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安忆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11540字
她以她的本性深知这一切,为了他的纤弱,她更爱他了。女人实际上有超过男人的力量与智慧,可是因为没有她们的战场,她们便只能寄予自己的爱情了。她愿意被他依赖,他的依赖给她一种愉快的骄傲的重负,有了这重负,她的爱情和人生才充实。他的依赖也使她深厚的柔情和爱心有了出路。因此,软弱的他于她却成了强大的依赖。她要他,她自信一定能使他幸福,而自己也一定会幸福。可她十分明白,她不能太多地流露真情,更不能将这真情表达得太热烈,那会将他吓跑的。他纤弱而胆怯,心灵上有许多创痛,究竟是什么,她一无所知,却知那同样的创痛于别人远不如于他那样痛苦和伤害。他需好好地保护,细心地对待。越是认识到这一点,她越是爱他爱得心疼。然而,她毕竟是姑娘,有着自尊,那自尊比着一般人又强了许多。内心深处极不愿意叫他觉出自己的心思,也不愿叫旁人日后以为是她主动,目前已有这样的闲话神鬼不知地传开。为了这个,她又有点气,气他麻木不仁,气他怯懦得没有男人气,气他总是以姐妹的态度看待自己。所以,等他们渐渐相熟的时候,她却又疏远他了。一连几天,她没有叫他吃饭,更没有给他带饭,见面只是微笑一下便走开,走开也并不令人有什么不悦的感觉,只以为她确实有放不开的事。她是从不会叫人难堪的。她的疏远与她的接近同样的自然、平常,叫人没有一点儿不舒服。
当她疏远他的时候,他却有点怅怅的,缺少了什么似的。于是,他开始找她了。到了平时她该下楼的时候,却没听见她的脚步声。这时,他发觉自己是能从那杂沓的脚步声中分辨出她独自个儿的了。他便走出门,扬头朝上喊她的名字。她伸出头来,宁静地微笑着问道有什么事?他就说,怎么不下楼吃饭,是不是不舒服了?她说,让同房间的女孩捎去了。他说,他也可以给她捎的。她便笑了,说,下回再请他捎。缩回头去,留下一扇反射着阳光的明晃晃的玻璃窗。他慢慢走开去,有了这几句对话,心里就落实些了似的,却又有点空落落,少了依托似的。他自己去买了饭来,坐在琴边上嚼蜡般地吃,吃到一半,却见她走了下来,提着水瓶,站住了问他要不要开水,瓶里还有一点儿,倒了再去打新的。他说要,拿半碗干饭泡了开水。她并不急着去打水,倚在门边,慢慢地和他说话,说今天的太阳特别的好,说今年的冬天格外的暖,夏天也就不会太热,等等的闲话。没一句是要紧的,可句句说了都落在心里。待要去细细地回想,一句也想不起,却是一片温暖的明静,罩住了一整个身心。
她知道不可叫这男人灰心得太过,这是个灰心不起的男人,等那心真成了死灰怕是再也点不燃,再也唤不醒了。她只是要反个规矩,双方的位置调个个儿。这样,她才可理直气壮地去爱他,疼他。这前前后后的一切,绝不是她精心策划的,她可说全是出于无心,出于自然。可是她的理性与感情是那样地融为一体,感情活动的时候,理性必定做着主宰;理性活动的时候,感情永远做着先行。
从此,就不单是她给他带饭了,也常有他带饭的时候。逢到这种时候,他总是早早地候在食堂的窗口,将那黑板上写着的菜谱背个透熟,饭菜票是早早卸了皮筋,随时可以一张一张顺利地支付。那严肃紧张的神情就像负了一个重大的责任。也不再仅仅是她到他的琴房坐,晚上没人的时候,他也常去她的寝室坐了。她有一个煤油炉子,是从南京下放时带到十里堡,又从十里堡带到这里。她还会用酒药制作酒酿,说着话,她就煮了酒酿打蛋,盛在碗里端给他吃。他觉着在她面前,自己好像一个馋嘴的孩子,可却没有一点点羞怯。这是除母亲以外,在她面前不必羞怯的唯一的女性。和她在一起,他全部地卸了武装,竟也有说有笑,像是换了一个人,又像是还原了本性。她周身散发出的那一股温静的气息,包裹住了他,他竟有了极其和平安逸的心境。
国庆的时候,团里不多不少放了五天假。本县城的自然在家,附近地方的都作探亲的打算,伙房也关了门,团里只剩几个远道回不了家的驻守,其中有他俩。她用她的煤油炉开伙。俩人结伴上街买了螃蟹、大虾,回来上笼隔水蒸熟,蘸了拌了姜末白糖的鲜醋吃。又买了活鸡炖汤、鲜鱼清蒸,五天吃了十个花样,居家过日子似的很快乐。最后一个晚上,她忽然说道,考试那天是你在杂树林里哭吧?他红了脸承认,问她怎么知道,她只用微笑暗示,他才想起那天看见一件花衣衫在林中闪过,就不吱声了。她也不吱声,半天又说,那杂树林里很幽静又很优美,是个好地方。这话提醒了他,他就提出一起到杂树林里走走。她心里早有这意思,只是要等他说出,便欣然答应。俩人各自加了衣服,先后出了院门,沿着院墙,向杂树林子走去。月光如洗,树干上的疤节都照得清亮,小草边缘的锯齿一牙一牙,随着和风一动一动。
他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的事情一点一滴地说了出来,连同在上海那羞耻的一段,还有火里的宅子,焦木丛中的枯骨……随着讲述,他的心微微刺痛着,针扎似的,可一旦吐了出来,他便从头到脚都轻松起来,心里澄清得可以见底,什么渣滓也没了。全部说出以后,他抬起头望望天,天上一轮明月,月光几乎是灿烂的;又低头看看脚下,露水浸润的泥土苦殷殷的香。然后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流露出那么深厚的怜惜,那么温暖的爱心。他止不住有些颤抖,动着嘴唇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轻轻地应着。他又叫道,她再应着。他明明看见了她眼睛里热切的等待,却不走前去。她明明看出了他的胆怯,却不肯让步。他们相持着,最后,因为她目光的鼓励,也因为他的软弱,还是他屈服了,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这才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将他的头弯下来,用手捧着,抚摸着他的头发,嘴里喃喃地说:“真是的,你,真是的,你啊!”这爱抚是他从来不敢企望的,却又是他与生俱来就等着的。他呜咽起来,加倍地觉出自己的痛楚,也加倍地觉着了幸福。
二十四
金谷巷的女孩儿,相好了无数个,成了一城的风流人物。有传说她把男的气上吊的,也有传说男的将她用刀剐了的。不论传说怎样,她既没把人杀了,自己也活得极好。黄军服早已不穿了,穿的是藏青涤卡的拉链衫,下身倒是一条黄军裤,裤腿宽宽的,越往上越失了“军”味儿,可体地包着腿和腰,足蹬丁字形的黑皮鞋,真是说不尽的窈窕又时新。相好确有几个,不过她不叫那是“相好”,叫做“朋友”,既然不是相好,朋友多几个也无妨。所以,她是非常的理直气壮。任凭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她是该乐就乐,该玩就玩,生生要把人气死。气死也活该,她很快活。外面的传说她全知道,又全不放在心上。她的心很宽,既是从来没有的事,何必恼?这一恼倒像是真有了。既然是人家有心想造谣,那辟谣又有什么意思?能辟得清吗?她一颗小小的聪敏的心里,还觉出那指她脊梁骨的人全是最妒忌她的人,妒忌她的美、她的招人爱,妒忌有那么多男人喜欢她、死心塌地地跟她,却没有人爱她们。一个女人没男人爱,那可是最最不幸、最最悲惨的事了。所以她心里不但不恨这些造谣诽谤的人,还有点真心的可怜,这便把她们更加激怒了,造出的谣言也更加耸人听闻了。有说她早已打了有七八胎的,也有说她有她妈传给的避孕的药方,再睡多少男人看起来也是个女儿样。
要说睡觉这码事,她自己心里有数,无须旁人操心。她的“相好”,或者照她的称呼,“朋友”,心里也有数。和她在一块儿,没人少得了动这个念头,却谁也动不了这个念头。她就像一条鱼那么活,又像个妖怪似的精灵。再怎么的柔情蜜意,想要跨这个坎儿,却万万没门儿。她小小的心里最知道,这是女人最珍贵的宝,是女人的尊严,女人的价值。别的都可以玩玩笑笑,唯独这个不能松手。妈妈对叔叔好,叔叔也对妈妈好,可叔叔不敢对妈妈轻薄,对妈妈爱着,也敬着,若即若离着。她曾想过,妈要是将这个端了出来,叔叔也许早冷淡了,早将妈当个猜破了谜底的谜语,忘一边儿去了。女人只有将这个藏着,才是神秘的,深不可测的,有着不尽的内容,叫男人不甘心离去,叫男人爱也爱不够。她凭着聪敏和感觉,知道妈妈只和一个叔叔那个过,那叔叔便是她的父亲。她虽没见过,可知道那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好叔叔”,就凭妈给了他女人的那个,他能不好吗?再说,一个女人要非得用这个才拿得住男人,那便是最无用的女人了。她这么认为。她心想,自己不用动声色,便能把个男人捏得滴溜转,叫他长便长,叫他短便短。女人身上的法道多着呢,守住那最最宝贵的,也可算做一项法道了。她才不是那种没辙的女人呢,不拿出这个,她照样叫男人离不开她。这个,她得留着,留给一个她真正想给的人。这个人在哪儿?她心里没谱,也不去想。她是个只顾着眼前的女孩儿,因为她的眼前好,眼前美,眼前简直妙不可言。她还没玩够呢!
她觉得最好玩儿的游戏,莫过于和男人周旋了。她绝不是坏心肠的女孩,心底深处还可说是很善良的。可她就是喜欢玩,并且玩得很真诚,很投入,很忘我,很用性情,那就奈何她不得了。她不是存心要刺伤男孩儿的心,只是为了乐。刺痛了,看着他们难过,自己也不好受,甚至会落下泪来。那伤心落泪也叫她快乐,就好像一个人吃够了甜的,有时也要尝尝苦的、辣的和酸的一样。再说,她也不是白得男孩儿的爱和殷勤,她也给了他们温柔,给了他们甜蜜,给了他们热烈的眼神,给了他们有趣儿的斗嘴儿。有时候,也会遇到不那么好对付的男人,那就像科学家遇到了难题似的,更令她兴奋和激动。怎么不顺手她也要将这个项目攻克下来,而几乎没有她不成的。因为她深知男人的本性,连男人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都被她识得清清楚楚,凭着她的聪敏,更凭着她的天性。
女孩儿自以为看透了所有的人,不料自己却也被一个人看得透亮的清楚,那便是她的妈。年轻的时候,妈比女孩儿还俊俏,那年月,打扮的花样又多,哪像如今,黄皮似的一张就叫人美不够了。她知道,年轻时和男人周旋是又快乐又得意。可是年纪大了,也不必太大,眼睛边的皮肤稍稍松了那么一点儿,鼻凹里的毛孔稍稍显了那么一点儿,嘴唇上的折稍稍多了那么一点儿,脑后的纂儿稍稍黄了那么一点儿,这周旋便累了,吃劲了,费心思了。她指望着女孩儿先有个拿工资的活儿,再有个实心实意的主儿,她的心事便了啦。
女孩儿却尽是乐。
二十五
舆论永远比事实先行一步。当团里的人都以为他们在谈对象的时候,其实他们只不过在乐队排练厅聊天;当团里风传他们天天早晚在小杂树林里手拉手散步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在她寝室烧酒酿蛋吃;当团里已经批准他们私订终身,应许他们做两口子了,其实他们这才终于去了小杂树林幽会。因此,在他俩都还犹豫着不敢明朗表态的时候,外界就帮他们揭开了这层纱幕,促使他们的关系飞快发展。春节慰问演出之后,团里给远路的职工放了探亲假,他们便一起回了南方。他先跟她到了南京,与她父母见了,得到默许之后,才带着她一起回了他的家。
家住在一条窄巷深处,十几户人家,围了一方天井。天井的石板地上,长了厚厚的青苔。一棵极高极大的槐树,遮住了阳光,使得天井里终年都是阴暗暗、湿漉漉的。他家住了朝北的两间房间。母亲虽是天***整洁,一刻不停地擦洗,也抵不住阴湿的空气给每件东西布上暗绿的霉点。并且,越是洗刷得勤快,霉点的生长也越是迅速和茂盛。一走进房屋,一股阴冷的霉味儿扑鼻而来,简陋的家具被碱水洗得发白,洒了黄黄绿绿霉点剥了皮似的,显出了寒酸。他羞愧得几乎不敢看她,后悔带了她来。可是这又是必要的一步,如果没有母亲的首肯,他是不能做最后决定的。母亲的威望胜过了一切,他爱母亲,也胜过了一切。早已是顶天立地的大哥,结婚之前,也必将大嫂的照片寄给母亲过目。如果不走这一步,他们永远不得安心。母亲正坐在靠墙的方桌前,凑着后窗里射进的一缕阳光在穿针。阳光落在那根棉线上,游丝儿般的发亮。他叫了一声“妈”,她转过脸来,止不住有点愕然地望着他,手里仍然擎着那根金丝儿似的线,背后的窗口传来水声和嬉笑声,那是公共自来水管,有人头闪过。
“妈。”她也叫道,比他更自然,也更平常。
妈便放下针线,说:“洗洗吧。”
他去拿洗脸盆架上的脸盆,不料她已经拿在手里,弯腰从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又加了点儿热水让他先洗。他将脸埋在温水里,屏住气。水温柔地贴着脸,像是爱抚。他觉出有一双手在给窝着领子,先从颈后开始,慢慢沿着领圈移到了前面,触到了他的喉结。手是暖和而厚实的,指头却灵巧。他的眼泪沁了出来,溶在水里,心里充满了感激。
晚上,爸妈仍然睡在窄小的屋里。她和五妹睡一张床,他则和几个弟弟挤两张床和一席地铺,中间并没有任何东西隔开。他带着弟弟们在天井里逗留,直到她们上了床进了被窝,由五妹大声通报了,他们才鱼贯进屋。洗脸,洗脚,上铺。后窗上只扯了一块薄薄的玻璃纱,皎洁的月光穿透进来,将房间照得敞亮。他朝天躺着,知道她也是朝天躺着,心里意外的平静,并没有一点儿骚乱与害羞。最小的弟弟在讲一则街坊的故事,无聊得好笑。他笑了,她也笑了,犹如以往的自然安详。小弟讲完了,就由六弟接着讲一则更加无聊的传说。没有听完,大家都睡了,朦胧中还听见有一个激越的绘声绘色的声音。半夜里醒了一下,侧转身来,就看见她也侧在枕上,安恬得没有一丝儿声音,像一个婴儿似的酣睡。他心里便也一片恬静,睡去了。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后窗上的一块天,白净得可人。弟妹们都已起身,她独个儿站在门口,脸朝着天井梳头,头发瀑布似的散开。阳光穿过槐树叶落上了几片,亮闪闪的发光。她从容地梳着,一下又一下。头发抖动着阳光,阳光如水银般在头发上滑动。她终于梳好了,将梳子插在口袋里,开始编一条辫子。头发在她手指灵巧的摆弄下,活泼得像一尾黄鱼,跳跃着。她将编好的辫子盘在了脑后,足足盘了两圈,然后用发卡别上,这才转过脸来。
阳光在她身后,她背着亮光走来了。宽阔的额头,高高的鼻梁,端正的嘴形,忽然焕发出奇异的光彩。他这才发现她是很美的,那美里有一种圣洁的意味。他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她一步步地走来,走到床前,朝他微笑着,又用手拍拍他的额头,说:“睡醒了?”
“爸呢?”他轻声问。
“上班了。”
“妈呢?”他又问,声音有些哑。
“上街买菜了。”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