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0
|本章字节:19446字
庄子是故事的高手,一部《庄子》,他讲了无数故事,有的更似寓言,有的更似。“朝三暮四”篇,寓言也,但也比一般“守株待兔”“揠苗助长”与伊索的《狼和小羊》或克雷洛夫的《杰米扬的汤》深奥、耐咀嚼。故而现今百姓口头上说的“朝三暮四”是作多变善变解,与原来庄子的用来宣讲“齐物”、“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之解大相径庭。
《应帝王》篇到了最后,便又讲起故事,写起来了。是不是庄子当真讲起如何掌握帝王之术之道以后他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了呢?图穷则匕首见的是刺客,文穷(或道穷、命穷、运穷)则(寓言、故事)见的是文人。
让我们看看在“应帝王”这样一个牛皮轰轰的大题目上,庄先生又能为读者提供一些什么样的故事呢?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郑国有一个灵验神效的巫人叫季咸,他能够预知人们的吉凶祸福寿夭生死,他的预卜能够精确到年月旬日。郑人见到他吓得夺路而逃。列子见到他,为之心醉痴迷,回家后告诉壶子说:“我原来以为您的道术最高,想不到又出现了更高明的人!壶子说:其实我与你交流过的是一些表相、语文、形式,并没有进入大道的实质。你以为你已经掌握了我所传授的大道了吗?唉,一大堆表面的东西,许多许多表象,并没有实质内涵,就像一大群母鸡,而没有雄鸡一样,你从哪里能得到能够孵出小鸡的受精卵呢?而你试图以你对于道的理解来周旋于世,必然也就暴露了你自己的真相,人家当然就能一眼看穿你了。好吧,你就叫他来看看我吧,看看我怎么对付他吧。
陌生化即高度的创造性、奇异的想像力、与众不同的独特思路、取譬的广泛与不拘一格,创意的颠覆性乃至刺激性,这是作为家的庄周的不二特色。
好生奇怪,出现了庄周这样的另类家、修辞家、文章家、风格家、思辨家、我要说是幻想家之后,我们的神州大地,怎么此后再出现不了这类的奇人奇文了呢?李白从气度上差可与庄比肩,他的自由强烈酣畅淋漓,不次于庄,他的诗歌当然是无与伦比;但是想像与寓意,深思与振聋发聩的思想念头仍然无法与庄比肩。曹雪芹的伟大在于经验性的写作而不是想像性思辨性,蒲松龄是想像的,又是颇受世俗的与人间的德行性情恩仇爱怨的束缚的,他并不天马行空。鲁迅的愤懑、沉重、犀利是不凡的,他更像解剖刀与手榴弹而不是文章的高山大海。别人,就不说了吧。
庄子虚构出一个名叫季咸的神巫来,他有奇术(邪术?妖术?奇门遁甲?特异功能?)而不是大道。他的本事是相面占卜,预知吉凶生死。他太灵验了,弄得人们害怕他躲避他。“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这一段写得深刻精彩。
人们往往会喜欢求神问卜,前提是这些求神问卜的结果只能参考,不能全信。俗人的特点是常常充满畏惧感,不知何时何地何事会碰到灾难不幸。同时人们又充满侥幸心理,不论碰到什么危局,总以为自己是有救的。碰到上上的吉兆,人们盼望它能成真,仍然有所期待又有所畏惧(其不能成真)。碰到下下的凶兆,人们盼望它的化解消禳,人们会一面畏惧觳悚,一面求神许愿,如捐门槛、捐子女、捐身出家还愿以求苟活。如果人们求神问卜的结局是百分之百地算数,如果求神问卜如聆听结论,如囚犯之听宣判,如危重病人之看化验结果,人们是恐惧的,躲避的,是如避瘟神的。
从中我们也许看到人类的弱点之一,想预先知道,想多知道一点事情、信息,但又不敢真的去知道一切,不敢当真去知道确定无疑的东西,不敢接受铁一样的事实和真理,最多接受一点橡皮筋式的,日本豆腐式的说法。人永远存在着苟且的希冀与讨价还价的意图。人永远不可以、也做不到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
所以庄子符合人们的需要,创造出一个专门对付“准确预见”的壶子来。你有季咸,我就有壶。古代,壶含有广大或深奥的意思。
列子是壶子的学生,被预知吉凶寿夭的季咸子所折服,回来告诉壶子,我原来以为师傅您最棒,谁知道现在有了一个季咸子,又比您厉害了。厉害什么呢?季咸子的预卜更实用也更贴近生活。壶子则是泛论大道,大而无当。壶子一听季咸子其人其事就是十八个瞧不起。声言自己教给列子的东西还都是外在的皮毛,都是文本上的符号解读,远未达到大道的实质与内涵。就好比开始画龙了,但是远未点睛——好比是给了他一群母鸡,却没有公鸡。就这么点文句表层类的知识,你就拿出去卖弄应对,还以为就能站住脚跟了呢!唉。好吧好吧,让那个什么季咸子来一趟,让我们互相见识一下吧。
壶子对于季咸子的反应,令人联想起当今社会上一些人对于浪得大师虚名者的不忿儿来。如今天的一些中小精英,他们绝对不承认任何与他们同时代的人是大师,第一,我不是大师别人也不可能是。第二,确有招摇撞骗的学问骗子道术骗子伪大师实小贩存在。
由于普遍的文化缺失,既可能认不出千里马,误杀误伤了千里马,也可能误将一匹吵闹得凶恶的癞痢毛驴吹嘘成千里马。把一个比较灵验的占卜者巫者看作大师,倒也不怪壶子起火。现今也是这样,遇到块头大一点的精英呢,一听到其他人被认为是大师或准大师了,他的第一个反应多半是:又出来一个骗子!壶子的话恰恰叫人想起当今的一些有争议的坐上大师交椅的名流来。
请问,这位又广大又深奥的壶子,怎么有点沉不住气?尤其是当你的徒弟直言不讳地说是发现了比老师您更伟大的高人的时候,你为什么立马表态叫阵接招呢?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将欲歙(收缩)之,必固张之,他为什么不能先唯唯,再见识见识呢?难道他果真认为自己已经是老子天下第一啦?
这里边的一个观念也有趣,壶子的伟大在于真人不露相,季咸子与列子的渺小在于露相非真人。能被相面的人掌握个透彻的人是浅薄之人,不能被相面者看出就里的人是高深之人,这样的逻辑偏于阴暗与小气。所以只有在中国,有这样的病人:就诊时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病症,不愿意向医生述说自己的真实病况,而要医生去猜。而一个大夫是否高明,要看他是否一把脉便得知你的全部病情。这其实是把做学问鉴定学问当成捉迷藏的游戏了。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止。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底下故事的发展不知道是壶子在耍猴还是在变戏法。说是第二天列子就把季咸子大师带到壶子这儿来了。季大师倒是架子不大,也许是壶子更年长些?季咸子一见壶子就怔了,不好了不好了,出不去一旬十日,您列子的老师壶子就活不成了!这哪里是壶子大先生,这明明是活见鬼嘛。这简直是一摊死灰再泼上水,你再想什么辙也不可能死灰复燃喽!
列子哭着回去了,不是一般的落泪,而是痛入骨髓的泣涕沾襟。列子可真实诚,像是赤子婴儿了。这一哭证明,列子虽然误入歧途,被巫人季咸子的皮毛小技所迷惑,对于自己的师傅还是爱之敬之亲之忠之的,中国人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然也就要师鸡敬鸡,师狗爱狗啦。
壶子倒也说什么有什么,有什么说什么,他安慰爱徒说,没事,我是亮给季咸子地之文来给季咸子看,地文,就是像大地一样地寂静(王按,一般专家都解释说地文指寂静,地指寂静应该差不多。文则有花纹、文饰、表面形状之意,不敢肯定是指一味寂静还是指微动若有若无。查下文,我的此说似有道理。)
壶子与大地相通,像大地一样寂静了,于是茫茫然如失其所,如找不到感觉了,既不运动,又非静止,季咸子看到的是我暂停了生机,他能不吓一跳吗?是我暂时实行了自我冻结封闭的。(至今瑜迦功与中华气功,犹有这种自我封闭的修炼方法。)好的,让他(季咸子)再来嘛。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第二天,果然季咸子又给壶子相面来了。季咸子怎么这样好说话,作到了随传随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已经那么大名声那么功法(巫术)灵验了。他与列子又一起给壶子相了面,竟然吹起自己来了,说是好幸运啊,你的老师遇到了我!他有救啦,他的闭塞停止的生机竟然有了动静,他也就有了活命的希望啦。
按,此说也毫无根据,季咸子并未发功开处方作理疗化疗手术,是壶子自己忽然又好起来了,你有什么可吹的呢?这种水准也委实有限。
壶子告诉列子说,这回我展示给季咸子的是天壤,是天与地的互动(旧解天地间的正气),你很难说清与掌控这种互动的名与实,概念与行动,但是它正如一股生机,自下而上地,从脚后跟上徐徐升起。这样他季咸子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我的一线生机了。好吧,让他下回再来。
重视脚踵,想来是一种直观的想像的位置医学、几何医学,至今的气功修炼者仍然强调吐纳之功要练到吸气入脚后跟,吐气自脚后跟,同时国人至今重视足底按摩,不知是否都与庄子有关。反正壶子不但与地相通,也与天相通,欲天则天,欲地则地,也是能上能下了。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季咸子第三次来给壶子相面,反应是“您这位老师精神不稳定,恍恍惚惚,我无法给他老人家看相。下回吧,下回等他精神稳下来之后,再看相吧。
壶子有点向徒儿吹牛的意思,要不就是实打实地、无保留地教授:他说,我这一回是展示一种太虚之气,之境,之神,这种气、境、神无所泄露,无有征兆,无可察觉,这样,他就感到了我的自我控制、自我引导的机制与功夫了。我的这套机制如同深渊。什么是深渊呢?大鱼盘桓流动的深水回旋处就是深渊。水停止不流的深水回旋处就是深渊。水奔流不止的深水盘旋处也叫做深渊。深渊的定义有九种,我的精气的深渊也有九种,这回给季咸子展示的只是其中的三分之一即三种,底下的,等下回再让他来见识见识吧。
这里的深渊二字,我们还可以加上深渊的“倒数”“渊深“二字,共四个字,用得有趣。老子也讲“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到了庄子这里干脆就讲深渊或渊深了。深与渊在这里是道性、思想、学问、智慧的价值标准。对于孔孟,仁义道德是最高标准,是价值观念。对于老庄来说,仁义道德有可能变得矫情和闹心,有可能引发竞争和不平,只有像深渊一样地渊深,才是大道的特色,才是得了大道的至人、圣人的特色。渊是渊博,因为大道是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通了大道就会一通百通,一明百明。深,是深潜、深藏、深奥、深厚,凡人们想通晓它是有难度的。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天机不可泄露,这些是国之利器,是秘密武器,不可轻易示人。想示也白示,你悟性不够,你知性不全,你道性相悖,你私心杂念偏见俗气遮盖了你的聪明灵性良知良能,你欲学道而不可得,你老是差一厘米乃至一毫米,你永远够不着。
强调抽象的仁义,强调更抽象的渊深,把思想与价值道德化、哲学化、纯粹化与玄学化,这是中华文明的一个特点。它不强调真实,不强调命题符合逻辑和计算以及实验结果,不强调有效和有利,它反过来强调的是渊深、玄妙、神奇、伟大以至趣味。它更适合清谈、益智、心胸、视野、境界、修辞、为文、风度、风格化,而不适合实用、生产、经济(古代的经济一词饱含着政治,经济者,经国(管理国家)济世(服务社会)、经天纬地之谓也。
这一点用来应帝王,倒是有点天机。帝王也者,怎么能不渊深,不深渊呢?帝王见到臣子百姓,竹筒倒豆子,坦白表现无遗,绝不保留,那哪儿行?李白诗曰:大人虎变愚不测,为什么大人物帝王能够如虎之斑色善变一样地变化自己而使下属永远摸不着底,永远处于听喝跟随的被动地位上呢?第一,由于他们比凡人渊深,第二,如果他们并不渊深,如果是他们自己也在那里踌躇不决,判不明黑白,下不了决断,他们就更要做出深渊渊深之状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又次日,季咸子随着列子来看壶子,自己还没有站稳,他惊慌失色地逃跑了。壶子喝道:“追呀!”
为什么大喝苦追呢?季咸子如果仍有得到真的道的希望,可以指点他帮助他,如果毫无希望,那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就是了,何追之有?要追上他以羞辱他吗?要教训他从此不要“无照行巫”,不要再看相占卜,妖言惑众了吗?按照老子的说法:“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人之不善,何弃之有?”“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壶子(庄子)对待季咸子,是不是应该更善意一些呢?莫非因为自己的弟子列子竟然曾经认为季咸子的道行超过了壶子,使得壶子震怒,一定要切磋切磋,对阵对阵,过两招,非把季咸子摆平不可吗?那可不是得道者的行事方式啊。
上哪儿追去?列子不厌其烦地报告老师:没了影了,找不着了,追也追不上了。什么意思?从此季咸子输到了底,从此销声匿迹了吗?壶子灭了季咸子了吗?
然后壶子向列子讲述自己的新的状态与新的展示路数。这次他果然做到了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好一个壶子,还深潜在渊底呢,只对季咸子表面上应付一下,呼牛就是牛,唤马就是马,像小草一样地望风披靡,随风摇摆,像水波一样地顺势流淌,并无定势定规,季咸子除了逃之夭夭以外,他能看到什么,能够得出什么看相的结论来呢?
第一天装死,毫无生机,第二天要活,从脚跟往上冒活气,第三天心神不定,恍恍惚惚,以恍惚来展现渊深。第四天则随机应付,虚与委蛇,仍然是空空荡荡,无可无不可。这是大道吗?这是帝王之术吗?怎么有点小家子气?怎么像杂技而已?一会儿一个样,反正不能让凡人摸着大人物的底。
但我仍然不明白,第一,壶子为什么一定要摆平季咸子。季某看相,多数、绝大多数是准确的,一般人,包括列子这样的人,都能被季咸子一眼看透,这说明季咸子是有本事至少是有神奇的巫术的。而像壶子这样的特殊人物,是极少的奇人,是生活在渊深与深渊里的大道人,看不出你的相是偶然的稀有的吃憋,看得出众生相是多数的必然的成就,你何必要压而倒之呢?
第二,为众人看相,应该算是有所贡献,有所神奇,有所灵验,你的本事是不让他看出来,其实不让他看出来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带面罩,你可以穿防感染衣,你可以拒绝与之见面,你可以为自己修个秘室秘洞秘穴,费那么大劲,闹那么多玄虚,图个啥?就图隐蔽自身?为你需要隐蔽?你是国之利器吗?你是国家机密吗?你需要长期潜伏吗?
第三,列子认为季咸子的道术超过了你,值得认真对待吗?对待如此认真,所讲那么牛皮,不是有点小儿科吗?
第四,能够调理自己的生机体征,能够显示各种假象,这算小术还是算大道呢?直到如今,通过气功一时调节血压呼吸脉搏的技巧,也时有所闻,未足道也。
被认定伟大的壶子,其表现颇不阳光,带几分阴谋家的味道。原因可能是,第一,是应帝王,帝王是不能心直口快的。春秋战国时期,没有阴谋就没有权力与权力的争夺。第二,老庄都崇信渊深、深藏、不可以示人(老子),都不强调诚恳实在,相对孔孟在人际关系这方面的主张偏重于理想与仁爱,老庄则更注意如何从智慧上压倒对手。孔孟标榜的是仁义,老庄标榜的是渊深与高明高超。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不但摆平了季咸子,列子这次也是心服口服,同时心灰意懒了。他认识到自己离大道太遥远了,他不再摆出一副学道的架式,他回家过日子,三年不出门不远行,他热衷家务,为妻子执炊,像侍候人一样地侍候小猪。或者是反过来,像喂小猪一样地喂自己与家人。对于外界,无所谓亲疏无所谓私心,无所谓欲望。他费了很大劲去学道求知,现在嘛,也不学了也不使劲了,知道自己没了戏啦。乃回到最最素朴无华的状态。他戳在那里,像块木头石头,不过是个形状罢了。不管它万物纷繁,万象杂乱,万念起伏,而此时的列子坚守着自身的质朴,终身如一。
你会不会将列子学道、误入(季咸子代表的)歧途、再被壶子震服、终于不再谈道、不再痴心妄想得道、最后变了个呆若木鸡,变了个分不清猪与人的区别,最后变成了个枯井死灰,看作一个悲哀的故事呢?困难在于,怎么样去分辨大智、大道之获得、与大道与自然融合为一、齐物、无差别境界(周谷城的提法)与先天弱智、与精神恍惚、与哀莫大于心死呢?大智若愚乎?大智即愚乎?智也可及愚也不可及(学聪明易,学愚傻难,语出《论语》)乎?大愚反智乎?愚智吊诡走火入魔乎?
怎么这一段壶子与季咸子斗法的故事,更像武侠技击而不像庄子的哲学?任何论述尤其是文人的或政客的论述,常常会偏于一侧一厢一面。把壶子写得太渊深太深渊了,反而可能显出浅薄、做作、飘浮乃至意气用事来。把列子写得太五体投地了,反而显得像是受挫、荅然、迷茫、灰心丧气、未老而痴呆了。把大道写得太玄妙了,怎么反而丧失了它的纯真朴素厚实与博大呢?怎么写着写着,列子倒是得到了“朴”、达到了朴的境界了,而壶子离“朴”像是越来越远了呢?
当然,老王在这里也有点故意抬杠的意思。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这一段像是四言诗,四言警句,四言箴言。可以容易地改成全四言:前四个无为某某之后是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用心若镜……胜无不伤。
先贤一般将这里的无为作毋为讲,即不要承担虚名,不要(一味)生产计谋,不要成为事务任务的工具,或不要强迫别人去作什么不作什么事,不要成为知识与智力的垄断者、裁判者、鼓吹者。这是很有深意的。这或许可以解释为警惕异化现象的渊薮。不要让名啊、谋啊、事(功)啊,智慧啊,反过来主宰了自己,反过来牺牲了自己,使自己变成尸、变成府(库)、变成催迫自身的任(务),变成主(导自身或被自己所主导的异己的力量)。
窃以为或可尝试着将“无”作主词、“为”作系词解释,即庄子之意是一切虚名或一切概念的主体其实是虚无。一切计谋、谋略的来源是出自虚无。一切事端事业事功事务的核心是虚无。一切知识智慧的主宰是虚无。
不论怎么样解读,反正大道的根本在于用心体会无的内涵与妙处,休味尽了这个无的妙处,也就是体尽了无穷,也就可以遨游于无朕之中。无朕,是无征兆之意,什么叫无征兆呢?就是脱离了事物的具体性、刚性、不可入性、差异性,只得到了了万物的统一性、齐一性、浑然性、联系性、通达性,于是无往而不胜,无往而不利,无往而不可至。
“尽其所受乎天”,首先仍然是尽其天年、终其天飨、合其天性、用其天资、合其天意,享受了天赐的人生,实现了自我,“而无见得”,一般解释为不因此便自鸣得意,自我显摆,但亦不妨解释为无所索求,不因有所见(看到或显示)而求有所得。亦虚而已,即使受用尽了人生,仍然是得其虚无之理之境之道,越是尽其所受,越是体尽无穷,越是遨游无朕,成仙得道,越是能够作到虚空无得透彻玲珑空虚,无迹无碍。
至人之心若镜云云,强调的仍然是人的非主体性、被动性、适应性、非积淀性。一面镜子,谁来照,与镜子的意图无关,既不需要欢迎,也不需要引领,也大可不必驱逐,照完就走,不存盘,不隐讳,无所谓,来则映,去则删,不会因为来照镜子的人太多而造成镜子的或映照物的疲劳伤害,也不会因为来照的人太少而耐不住寂寞悲凉,镜子永远会胜任愉快。而当映照者离去以后,仍然归于太虚,归宿于无,无增无减,无喜无悲,无记忆亦无遗忘。这样一个无的功夫,也可以理解成是比一切强梁的主体性更强大的主体性,比一切强大的应帝王之术,更百战百胜的应帝王之道。
一个得道之人,莘不要求他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是完全可以作到的:如一面大镜,要有全有,要无尽无。可有可无,全无成心。
如果你听着看着仍然不太明白,那就对了,立言在庄,妙悟在己,无始无终,胜物而不伤,承载一切外物的作用而不受伤害。作得到作不到,谁给你保险呢?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又是千古名寓言。浑沌云云我们现时理解为一种状态,囫囵、糊涂、混杂、含蓄、模糊、有大的存在而无定形定义,同时能包含万有,孕育万物。上述的一些与浑沌含义不无接近的词,有的词甚至声母相同或韵母接近,以至在发挥讲解延伸上似乎也与“浑沌”云云有些牵连。
到了庄子这里,我们才知道,浑沌与鯈(倏)、忽——倏忽是迅疾的意思。迅疾与浑沌似乎是对立的两面,倏与忽是急性子,是只争朝夕。浑沌则是难得糊涂,是浑然一体,是没有个抓挠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这三位都是天帝,倏是南海之帝,忽是北海之帝,浑沌是中央之帝,看来浑沌高于倏忽。倏忽二帝为了报答浑沌的盛情,要为本来没有七窍的浑沌凿出七窍,一天凿一个洞,等凿到七天,即双目双耳双鼻孔一口都打通了以后,浑沌也就被他们谋杀了。
这种想像力,这种故事寓言,无与伦比。含义则任凭您的体悟。是囫囵着感受世界好还是分科分类辨清世界好?是马马虎虎、模模糊糊地感觉世界好,还是什么都弄个门儿清好?是条分缕析,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好,还是大概其、差不离、稀里糊涂好?是心细如发,明察秋毫,眼里不掺沙子好,还是心宽体胖、大而化之、宰相肚子里跑巡洋舰好?我们的老祖宗,特别是庄子倾向于选择后者。这是中国一种特有的快乐主义,不求甚解主义,自我安抚主义。而用到应帝王上呢,则是宜粗不宜细,则是抓大放小,则是含糊其词,则是留有余地,则是永远不能让你太明白太清晰,保持浑沌性渊深性未示人性弹性可变易性,才能处于不败之地。善哉!
浑沌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特有的整体主义、一元主义。我们的中医讲整体,我们嘲笑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西医。在我国出现现代洋学校、西学之前,学校私塾,都是不分科系的。我们讲仁就假定一仁万事通,我们讲道就希望一道万事美。我们追求的是抓住了一,就一通百通,一顺百顺,一清百清。这样的思维方式也许当真不利于发展科技,但对于哲学、文艺、清谈、乃至于政治动员,又有它的妙处。文艺作品最明显,例如《红楼梦》,说是爱情?世态?家族?兴亡?或毛主席所说的阶级斗争政治,似都不贴切,只能算是浑沌。
正像不能排除条分缕析、分门别类、领地清晰的科学、医学、工程技术、社会分工一样,我们也不能完全否定浑沌混沌的逼近真理之道。你不管把世界与学问分得如何之细之清,你总有体会到通知通情通理通识的那一刻,你总有疲于分科,疲于分解的那一天,你会感受到混沌的妙处,你会对于庄子、对于中华文化、对于中华思路、对于充满无用之用的说庄子发出一个灿烂的、同时是无可奈何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