州的上层人物,什么“长”什么“委”什么“主任”等等。


不设主席台,实际上还是有主次之分。会议桌的正面靠中间坐着的几位,是市一级的领导:市委副书记、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副市长、市政府秘书长,市人大正副主任,市政协正副主席。四套班子的人马,除了外出的基本都来了,而且比李言来得还早。因为今天的会议关系到越州的前途,这些公仆们自然会被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责任心所促使,提前到会,而不会迟到更不会缺席的。此外还有一个原因:越州不成文的惯例,开任何会,只能是与会者等候主持人,而不能让主持人焦急地等候那些姗姗来迟的与会者,这与乡村干部为开个会喊哑了喉咙仍然被农民们置之不理的情形是完全不同的。城市有城市的文明。越州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带着土腥味儿的“县”,而是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地级“市”了。


市级首脑们正中间的一把椅子空着,按以往的习惯,那是市委书记兼市长程功同志坐的。与其他椅子同样材料同样颜色,在一切方面都毫无二致的那把椅子,仅仅是因为摆放的位置不同而有了特别的意义,似乎从椅背上分辨出一种神圣感。现在程功不在,那把椅子就十分显眼地空着。由谁来坐呢?自然是李言了。


李言从容不迫地走进会议室,一边向人们点头招呼,一边向中间的那把椅子走去,稳稳当当地坐下来。人们的视线便都向他投去,一如过去对待程功同志那样众星捧月。


人们都知道,程功同志这次去省里开会,是关于下一次党代会的筹备问题。与此相关的,人大、政协也要开会,五年一任已经干了四年,明年到期,该“换届”了,四套班子的人马,从上到下都要调整。在座的人们对于省一级的“换届”虽然关注,却并不动心,因为至少在目前他们都还没有希望进省“班子”,他们关心的是越州的“换届”,也就是说明年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坐在这里开会。尽管开这种会没有一分钱的补贴,只是清茶一杯,抽烟抽自己的,也仍然很吸引人。他们都清楚,程功同志今年已满六十整寿,老了,到“杠杠”了,面临着“一刀切”,不管他自己愿意不愿意,也不管他身体是否健康、头脑是否清楚,也决不可能再连任下一届的市委书记和市长了,最好的结局也就是接替现任的人大主任或者政协主席。而现任的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都已年迈,无可再退了,船到码头车到站,只有彻底休息了,回家去含饴弄孙,或者打牌下棋、养鱼栽花,或者习字学画、花拳绣腿,干什么都行,就是干不了政治了。如果程功同志一步退到底,也是这个结果。那么,接替程功同志出任“一把手”的将是谁呢?当然,这要看换届选举投票的结果。但人们凭以往的经验知道,在越州,选举只不过是个形式。早在人们投下庄严而又神圣的一票之前,谁干什么谁干什么其实就已经“内定”了,“内定”的权力当然在省里,但程功同志是“老越州”,本身又是现任省委委员,他的意见也举足轻重。今天在座的都是开会专家,他们对于未来“行情”的预测能力,丝毫也不亚于股票专家。现在正是考验他们的预测能力的时候。他们心里掌握着许多切实可靠的“数据”,据此分析,便不免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李言身上了。


就目前来说,李言已经是市委副书记,但不是第一副书记,他前面还有一位陈志恒陈副书记,如果按现有顺序递补,接替程功还轮不到李言。但李言在政府里却是常务副市长,仅屈居于程功之后,排行第二,而程功兼任党政一把手,要统筹全局,不可能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相当一部分权力早就掌握在李言手里了,使他成为越州举足轻重的人物。在面临的“竞选”中,李言有不容置疑的优势。第一,他是现有的常委和副市长当中最年轻的一位,“班子”要年轻化,他就必然被优先考虑,这是谁也无可奈何的。第二,他是“南大”六十年代的毕业生,那是硬邦邦的文凭,决不是那些普通院校或者从什么补习班、电大、业大弄来的“相当于”什么什么的廉价文凭所能比拟的,在现“班子”中又高人一筹。何况一些没有文凭的同僚们事先没有准备,临渴掘井去弄文凭也来不及了,那些人又哪有心思去读书?“班子”要知识化,李言绝对占先。第三,李言这几年政绩显著,有目共睹,这是考察干部极其重要的一条,他又最突出。越州撤县改市不到十年,基础是个落后的农业县,谈不上什么像样的工业。而农业又是“以粮为纲”的格局,开始是粮食产量低,吃不饱,包产到户之后,粮食又愁卖不掉。李言上来之后,大胆调整产业结构,大幅度砍粮食生产,发展渔业和运输业,靠海吃海。越州濒临大海,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越州人祖祖辈辈都是向大海讨生活。但是,大跃进和“文革”给“革”掉了,以粮为纲,填海造田。渔佬们本不是种田的把式,粮食产量极低。“文革”过后搞了承包,粮食产量是上去了,可是粮价低,值不了几个钱,农民仍然在贫困线上挣扎。李言上任之后,“退田还海”,恢复渔业生产,除了传统的捕捞,又推广海水养殖海参、扇贝、鲍鱼这些海产珍品,获得了极大的经济效益。渔民脸上有了笑容,呼李言为“李青天”。而李言决不满足于此,利用这些本地资源,大兴乡镇企业,引进港、澳、台和其他海外资金,发展三资企业,使越州这个本来默默无闻的小地方,竟然一举成名。越州富了,兴建了港口,打通了一条海上“丝绸之路”,树起了三十九层的越州大酒店,现代化建筑鳞次栉比,站在越海广场,使人恍若身在深圳、珠海,或许还有点儿香港的味道了。这一切,当然不能都归功于李言一个人,而是改革开放的新形势、新政策使然,是老书记程功同志掌舵掌得好,但程功既然要退了,再为他评功摆好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归根结蒂,是李言赶上了好时机。政策再好,也要靠活人来执行,李言确实干得不错,越州有今天,他功不可没!当然人们也可以说:如果让我在他那个位置上,我也可以干出点名堂来?这话就没法儿说了。因为你事实上并没有占据那个位置,所以任何设想出来的“政绩”只能是子虚乌有。历史总是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把某些人放在某些位置上,让他功成名就,似乎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比如你说你如果处在秦始皇的位置上,第一个统一中国的人就是你,这当然只能当笑话听听,连与秦始皇同时代的人也未必能做到。第四,这是最重要的一条:李言是程功同志亲自发现、亲手提拔上来的,当然也是他最信任的。“不懂得历史的人,也不可能把握今天,更不可能创造明天。”程功同志这样说,不就是因为李言是个历史系毕业的高材生或者说是历史学家吗?那么,要找一个人接替程功,来把握越州的今天,创造越州的明天,似乎非李言莫属了。“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人们在一次次地转述这两句民间创造的“格言”时,总爱把满腹怀才不遇的牢骚发泄向具体的领导,其实,这一幕幕戏的真正导演是历史!


局势这么明朗,李言当然更是心中有数,对自己的未来稳操胜券。他所要做的,似乎已经不是怎样把那个位置“争”到手,而是怎样走过换届之前的过渡时期,以便荣登“第一把手”交椅时更加光彩照人。


当李言神采自若、步履坚定而迅疾地走进这间会议室的时候,那几位记者也跟了进来。李言连睬也不睬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在椭圆形会议桌旁边,除了与会者的座席,还另外摆好了一排椅子,那是为记者们准备的,虽然和正式与会者所坐的椅子同样质量、同样颜色,但是位置不同了,意义也就不同了。“无冕之王”们虽然可以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但正因为“无冕”,所以除了“记协”的会议之外,他们是永远不会置于中心地位的。


现在还不到开会时间,记者们并没有马上就座,而是像刚才一样围在李言的身旁,要满足他们一路追进来尚未满足的愿望。这种气氛很增加了李言前呼后拥的威仪。拥护李言的人会因此感到振奋,感到自己也沾了一点儿光彩,对李言不怎么那个的人则心里很不舒服。


现在且不管在座的人们心中作何感想,记者们迫不及待地开始提问了。


首先开口的还是那个在楼下就表现得争先恐后的年轻人。


“我是《越州日报》记者。”他担心刚才在楼下李言没有注意到他,再次报了自己的身份,“李市长,我们刚刚接到一个消息,说您的儿子昨晚因为打架斗殴而被公安局拘留,请您对此事发表看法!”


突然之间,会场上像是扔进了一颗重磅炸弹,轰然爆裂,震得人们耳膜嗡嗡响!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在李言即将“竞选”之际,“王子犯法”的事出在他的身上,非同小可!与会者们的心脏一下子被这个信息刺激得十分兴奋,扼腕太息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也有之,因为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希望李言一帆风顺,而他的不顺则约等于别人的顺,人们习惯于这样思维。但是,这位小记者所透露的内容毕竟还语焉未详,缺少细节,而且在接近李言的人听来也不是十分准确。所以,人们现在共同的心理是好奇,急于想知道: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言不给人们太多的时间去等待,更准确地说,不想让人们去作过多的猜测,记者的话音尚未落地,他就开口了,脸上挂着微笑:“年轻人,作为一名记者,你应该知道新闻报道的五个w: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发生事件的‘为什么’。而你刚才所说的,连一个都没弄清楚。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我李言只有一个女儿,还没有儿子,而且遵照我国的基本国策——计划生育政策,也永远不想再生第二个孩子。那么,我那个并不存在的‘儿子’又怎么去打架斗殴呢?”


小记者窘了。人们的眼睛齐齐地向他看去。有人失望,他这一发打向李言的炮弹落空了。有人恼火,这是个什么记者?怎么到会场上来胡说八道?其实,小记者完全可以为自己辩解:他刚才所说,并非“本报讯”,而只是采访的开始,五个w要请李市长说清楚嘛!而李言毕竟是长于雄辩的学者,他稍稍偷换了一下概念,就把小记者给唬住了,会场上的气氛也就重归于他的掌握之中。


坐在李言旁边的那位比李言本人还要生气。此人就是陈志恒,市委副书记,李言的同僚。他身材瘦小,肤色黝黑,典型的越州人形象。刚刚五十六岁,头发却已经秃了大半,亮晶晶的头顶上勉强留着几绺软毛,还小心地梳过,从左到右扯过去摆在那儿,薄薄的一层半透明的帘子盖住光亮的头顶,以证明自己并不老。此种发式,被人们戏称为“地方支持中央”。眼睛极有神,虽然戴着高度近视眼镜,那目光透过一圈一圈如靶子似的镜片,从圆心射出来,仍然炯炯闪烁,咄咄逼人。颧骨很高,面颊又极瘦,似乎那一层皮肤直接贴在骨头上,中间没有什么肉。嘴当然就会因此显得更大些。他的那张嘴是属于“开放型”的,像个喇叭。牙齿则如齿轮般地作扇形排列,说话的时候,一般只是下唇和上齿接触,碰不到上唇的,因此他每当发声母“b”、“p”、“m”、“f”打头的音的时候就不够清晰,只听得“呼呼”风响。此人虽其貌不扬,却是极其精明的,属于多年来老“班子”的人物,几番大浪淘沙都不曾淘掉,是程功的“智囊”之一,现在市委的日常工作实际上由他主持,和李言两个人在党政两方面平分秋色。人们猜测,在程功“内定”的接班人名单中,他必然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还不清楚在名次上他和李言谁先谁后。虽然现在看起来李言获胜的可能性更大些,但陈志恒自己却未见得服气,未必不想和李言争一争。此刻,一帆风顺的李言突然遇到了麻烦,陈志恒心中的反应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他决不会借此向李言冷嘲热讽,那样就把对立局面表面化了,也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所以他要公开维护李言的威信,并且树立自己的形象。


陈志恒说话了:“你是个什么记者?啊,什么记者?这么没有水平!啊,这么没有水平!凭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就捅到会议上来,造成什么影响?啊,造成什么影响?李言同志根本没有儿子嘛,你弄错了嘛,这是往他头上泼污水嘛!回去叫你们总编辑来,怎么搞的嘛!啊,怎么搞的嘛!”


陈志恒一发话,会场上便定下了群情激愤的调子,小小的记者处于越州共讨之的狼狈地位。那位德高望重、慈眉善目的人大主任,虽然行将回家抱孙子了,也庄重地表态:“不像话,实在是不像话!《越州曰报》是市委的机关报,是党的喉舌,发表每一个字,都要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怎么能不经调査研究就胡说八道呢?我们做领导的,是人民的勤务员,做错了事,当然应该批评;但是也不能无中生有嘛!李言同志担任着很重要的工作,以后还可能担任更重要的工作,我们要支持他,爱护他,维护他的威信,而不能拆台嘛!”


老同志说了话,说得在理。且不管在座的人们是否全体都愿意维护李言的威信,但人大主任提出的问题是带有普遍性的,如果容忍新闻记者任意对领导同志造谣中伤,那么在座的这些身上有官衔儿的人们今后还将怎么工作?在职的尚且如此,那么退下来的呢?防不胜防,将任人欺侮!会场上群情激愤,那位惹了乱子的小记者,无所措手足了!


李言的脸上仍然挂着坦然的微笑,现在,该他说话了。


“我看,事情也没有这么严重。这位记者,我并不认为他有什么恶意,其动机,还是为了发一条好新闻……”


那位几乎要哭的小记者,此时抓住了救命绳,几乎是在喊:“是啊,是啊,我是因为听说……”


李言不失时机地打断了他的话:“不错,要当好一个记者,必须做到手勤、腿勤、嘴勤、耳朵灵,闻风而动。你虽然没有弄清五个w,但你听到的故事却并不是完全虚构的,也有一定的依据……”


什么?!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傻眼了!


“事实是,”李言继续说,“昨天晚上,在书院街一带,发生了一起拦路抢劫并殴打民警案。案发以后,歹徒逃之夭夭。越州一中的学生、我的女儿李盼,因为涉嫌此案,已经被书院街派出所拘留审查。这就是据我所知的五个w,供你参考。嗯?”李言朝记者点了点头,说完了。


会场又乱了。


德高望重、行将回家抱孙子的人大主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哀叹道:“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嘛!”他很为李言惋惜。干部子弟做出这种事儿的有没有?他不敢说没有,但是对事情怎么处理,要考虑影响嘛!那个小记者本来就毛里毛糙,不该捅到会议上来,但既然已经压下去了,李言同志就不必再解释了嘛!这种解释有什么好处?你说闯祸的不是你的儿子而是女儿,抓人的不是公安局而是派出所,本质还是一样的嘛,欲盖弥彰,越描越黑!什么“五个w”?五十个w也帮不了你的忙!唉,李言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官场的厉害!


精瘦而精明的陈志恒倒一愣:原来真有这样的事?无风不起浪嘛,这个小记者真是好样的,什么马蜂窝他都敢捅,好,捅得好!如果不是他这么冒冒失失地捅到会议上来,李言怕是不会这么当众“供认不讳”的!现在好了,看你怎么收场?你以为说清“w”就算完事了吗?事情还会有连锁反应的!


陈志恒不再说话,他从容地点上一支烟,以难得的悠闲来静观事态的发展。


会场上的气氛显然已发生变化,李副市长,这个在十分钟之前还令人敬佩、令人望而生畏的形象,此刻却像泥胎似的坍塌了,那个青云直上、一帆风顺的李言黯然失色了。


“不!”那位《越州日报》的小记者在痛苦中抬起头来,望着晴转多云的会场,突然喊道:“李市长说得并不完全!”


纷乱的会场又为之一震,人们不知道他还要搞什么名堂,是要对李言继续揭发吗?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李言转眼间处于这样的位置了!


“我虽然把李盼的性别搞错了,但这件事情千真万确!今天早晨我接到一位民警的电话,”小记者接着说,“昨天晚上,他亲自见了李市长,请示关于……对,关于对李盼的案子的处理意见。因为按照越州不成文的惯例,遇到干部子弟触犯法律,总是很棘手的,没有上面的指示,公安部门很……很难办,说到底,还是权大于法!他们请示李市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知道,下面该揭发到实质性的问题了!


“可是,李市长当即明确表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是全体公民都应该遵守的根本大法,任何人不得逍遥法外!关于李盼的案子,他决不过问,也无权过问。公检法有自己独立的办案权力,党政机关和任何个人都不得以任何名义、任何借口干涉!各位首长,同志们,李市长的所作所为是何等光明磊落!如果领导同志人人都能这样做,党和政府的威望一定会大大提高,我们的党就有希望!难道我们不应该理直气壮地对此作宣传报道,不应该为此而鼓掌欢呼吗?!”


年轻的记者说得很动情,很有煽动性,话音未落,会场上已经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是远远出乎陈志恒等人的预料的。当然,陈志恒现在也随着鼓起掌来。


李言在掌声中站起来,伸出两只手,展开了往下按,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好了,好了,少见多怪,不值得这么张扬!同志们,我有什么好表扬的呢?对于不正之风这个屡禁不止的怪物,人民早就深恶痛绝,难道我们只是让人民去抵制而自己不去抵制吗?上行下效,领导干部做出一件实际行动,下面就会涌现十件、百件!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国家干部,只不过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我只愿:端正党风,廉政,从我开始!”


多云转晴,会场上的气氛又变了。李言以一身正气树立了自己的形象,不用说,这对于未来的“竞选”又会增加新的筹码。


人们也许并没有注意到,自从《越州日报》的小记者向李言提问开始,他旁边的那位胡子拉碴的越州电视台记者就已经不声不响地把摄像机镜头对准了李言和整个会场,记录下应该记录的一切。完全没有策划、没有摆布的临时抓拍,拍下了最真实的画面,录下了最真实的声音。今晚,越州人民将在本市新闻中看到这个节目,会是怎样的感受呢?毫无疑问,他们会因为有这样的市长而激动,会真切地感到:越州有希望!


李言看了看表,八点五十五分。“你们这些记者,真是无孔不人,给我们的会议加了这么一个序幕!好吧,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他笑了笑,转脸看看陈志恒,“该开会了!”


恰恰在这时,一位工作人员匆匆走进来:“李市长,您的电话!”


李言咂了咂嘴。在这种时候,他是不愿意被外界干扰打断自己的思维和行动的。但他不知道是谁来的电话,又怕误事,就说:“让总机接到这里来!”


电话里传来郁琅嬛的声音:“喂,是我。昨天晚上,你怎么样?”


她指的当然是李言和何丽珠的“夜战”。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无论怎么样他也不能在这里对郁琅嬛讲!这个电话是根本不该在这里接的!


“很好。”他只能这样含含糊糊地回答。


“什么?你还‘很好’?”郁琅嬛大惑不解,而且很恼火,但显然在极力自我抑制,“我问你,你今天的会还照样开吗?”


“当然。”


“请听我一句话,你不能那样做,不能!要留有余地,引而不发……”


“跃如也!”李言接下去说,“我明白,就这样吧,我在开会!”


话说得这么简短,郁琅嬛当然不能尽意,也无法放心。“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在老地方,我等你!”


不容置辩。李言挂上了电话,走回椭圆形的会议桌旁。


现在,李言坐在历史为他安排的那个令人景仰、令人艳羡、令人嫉妒、集各种矛盾之大成的位置上,主持今天这个将搅动整个越州的历史性的会议。的确,与下面的正题相比,刚才的那一幕只是一段小小的序幕,或曰插曲而已。


李言巡视着列席今天常委会的人们,心里核对着他们的身份:工业局长、水产局长、农林局长、交通局长、城建局长、财政局长、商业局长、外贸局长、税务局长、旅游局长、卫生局长、教育局长、文化局长、环保局长……有些可以叫得出名字,有些只是认得面孔。该来的都来了。他看了看表,九点整。


他又看了看陈志恒,轻声说:“开始吧?”


陈志恒向他点了点头,好似一个文艺节目开始之前,独唱和伴奏之间的那种默契。


这种默契是必不可少的。按照党内的名次,陈志恒是第一副书记,排在李言的前头,既然是常委扩大会,也就理应由陈志恒主持。但程功同志临走之前却交代说:“你们两个共同主持。”明显地有倚重李言之意。但是,两个人怎么“共同主持”法?李言不能不充分考虑陈志恒的心态,昨天已经和他交换了意见,确定了这个会怎么开法。


“同志们,现在开会。”李言开始讲话,“这次会议的内容,大家从开会通知上已经知道了,有些同志可能还准备了发言稿。现在,先请市委副书记陈志恒同志传达一下在这次会议召开之前由程功同志主持的常委会提出的初步意见!”


他作为主持人,竟然只讲了这么几句,就让位于陈志恒。这是李言精心设计的程序,也正是陈志恒所希望的。按照越州的惯例,凡是开会,领导人是一个个都要讲话的,不怕啰嗦,不怕重复,不怕占人家的时间即宝贵生命,不怕听的人不耐烦,只怕领导之间摆不平。谁先讲谁后讲还有学问,越是排在前面的越重要。如果程功同志在,那么就是他第一个讲话,后面的再依次排列。现在程功不在,他们两人就“数一数二”了。现在由李言主持会议,陈志恒作主要发言,这样的安排还是很得体的。但如果李言讲得很长,把该说的话都说尽,轮到陈志恒就只能炒他的冷饭,必然会索然无味。可是,李言却没有这样做,三言两语的开场白,几乎什么都没说,然后就请陈志恒唱重头戏,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在李言的心目中也意识到陈志恒的存在对他也是一个很大的威慑力量呢?在未来的越州,到底是谁主沉浮,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焉知陈志恒就不能击败李言?而即使李言获胜,做了市委书记,那他也不可能像程功同志那样再兼任市长,陈志恒也可以稳坐政府的第一把交椅,由他们两人组成“李陈格局”。如今尚不知鹿死谁手,李言也是决不敢轻视他陈志恒的!是不是?


“噼里啪啦”一阵掌声,表示对陈志恒的讲话的欢迎。这其实也是越州的习惯,领导人讲话,一定要鼓掌,有人带头鼓掌大家便跟着鼓。如果谁不鼓掌,就如同你在选举时投了反对票或者弃权似的引人注目,说不定还会惹来麻烦,何苦呢?但这例行公事式的鼓掌在陈志恒听来是非常悦耳的,这标志着他在越州的地位和受欢迎程度嘛!


陈志恒的面前早就摆好了一摞发言稿。这本来是秘书准备的,写得很长。李言看过之后,在上面用红笔删去了不少“水分”,只留下实质性的条文。不过陈志恒仍然很乐于念这份稿子。稿子谁都会念,但是由谁来念,却是大有学问的,代表市委常委讲话,这是在全市高层和中层干部面前树立自己的形象啊,甚至比李言宣布“现在开会”那个没有实质内容的主持地位更重要!至于稿子里被李言删掉的“水分”,他还可以临时再添上嘛,五十多岁的人了,开过的会成千上万次,临场发挥谁不会?


“同志们!”他清清喉咙,开始发言了。他是越州土生土长的人,普通话讲不好,而在这种会议上作庄严的讲话又不便用越州的方言土语,因此只有奋力地去咬那些咬也咬不清的字,把“同志”念成“通缉”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齿缝间还透出呼呼风响,听的人也就只能凑合着听了。


“我现在传达市委常委关于开发秦屿的决定!”陈志恒郑重地点出这份稿子的题目,是“决定”而不是李言所说的“初步意见”,这是需要纠正的。“啊,我现在传达市委常委开发秦屿的决定。”


此人讲话有一大特点,那就是几乎在每一句话之后都要加一个“啊”,然后把上一句重复一遍。这样一来,他实际的讲话长度就比稿子要长差不多一倍,也就是说等于把一份稿子念两遍,这就难免让听的人心焦。李言是长期领教了他这一独特风格的,所以把稿子砍掉了不少,给他预留了重复和啰嗦的余地。


“秦屿是我市沿海的一座小岛。啊,沿海的一座小岛。面积四平方公里。啊,面积四平方公里……”


他就这么每一句都成双成对地念下去,即使具有“铁杵磨成针”的耐性的人也会觉得厌烦。为了不使本书的读者把每句话都读两遍,下面干脆把无用的重复一律删去,他讲话的主要内容如下:


“秦屿是我市沿海的一座小岛,面积四平方公里,距越州海岸仅两公里。秦屿四面环海,风景优美,气候温和,年平均气温略低于本市大陆部分,为二十三摄氏度,终年无霜冻。由于历史的原因,千百年来,秦屿一直与世隔绝,一道两公里宽的海峡竟然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解放四十多年来,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和越州撤县升为地级市以来,越州人民在党的改革开放政策的指引下,解放思想,打破框框,发愤图强,建设家园,使古老的越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成为我省沿海地区的一颗耀眼明珠。由于自古以来就有不少越州人移居海外,使越州与海外有着密切的特殊联系。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爱国侨胞以及港、澳、台同胞纷纷回乡寻根认祖、探亲访友、洽谈贸易、投资建设,又为我市向现代化迈进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的越州大酒店、海滨公路、越海广场和多家三资企业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建设起来的。”


“但遗憾的是,改革开放的春风至今没有吹过两公里宽的越州海峡,对岸的秦屿至今仍然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荒岛,除了原有的‘极乐园’精神病院之外,基本上还是一块废地。这是我市宝贵资源的一大浪费,这种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市委常委决定:利用秦屿的有利地理条件,吸引外资,进行开发,彻底改造,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把秦屿建成集旅游、娱乐、商业为一体的综合性海上游乐园。这是一个投资大、效益也大的项目,建成之后,将会为本市的进一步改革开放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可谓百年大计、千年大计,造福于子孙后代。正因为如此,市委对这项工程的上马是积极而又慎重的。今天请大家来,就是要对此展开论证,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把利、弊两方面都谈透,以便市委和市政府决策,早日上马。”


陈志恒终于把稿子念完了,直听得人们昏昏欲睡。


他把厚厚的眼镜片从稿子上抬起来,两眼扫视着会场。那些打瞌睡的人这才突然发现该鼓掌了,于是一个激凌,振作精神,机械地拍起巴掌,一号会议室里又下起冰雹阵雨。


其实这时候鼓掌有点儿多余,好像是祝贺他终于饶了大伙儿似的。但陈志恒不厌其烦,人们鼓掌说明他念稿子念得成功,是不是?倒是经过这一阵鼓掌的剌激,把人们的睡意赶跑了,这也是一大收获。


“同志们,怎么样?”他念完了稿子还舍不得放弃发言权,还有一些零碎要发挥发挥,不过这倒比他念稿子要生动活泼,易于为人们听明白。“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决策、了不起的工程,啊,了不起的工程!建成了之后呢,我们越州的知名度就要在全国,不,在全世界大大提高了,到那个时候,洋鬼子们真的把我们这里看成东方夏威夷了,啊,东方夏威夷!那么……”


他本来想宣布开始自由发言,但话到舌尖,又收了回去,环顾左右,看着他身边坐着的那些常委和四套班子的领导们,一个个地询问:“有没有什么补充哇?”这也是必要的程序,以示对同僚们的尊重。


同僚们却一一面带笑容地摇摇头或者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常委会集体定下来的基本精神已经写在纸上,并且已经由他念完了,再重复就不觉新鲜。而且他们积多年经验,作为领导干部,不必在大会上抢先发言,让下边的人先说,等他们都说够了,领导再作总结性的发言,往往能收到集众家之长、以一当十、事半功倍的效果。


陈志恒看看李言,那意思是:下一个节目……


李言朝他点了点头,说:“那么,就请大家畅所欲言吧!”


陈志恒便把脸转向那些中层干部:“好,自由发言!啊,自由发言!”


而他给大家的自由度又是有限的,这句话刚刚说完,就开始点名:“城建局长已经有所准备,你先讲好不好?啊,你先讲!”


这似乎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搞建设嘛,当然是城建局长唱主角。


城建局长当仁不让,清了清喉咙,笑容满面地环顾会场,说:“那我就先讲几句。我受市委、市政府的委托,对秦屿的开发作了初步考虑,现在,向各位领导和同志们作一个简单的汇报,不准确、不完整、不周到的地方,请大家批评指正!同志们,秦屿的开发,是市委、市政府的英明决策,是我们越州改革开放的一个新的突破点,它所带来的巨大效益是难以估量的。过去的十年改革,已经使我们越州从封闭落后的状态下解放出来,开始走向世界……”


一开头就气度不凡,这是个能讲的角色。坐在他对面的人大主任却微微皱皱眉头,心想,越州走向世界?这句话不大通顺吧?人可以“走”,一个城市怎么“走”啊?“走”到哪儿去?现在的秘书越来越不会写稿子了!人大主任是在程功之前当过县委书记的,虽然那时候越州还是个县,但毕竟也是这方水土的“一把手”,过去他领导越州人民战天斗地的历史就可以用“封闭落后”一句话都抹煞了吗?当时有当时的历史条件,要历史地看问题,不要因为今天改革开放了,就把我们的昨天说得一无是处!而且一个小小的局长也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当着市领导的面,你只就自己的权限作些具体说明就行了,讲什么空洞的大道理啊?但人大主任基于自己现在的位置,也并不想在大会上抬杠,就小声嘟哝了一句:“讲点具体的嘛!”


这一提醒很有必要。城建局长也不是傻子,一点就透,但他没有停顿,眼睛扫了一下稿子,就跳过许多行,天衣无缝地接了下去:“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吸引世界走向我们!”


人大主任会心地一笑。越州又不“走”了,让世界“走”向我们?那我们越州就变成联合国了,装得下吗?


城建局长的这句话其实只是一个过渡,他马上引人正题:“我们要把秦屿作为一扇窗口、一座大门!把秦屿建成……这个这个……正像刚才陈书记所说,东方夏威夷!一个真正的‘极乐园’!成为全世界的旅游热点……”


这几句话为他前面所说的“走”来“走”去的理论作了很好的诠释。


“具体地说,我们要把秦屿建成一个综合性的旅游、娱乐胜地,其中包括:第一,大型游乐场。要把过山车、摩天轮、高空塔这些游乐园的代表作统统囊括,还要有小型轻便的碰碰船、碰碰车、音乐马车、电子游艺等等。第二,配套商业系统。要使旅游者不出秦屿,什么都能买到,不管是吃的、喝的、看的、玩的、刮胡子的、涂指甲的……应有尽有。第三,大型海滨浴场。不光是游泳噢,还要包括帆板、钓鱼,等等,甚至可以举办国际比赛。第四,综合服务项目。要有豪华宾馆、别墅式度假村、赛马场、健身房、按摩院、桑拿浴,等等。第五,多种文化设施。多功能电影院、录像厅、海底世界、卡拉ok、舞厅、酒吧、音乐茶座,等等。总而言之,要让外国人来到秦屿,就不想走了,‘乐不思蜀’!把他们口袋里的钱,都赚到我们手里!”


会场上发出了一片开心的笑声,似乎这个刚刚在描绘中的、为外国人而设的人间天堂已经建成,哗哗响的票子正源源不断地流过来,就像一九五八年人们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超英赶美”、“放卫星”时似的那么胜券在握。


也有人在惊叹之余问:“哗!咁大工程,要几多钱?”


城建局长答:“初步预算,至少要两个亿。”


“哗!”又是惊叹,“咁多钱,哪里来?”


“外商投资啊!”城建局长胸有成竹,“我们可以采取多种方式,一种是两方合资,一种是出租土地五十年到七十年,让外商独资经营,还有一种是我们出资,公开招标,由外商承建。我们多多少少还是要出一些钱的,市里可以拨一部分,还可以伸手向省里要一些,这么大的好事,省里会支持的。不足部分,向银行贷款,因为建成之后不用几年就可以收回成本,划得来的!”


这么一笔两亿元的大款子,经他这么一说,似乎也是手到擒来,并不困难,人们都相信这一点。越州人是经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代的,从积极意义上来说,只有敢想,才能敢干。既然有两个亿摆在那儿,为什么不干这一本万利的买卖?


椭圆形会议桌的侧面,有一个人笑嘻嘻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喂,有两个项目,不知敢不敢上?一个是赌场,一个是妓院,没有这两项,外国人是拢不住的!繁荣‘娼’盛嘛!”


笑声。其实这个问题别人也想到了,只是不肯说出来。


人大主任拍案大怒:“不像话!共产党打天下,就是要荡涤污泥浊水,我们解放以后,别的成就不讲,单单禁娼、禁赌这两项就是资本主义国家几十年、几百年也做不到,怎么能倒退呢?!”


说得好!


陈志恒立即接下去说:“我们天天在喊‘扫黄、打丑’,怎么能搞这种鬼名堂?啊,这种鬼名堂!我们引进的只能是资本主义好的东西,而不是腐朽、没落、丑恶的东西!没头脑嘛,啊,没头脑!”


那位始作俑者就尴尬地收敛笑容,闷声不响了。人们认得他是旅游局长,这家伙近几年在许多方面都做得出格,据说在一些宾馆、饭店里都有暗娼活动,而饭店不仅默许,还给予配合,为了“创收”不择手段。想不到这家伙解放思想解放得昏了头,竟然到常委扩大会上来放毒,理所当然地受到严厉批评。


人大主任抓住他不放:“听说你们旅游部门是有这方面的问题的,我建议市纪律检査委员会好好地査一查!”


旅游局长慌了,忙说:“没有哇!我们其实抓得很紧,‘扫黄、打丑’很坚决!我刚才……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秦屿搞旅游项目,一定要坚持文明、健康的原则……”


人大主任还要追究,陈志恒眼看已经离开了主题,“扫黄、打丑”的问题讨论它三天也谈不完,但不是这个会议所讨论的,就引导说:“是啊,原则上不能含糊,啊,不能含糊!下面,大家可以对秦屿的开发方案具体地论证,哪一个发言?”


这么一岔,就岔过去了。


挨着旅游局长坐着的是卫生局长。他忧心忡忡地看着陈志恒,说:“开发秦屿,我没有意见,但是,我提请领导考虑,岛上的精神病院怎么办?”


唱主角的城建局长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在一个旅游胜地上保留疯人院吧?”


刚刚解脱困境的旅游局长立即附和:“那当然!秦屿有两大祸害,一个是疯人院,一个是那些乱哄哄的鸟群……”


卫生局长反驳说:“怎么能说秦屿精神病院是‘祸害’呢?它在全国都是有名的,经济上也为越州创收不少,是绝对不能撤销的,那么多精神病人,在市里绝对没有办法安排!”


环保局长随即也跟上去:“秦屿的大片原始森林和大量的野生动物,是宝贵的生物资源,如果开发工程实施,生态平衡势必会遭到破坏,国家环保总局恐怕要出面干涉,联合国环保组织也很可能会谴责我们……”


这些本来在常委会上连想也没人想到的问题,现在突然提到扩大会上来,一时间造成了不利局面。陈志恒烦躁地向李言使了个眼色,谁知李言却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陈志恒有些沉不住气了,恼火地瞪了瞪刚才发言的那两位:“鸡毛蒜皮的问题都拿到会议上来?哈,疯子的问题,鸟的问题……”


会场上一片哄笑。


“静一静,静一静!”陈志恒敲着桌子,“同志们!排除干扰,正面论证开发工程的可行性!啊,正面论证……”


面对乱哄哄的会场,李言却只是静静地听,一言不发。他是不是真的听从了郁琅嬛的劝说:引而不发,跃如也?


郁琅嬛的那个电话是在大街上的公用电话亭打的。她在和李言通话的时候总是避开一切熟人,但她却没有想到李言在那间坐满了人的一号会议室里怎么可能和她深谈?只跟她说了那么几句搪塞的话,电话就挂了。谁知道他昨晚是怎么度过的,今天又将怎么度过?谁知道她在电话中嘱咐他的那些话他到底听不听?郁琅嬛怀着满腹狐疑满腹焦躁满腹惆怅地走出了公用电话亭,坐公共汽车回学校去。


她迟到了,这在单身、要强的郁琅嬛还是很少有的。


她一走进教研室,同室的教员就对她说:“郁老师,刚才黄校长到处找你!”


“噢!”她连手里的提包都没放下,就往校长室走去。


第一次迟到就叫她去训话?这使她很伤心。在别人看来,她郁琅嬛是最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既不用服侍丈夫,又不用照顾孩子,一个人独来独往,下了班想干什么干什么,何等自由!岂不知,她现在正处在一生中最难的时候。一个占据了她的心,而又不属于她的男人;一个和她争夺男人,而她又不能公开宣战的女人;一个由她负责管教,而又很难管教的孩子。这三者轮番折磨着她,要她作出明智而简捷的决断,而她却不能。许多成年的女人都可能会遇到类似的麻烦,而不同的是,人家有了争执可以吵,可以闹,可以向至亲好友诉说,她去向谁诉说呢?


她走上了楼,敲了敲校长室的门。


里面传出黄校长的声音:“请进!”


她推开门,还没等走进去,黄胖子已经迫不及待的叫起来:“噢,郁老师来了!”


听声音又不大像是要找她训话。她朝里面定睛一看,见李盼坐在黄校长的旁边,屋里还有三个警察,其中有两个是上次见过的。


“李盼!”她兴奋地喊道,“你回来了?!”


“郁老师!”李盼看见她,眼泪汪汪地叫了一声,站起来,却又克制地停住了,并没有像电影上常见的那样一头扑进老师的怀里。


郁琅嬛心里一热,眼泪不觉涌了出来,一把抱住李盼:“阿盼,你受苦了!”


那三个警察在她一进门的时候就都齐齐地站起来,好像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黄胖子脸上挂着笑,指着其中面生的一位说:“郁老师,这是书院街派出所的所长,他们……”


所长矮矮的个子,也像黄校长那么胖,只是没他那么老,一脸的壮疙瘩,下巴刮得铁青。此时他讪笑着说:“我们是来做善后工作的……”


郁琅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李盼是冤枉的!她没有罪,前天的事儿,根本没有她!”


“我早就讲了!”李盼委屈地擦着泪:“昨天他们来抓我的时候,我就讲了,可是他们不信,还是把我抓走了!”


所长尴尬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解释说:“李盼同学,不要用那个‘抓’字好不好?当时情况很复杂,我们一时弄不清楚,是请你去调查调查嘛!”


“‘请’我?”李盼鼻子里哼了一声,“有那样‘请’的吗?”她瞪了那两个抓她的警察一眼,“凶得很哪,简直像董超、薛霸!”


被指责的两位警察的表情便很难看。黄校长忙说:“李盼,不能这样讲话!人民警察怎么能和旧社会的衙役相提并论呢?”他很担心自己的学生犯了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错误。


郁琅嬛倒在心里暗笑,她没想到在语文课上经常偷偷地看的李盼还真的有所收获,能够在这个时候出此妙语。“你们有没有打她?”她厉声问警察。


两位警察慌了神:“没打!绝对没打!”


所长也连忙解释道:“郁老师!我国法律禁止肉刑,绝对不准打人的,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李盼有什么可‘坦白’的?你们还是把她当‘犯人’看?”郁琅嬛立即抓住了把柄。


“我……”所长意识到刚才由于职业习惯而说走嘴了,一时语塞。


黄校长把郁琅嬛叫来,本来是为了帮警察圆场,岂料事与愿违,郁琅嬛却和警察干了起来,这倒使黄胖子为难了,还要回过来劝她:“郁老师!既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就不要……”


所长经他这一提醒,才想起自己该说什么:“郁老师,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经过调査、了解,请此案的受害者和负伤的民警来辨认,他们都不识李盼,也就是讲,案发时李盼不在现场……”


“应该说此案与李盼无关!”郁琅嬛马上纠正他的含糊其词。


“是,是,完全无关!”所长连忙说,“所以,我们……我们今日专门送李盼回来落实政策,请你们……”


“口头‘落实’就算完事了吗?”郁琅嬛冷冷地看着他,“要拿出个书面的结论!”


黄校长一想,她说得对,也对警察说:“是啊,还是应该有个字据……”


警察才不会给你留什么字据呢!所长解释道:“既然李盼与此案无关,也就不需要任何书面的东西啦,请你们谅解!”


“那么,把人送给我们就算完了吗?”郁琅嬛仍然不肯罢休,“你们给李盼本人和她的家长造成了很大的精神伤害,应该向她的家长赔礼道歉!学校不能代表家长!”


她口口声声所说的“家长”当然指的只是李言而不包括何丽珠,听的人似乎也这样理解。“郁老师,”黄校长现在是替警察向她求情了,“他们是从我们学校抓走……啊,‘请’走的,所以送回学校来也在情理之中。再说……”


下面就涉及警察的难言之隐了,所长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们同李市长不大熟悉,还请郁老师帮忙解释解释,希望能得到他的谅解。出事的时候……也就是昨日夜晚,李市长所表现的高风亮节、原则立场,我们十分敬佩啦,为全市干部、群众树立了榜样。如果没有他的表态,我们也……也不敢……噢,今朝,我们弄清情况就即刻向《越州日报》打了电话,希望报纸对这样的好市长、好作风及时宣传报道……”


郁琅嬛看着他那低三下四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这些平时在小百姓面前不可一世的警察,原来是这么怕“官”啊,尽管李言曾经明确告诉他们任何人无权干涉警察办案,但看来这一点连警察也不相信,他们不敢相信!


“这些话,你们到市政府对李言本人讲去,我又不能代表他!”郁琅嬛说。她是有意折磨折磨这些警察。而且,她觉得自己也不能不表明这一“原则立场”,否则算是什么身份呢?李言的私人代表吗?两年多来她和李言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已经在外面造成了什么影响?她也并不是完全有数。今天的事儿,黄校长完全有权处理,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叫来呢?这是不是说明黄胖子也多多少少窥测到她和李言有着某种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说话就等于默认。她有必要,至少在黄胖子面前有必要澄清这一点。


所长和两位警察眼看手里的李盼推不出去,你看我,我看你,无计可施,只好继续求她:“郁老师,郁老师!请帮帮忙,多多关照啦!”黄校长比警察还急于结束这件事。当了半辈子教师,当了十几年校长,他因为李盼才头一次和警察打交道,一看见大檐帽就心惊肉跳。既然事情已经了结,没有给他的学校抹黑,已经是万幸,还纠缠这些警察干什么?他们是好惹的吗?


“郁老师,你是李盼的班主任,和家长的联系总比别人多一点嘛!”他挖空心思为警察找借口,“你出面向家长解释一下,免得事情再闹大了,对学校也不好嘛!”


郁琅嬛终于摸清了黄胖子的底。请她出面的原因,仅此而已。


“好吧,把李盼交给我吧,你们可以走了!”她对那三位警察说。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对威风凛凜的警察这么颐指气使。


“多谢!多谢郁老师!”警察们如释重负,千恩万谢。


郁琅嬛暗想:阿盼称他们是“董超、薛霸”,像不像?眼前的这一幕,是不是有点儿像鲁智深野猪林救林冲之后董超、薛霸点头哈腰的情景?


不,不像。那三位警察得了“赦令”,立即元气恢复,站起身来,“咔”地一个立正,向郁琅嬛、黄校长和李盼敬了个礼,向后转,威风凛凛地走了。


黄胖子连忙追出去送人家,警察们走得快,他也没追上,远远地喊了声:“三位走好,三位走好!”这才缓缓地走回办公室来,像放了气的轮胎似的坐在他那把皮转椅上。


“哎呀,请神容易送神难,总算把他们送走了!”他疲惫而又轻松地望望李盼,“好了,没事了,你去上课吧!”


郁琅嬛诧异地看着他:“什么?李盼被他们折磨了十几个小时,刚刚回来怎么能去上课?”


“噢,对,对,”黄校长也意识到自己考虑问题太粗疏了,马上改口说,“你马上给李市长打个电话,向他汇报一下情况,说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请他放心!”


“他现在正在开会,这时候打电话不合适吧?”郁琅嬛说,而忘记了黄校长有可能钻个空子,反问她:你怎么知道他在开会?


而黄胖子并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随口说:“那就给她妈妈打个电话吧!”


郁琅嬝好像突然当头挨了一棒!让她给那个黄脸婆何丽珠打电话报告好消息?!她才不干呢!


“不要给他们打电话!”李盼甩了甩乱蓬蓬的头发,“我出了事,他们连管都不管,我不想见他们!”


“李盼同学,不要这样讲话!”黄校长说,“你出了事,不光是我和郁老师着急,你的爸爸、妈妈更着急,可怜天下父母心嘛!郁老师,这样吧,你今天还有课要上吗?”


“上午有两节课,”郁琅嬛说,“昨天已经布置了,同学们自己写作文。”


“那就请你先送李盼同学回家,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做做思想工作……”


“不,我不回家!”李盼气昂昂地喊道,“我没有家,没有父母,我是没有人喜欢、没有人要的孤儿!我也不要这样的父母!他们一个精得像猴子,一个蠢得像猪,最自私、最狠毒、最无耻、最可恶!他们只想着自己,从来也不考虑别人,天天同我吵架,那个家,真烦死人了……”


黄校长惊呆了!这位几十年老老实实教书育人的“孩子王”,一生中还从未结交过什么大人物,李言是越州的一市之长,就是他所见过的最高领导了,但也是偶尔受到“接见”,他对李言的家庭并不了解。在他的想象中,市长的家庭,那气氛一定像报纸社论那般庄严,像礼堂那般肃穆;市长在家里也必然像坐在主席台上那般仪表堂堂、不苟言笑,市长太太也一定像公爵夫人那般雍容华贵,市长千金也就是李盼一定每天都像过“六一”那么幸福、欢乐!而在李盼口中所描述的又是一番什么景象?那简直就像穷街陋巷里的小市民家庭,锅碗瓢勺,婆婆妈妈,鼠肚鸡肠,吵架斗气,家无宁日。这怎么可能?尤其是那位可敬的李市长,竟然被他的女儿如此谩骂,仿佛是个无耻小人,这太不可思议了!


李盼还要说下去,骂下去,被郁琅嬛喝住了:“阿盼!”


郁琅嬛虽然从未去过李言的家,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那个由何丽珠掌管的家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她不能容忍李盼如此污损李言的形象!


“黄校长,”她急于为李言辩护,“您不要听她乱说,她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当然,我怎么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呢?”黄校长忙说:“我看,李盼一定是在派出所受了刺激……”


“我在家里也受刺激!天天受刺激!”李盼喊道:“那个家,我决不回去!要是你们喜欢,你们去好了!”


“这是什么话?让校长、老师和你的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这孩子的神经有点错乱了!”黄校长惶惶然,“郁老师,你看……”


“你才错乱!你才错乱!”李盼毫不客气地把这个污蔑扔还给他。


郁琅嬛伸手掩住她的嘴,再听任她这么胡闹下去怎么得了!“黄校长,我看……我还是先把她带到我家去吧,我跟她谈谈!”


“呃,好!也好!”黄胖子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么一个逃脱的机会,“好好安慰安慰她,有必要的话,带她到医院精神科去看看,对了,秦屿的‘极乐园’是个专门的精神病院,很有名气的!”


“我看,不至于吧,她只是有些闹情绪。”郁琅嬛巴不得立刻结束这令人难堪的对话,拉了李盼就走。


李盼走到门口还回过头来冲黄胖子吼了一声:“呸!你才是疯子!”


“唉!”可怜的校长不敢还嘴,把头仰在皮转椅的靠背上,喟然长叹,“要是学校里再多几个这样的学生,我也真该进疯人院了!”


在细巷小楼上郁琅嬛的家里,李盼冲了凉,洗了头,把那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统统丢在一旁,换上郁老师的一条白色连衣裙,躺在郁老师一尘不染的床上,竟然开心地忘了一切烦恼,突发奇想地说:“郁老师,我以后就住在你这里了,好不好?”


郁琅嬛倒没想到李盼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过去,李盼对她也是相当警惕的,当面躲避,背后捣蛋,也没少说她的坏话,诸如“狐狸精”、“母老虎”、“老处女”之类的雅号都是随口奉送的,郁琅嬛也有所耳闻。而现在,李盼竟然抛却前嫌,要和她一起生活,这个变化似乎太大了点儿。


“为什么?”她问李盼。


“因为你对我好呀!”李盼说,“派出所那帮狗东西欺负我,黄胖子胆小怕事,吓得连个屁也不敢放;我妈根本没出面,我爸爸迫不及待地要同我‘划清界限’;谁肯替我讲话呢?只有你,郁老师!”


郁琅嬛心里一热。李盼衡量事物好、坏的标准当然是很简单的,小孩子嘛,总是以自己的实际利益为取舍,谁对她好,谁就好;谁对她不好,谁就坏。但她又不能不承认,李盼说的也不无道理。她并没有冤枉胆小怕事的黄校长,更没有冤枉自私愚蠢的何丽珠,而对于李言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郁琅嬛也是不大赞成的。李言毕竟是个搞政治的人,政治在他心目中太重要了,超过了一切,甚至超过了亲情,面对女儿的冤案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伸张正义,而是保护自己,树立自己的“清官”形象,这太残酷了!更使郁琅嫘动心的是,她本以为李盼还小,被警察吓坏了,顾不上思考这些,哪知道她心里全明白!可怜的孩子,可爱的孩子!刹那间,郁琅嬛忘记了李盼两年多来带给她的无数麻烦,而有些喜欢这个孩子了。


“老师喜欢你,爱护你,帮助你,都是应该的!”她坐在床边,抚着李盼的肩膀,“但是,老师对每个同学都应该这样,难道他们都可以和老师一起生活吗?”


“别人当然不行,”李盼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家,都是单身女人,住在一起很合适嘛!”


郁琅嬛一愣。她把李盼看得太简单了,小小的李盼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单身女人”,听听这个老里老气的自称,像一个不足十八周岁的女孩子说的话吗?她想起李盼那个颇不中听的外号:“连长”,天晓得这个孩子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似乎她已经在情场闯荡了多少年,只不过至今还不打算成家罢了,比她这个快到而立之年才初涉爱情的“老处女”的生活要丰富得多,可怕得多!不,她不能把李盼留在这里,她负不了这个责任!


“李盼,我看你,还是应该回家去住!”


“什么?你不要我?把我请到你家里来就是为了赶我走?”李盼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走,“你这个人也是这么不真诚,咳,怪我看错了人!哼,你以为我没地方住吗?”


“哎,哎,回来!”郁琅嬛连忙拉住她,“老师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而是不愿意让你的家长伤心……”


“哈,她会为我伤心?”李盼回头一个冷笑,“你也太不了解我妈了!”


郁琅嬛刚才所说的“家长”其实侧重在李言,李盼却听岔了,专攻何丽珠!


“我……当然不了解她!”郁琅嬛尽管很厌恶何丽珠,一提起来就反感,但又情不自禁地想听一听李盼揭她的短。


李盼不走了,又坐上床去,饶有兴致地描绘自己的妈妈,好像此刻是在对何丽珠进行“缺席审判”,却又开口千言,离题万里:“她这个人,自己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可是我从来也没见她读过书。她还有理论,说:做什么的人就不喜欢什么。厨师闻到饭菜味就恶心,工人听到机器声就头痛,会计看到算盘就心跳,学生一上课就想打瞌睡——平心而论,这句话倒是有道理的!”李盼深有体会地一笑,在批判何丽珠的同时也给以适当的肯定。不过立即又转人批判,“她是管图书的,所以最厌烦的是书,回到家来除了洗衫、煮饭就是睡觉,还‘呼呼’地打鼾。我爸爸恰恰和她相反,最爱读书。过去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上班读书,下班回到家还是读书。我妈说他是‘书库里的老鼠’很形象啊!过去我们家房子小,屋里到处都堆满了书。后来搬到市委大院,爸爸有了自己的书房。我妈一般是不进爸爸的书房的,大概是怕犯‘职业病’,见了书就头痛吧?”


李盼信手拈来,不假思索,好像身上存着一大包何丽珠的材料,随时可以探囊取物。说到这里,“格格”地笑了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脱身囹圄。


郁琅嬛也被她逗笑了。李盼形容得大概是不错的,郁琅嬛虽然只在今天早晨见过何丽珠一面,来不及仔细观察,但毫无疑问,何丽珠也只能是这么一位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角色,这原是在郁琅嬛意料之中的,听来也并不觉得稀奇,只是李盼那一番绘声绘色的讲述很好玩儿。


“爸爸每天读书读到很晚才睡。我妈虽然自己不欢喜读书,过去总是坐在旁边陪着他,我小时候就是这样……”


听到这里,郁琅嬛不觉皱起了眉头。


“后来,她老了,人也变懒了,也就没精神‘陪读’了,自己早早地睡觉。我们搬到市委大院之后,每人一间卧房,爸爸就不再跟她一起睡了。我觉得,爸爸一定很厌恶她!”


郁琅嬛不觉点了点头,这正是她非常希望听到的。很久以来,她一想到李言和她见面之后还要回家和何丽珠同床共衾,就觉得不能容忍,现在总算出了一口气。不过她想想,自己从一个孩子嘴里探听大人之间的这些事,也很无聊,而且无论李盼说什么,只要是和何丽珠有关,她听了总是不舒服。


但李盼最大的乐趣恰恰在这里,她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似乎首要任务就是和家长作对,当然也和老师作对,只是现在她住在老师家里,谈得投机,和老师的矛盾就降为第二位了。


“我更厌恶她!她自己不读书,为什么非要逼着我读书?”李盼这才切入她要讲的主题,“只要我的功课不及格,她就打我。我早就恨死她了!”


多主题演讲,想到哪里就扯到哪里,而且很动感情。声讨起何丽珠来,李盼一副苦大仇深的悲壮相。


郁琅嬛对此却没有做出赞同的反应。何丽珠那个“母老虎”动手打人是并不奇怪的,但李盼也未必就代表正义,你的功课不及格,做老师的怎么能表示同情呢?


“你看,你看!”李盼为了加强她的演讲的说服力,撩起了裙子,指着腿上的瘢痕说,“这都是她打的!”


“噢!”


郁琅嬛望着那些虽然已经黯淡但依然很清晰的累累瘢痕,不禁大吃一惊。作为一名教师,她当然知道许多家长都没有听从学校的告诫而打过孩子,但没有见过打得这么狠的。这就是李盼在学校里总是穿长裤而从未见她穿裙子的原因。“虎毒不食子”,何丽珠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下得了如此毒手呢?难怪李盼这么恨她!也许,李盼越大越不服管教,正是这种畸形的家庭“教育”造成的恶果!


“你爸爸……他打过你吗?”郁琅嬛轻声问。


“打过,当然也打过!”李盼愤愤地说,“不过,他们两个人不大一样,爸爸打得轻,而且打我的时候,他还含着眼泪。我知道,爸爸那时候很喜欢我,舍不得打我。可是我妈说:‘在小孩子面前,我们两个必须保持一致!’后来,他们两个也不‘一致’了,我也长大了。哼,现在,他们谁也别想再打我,猫和老鼠的位置颠倒过来了!每天晚上,我妈总是把头伸在窗子外面,等我回来,怕我给她惹事。我偏不回,让她等吧!等啊等啊,等到听我的高跟鞋声音了,才放了心。有一次,我在街上同男朋友谈话,正好被她看见,就跑过来拉我回家。我呢……郁老师,你猜我说什么?”


李盼讲到关键处突然停下了,卖个关子,神秘地望着郁琅嬛,那神情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猜不出……”郁琅嬛实在缺乏这方面的想象力。


“告诉你吧!”李盼伸腿跳下床,挥动胳膊表演着,“我什么话也没讲,朝她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她捂着脸,半天也没响,我呢,大摇大摆地走了!”


郁琅嬛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母老虎”培养出来的女儿,明显地留存着何丽珠的遗传基因,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唉!”郁琅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意识到,李盼已经差不多“定型”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改造”她,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像黄校长和她郁琅嬛这样的教师还不具备如此本领。像一些电视剧中那种感化“失足少年”的故事,只能当故事看看罢了。但她不能对李盼这么说,在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下,黄校长给她的任务是稳住李盼,免得她再出外惹事,而且进一步说服她回家去,更多的道理就不必讲了。


“郁老师,你为什么叹气啊?”李盼讲述自己过五关、斩六将正在兴头儿上,看见她那副神气,倒觉得奇怪了。


郁琅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好说:“我在为你们这个家庭发愁,以后还怎么生活啊!”


“这有什么可发愁的?”李盼不以为然,“《三国演义》是怎么讲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家现在就是‘三足鼎立’,谁也治不服谁,看起来,统一天下是没有希望了,倒不如干脆各奔东西!我爸早就该跟她离婚,既然没有爱情,婚姻也就名存实亡了,还保留一个虚假的外表做什么?”


郁琅嬛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李盼在这个成年人才考虑的问题上这么胸有成竹!是啊,离婚,李言跟何丽珠离婚!是这个家庭唯一可行的出路,也是她郁琅嬛唯一的出路,这一步迈出去,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如果……”她顺着这个令她感兴趣的思路想下去,但又不能把心里所想的都说出来。她试探地问李盼:“你认为这件事情好办吗?”


“当然不太好办啦!我知道,我妈是决不肯离婚的。不管我爸是不是爱她,她是非常爱我爸的,起码是非常需要他。你想,她一个图书管理员能有什么出息?现在成了‘市长夫人’,进入了‘上流社会’,不都是我爸给她的吗?离开了我爸,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舍得吗?这么一把年纪,一副尊容,一身坏毛病,又没有一点本事,再改嫁,有谁会要她呢?所以,她肯定会一棵树上吊死,死也不肯放手的!”


郁琅嬛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个毛孩子的分析,鼻子里泄出了一股沮丧的气流。李盼不简单,实在是不简单。这个在学习上耍尽各种花招、成绩一塌糊涂的学生,从哪里学到了这么多人生经验?对于家庭矛盾,李盼分析得头头是道。郁琅嬛面前横着一座不可逾越的山,那就是何丽珠。这一点,尽管她早就清清楚楚,但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认识得这么透彻、这么严重,而这正是她的学生教给她的。


“不过,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李盼把严重性充分指出之后,话锋一转,“如果我爸坚决不要她,她也没办法!你知道,现在已经不是秦香莲那个时代了,感情破裂,调解无效,法院照样可以判处离婚的!”


不幸的班主任现在竟然被一个孩子牵住了鼻子,于山重水复之际又看到了柳暗花明。


“依你看,你爸爸有决心这么做吗?”


“这就很难讲了!”李盼老里老气地说,“处于他那个地位,在这种事情上往往不容易下决心,总是担心什么‘影响’啊,‘形象’啊,‘威信’啊,优柔寡断。我不是正在从旁协助他吗?”


“你?”郁琅嬛实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小孩子在协助她的父母离婚?怎么“协助?”


“是啊,我在尽力而为。”李盼说得很认真,重任在肩,义不容辞似的,“你知道,一个家庭也罢,一个国家也罢,不破坏旧秩序,就不要想建立新秩序。我给他们闹个天翻地覆,让他们都感到乱透了,不能再维持了,也就不想维持了,只有一条路——散伙!”


这位小小的谋略家原来在施行这么一套雄才大略!郁琅嬛听在心里,当然不会全信。她知道李盼在班上向来有吹牛的毛病,常常把自己偶然“瞎猫撞上死老鼠”的一些小事吹嘘成早有先见之明,昨天坐班房也是来源于瞎吹什么“打警察”。但她也不能不承认,李盼的胡闹,在客观上的确也有助于这个家庭的早日解体。每个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所处地位和实际利益考虑一切的,郁琅嬛不可能不对李盼的举动在一定程度上暗暗赞赏。


“如果他们离婚了,你是不是打算和爸爸一起生活?”她不由得这样问。


“笑话!”李盼笑了笑,“他离婚之后一定会再结婚的,我已经尝够了一个‘妈’的苦头,为什么还要再沦为后‘妈’的俘虏?感谢他们,在散伙之前给我找了个出路,我坚决开路,到香港投奔大姨妈,跟他们两位‘拜拜’了!”


“噢!”郁琅嬛深深地感到面前这个孩子的城府之深。她的一切看似胡闹,却又都是朝着一个明确的既定目标前进。她还不满十八岁,怎么这么复杂啊!


“你……和你爸爸也没有感情吗?”这是郁琅嬛觉得十分奇怪的。因为按照常理看来,女孩子如果和母亲不和,很可能出于弗洛伊德所说的“恋父情结”。


“唏!”李盼对此却嗤之以鼻,“在这个世界上,谁和谁有感情?无非是互相利用罢了。我爸这个人很孤独,聪明人总是感到孤独的。他的很多情感,对我妈都不可能诉说,说了她也听不懂,两个人没有共同语言。我爸在最孤独的时候,很需要我,好像我给他排遣了一些烦恼。我不是也需要他养活吗?现在又需要他帮助我到香港去定居。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之间,有什么感情可言?”


郁琅嬛仿佛在听一个冷血动物说话!世界真的发展到这一步了吗?人类连维系感情的最后一根链条——亲情也没有了吗?


望着她那诧异的神情,李盼也很奇怪,问她:“郁老师,我们家的事……你真不知道吗?”


“什么事?你们家的什么事?”郁琅嬛越发糊涂了,这个小东西云山雾罩地扯了半天,还有什么秘密没抖出来?


“唉,看来你真不知道!”李盼很失望。但她生来没有保守秘密的习惯,别人不知道,正好显示她贮存的信息量之大,“就在十七年前……”她像讲故事那样颇有耐心地叙述起往事,“有一个女人跑到医院妇产科,苦苦哀求医生说,她结婚好几年都没生育,希望帮她想想办法。哈,天下还有这么无能的人,连繁殖后代的本领都没有!越州的土医生能帮她什么忙?妙手回春?麒麟送子?做梦!恰恰在这个时候,一个姑娘在这家医院里生下了一个私生女,她就把她抱养了,填补了这一项空白,对外人就说,她自己生了个女儿!”


郁琅嬛目瞪口呆:“阿盼!你说的是谁?”


“何丽珠啊!”


“这是真的吗?”


“你不相信?那个孩子就是我,还会骗你?”


“你怎么会知道?”


“事实如此!”李盼淡淡地说,并没有因此而激动,“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早就知道,什么都知道。你听说过吗?私生子是最聪明的,我就是私生子,什么事也瞒不过我,何况这件事在图书馆也已经不算秘密。小时候,她对我好,只是把我当摆设,因为人家都说她不会生养,我就是一个活标本:喏,谁说我不会生养?我起的作用,也就是如此而已!”说到这里,她嘲弄地摊开两手,像电影、电视剧里夸张的表演,“后来呢?我们搬出了图书馆,新的邻居不知道我们家的秘密,也就没人再在这个问题上议论她了,她也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我好了。人家的孩子都是父母的心肝宝贝,而我不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一时激动,造就了我,让我到这个世界上来观察丑恶的人类!咳,我是没有父母的孤儿、野种,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自己!让我爱那个姓何的和那个姓李的,为什么呀?我爱得起来吗?”


郁琅嬛被震惊了!如果说,她的学生李盼是一个总也猜不透的谜,现在似乎已经找到了谜底。不幸的家庭造就了畸形的孩子,不幸的孩子眼中折射出畸形的家庭。啊,可怜的孩子!


“阿盼,阿盼!你该怎么办呢?我本来想……”郁琅嬛自己也说不清楚该把这个孩子怎么安排才好。要不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那样可以照顾她、帮助她,把她身上畸形的一切都矫正过来,也让她精神上有个依托……不,不行!那样做,自己算个什么身份?那不是明摆着又给了何丽珠一个闹事的口实吗?唉,算了!想了想,她对李盼说,“现在看来,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你和香港的那个‘姨妈’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至少她需要你,会爱你;你也需要有一个环境,把自己长期所承受的精神压力统统都卸掉。等去香港的通行证发下来,你就走吧,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至于家里的那个烂摊子,你就不要管了,谁的罪让谁受吧!”


郁琅嬛动了感情。她觉得,自己现在才真正像个老师,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母亲的作用。爱护李盼唯一的办法,是解脱她,从重重的痛苦中解脱!其余那些乱糟糟的问题,都不应该再为难这个不幸的孩子,那是大人之间的事了。


郁琅嬛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似乎已经完全心中有数了。


“你说呢?”她问李盼。


天晓得,李盼根本没有听她的这一套披肝沥胆的真情实意,脑筋动到别处去了,被她这么一问,突然惊醒,说:“哎,郁老师,我妈说得不对!并不是做什么的就不爱什么,我爸爸是做‘官’的,他就很爱做‘官’嘛!”


郁琅嬛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