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的2001(3)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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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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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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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928字

今天所乘的出租车,与我们仿佛是有某种缘分。一上车,司机一听说去极乐寺,就知道我们是去烧香的。他说他供了满堂佛,每天早晨起来都要烧香磕头。他说他之所以信佛,是因为他前些年老是能够听到有“人”跟他说话,比如说他独自开着车在街上行驶,有时耳边突然就响起了一个声音:“前面的车要撞车了。”立刻,撞车的事情就发生了。他还说有一回那无法知道来处的声音提示他,说让他的某某朋友今晚不要出车了,他提醒了那位司机朋友,可他不信,照样出车了,结果当晚就被抢劫出租车的人给弄死了。他还说有一回他拉了一个客人,走了一会儿后,他突然看见有一块砖头朝车后的乘客头上砸去,他就问他是不是在建筑公司的工地工作,那人答是,他就提醒他在工地要注意从高空落下的砖头。结果那乘客下车后,他的耳边响起了骂声,说他欠嘴,那是个恶贯满盈的人,应该死,不应该提醒他。他说他为此很苦恼,就四处看病,有人让他信佛,他遵从了,从那以后,他好得多了,可是有时仍然还是能够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不像是撒谎的人,他的话使我汗毛直竖,幸而我们很快就到了极乐寺。妈妈也觉得遇见这个司机不是件偶然的事情,她相信司机所说的话,那就是人生的福祸确实是由天来定的。寺里的香客多极了,我们请了几炷香,从天王殿依次地朝拜下去,直至最后一重的观音殿。烧完香之后,妈妈发现她的衣裳被烧了一个洞,她很心疼,那还是几年前我给她买的套裙。我跟她开玩笑说,老佛爷可能嫌你磕头磕得少,心不够诚。她急了,说:“我怎么心不诚了?”我安慰她说,这衣裳被烧了个洞是好事情,将来你回了老家,可能会忘记这次出来的许多事,可是你一看到这套衣服,看到这个大窟窿,就会想起极乐寺,让你不忘了常念阿弥陀佛,她笑了。我们在寺里买了一些豆腐和素馅饼,算做中饭。


2001年5月23日


一到大连,妈妈就喜欢上了这里。她说这里空气好,城市建得漂亮。屈指算来,我已经有十六年没有到这里来了。变化真的是大啊。


黄请他的一个朋友为我们安排的住处,离友好广场很近。这里虽然也有我的一些文学界的朋友,但我想这次出来是专为了陪妈妈看海的,我出去应酬她会有受到冷落的感觉,所以谁的电话也没打。


今天我们去了海之韵广场,那里依山傍海,妈妈第一次看见了大海。她充满深情看海的样子还带有某种少女的神态。她很喜欢广场上盛开的花,不住地指着某一种花“哎哟哎哟”地叫着,说:“真漂亮啊!”我在那里给她拍了足足一卷的照片。昨夜她在火车上本来一夜未曾睡着,这列火车的软卧实在不怎么样,卧具不干净,地毯脏得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而且司机好像是个生手,把车开得直晃荡,根本让人无法入睡。我以为她今天会没有心情出来玩了,谁知她比我的兴致还要高。离开海之韵广场,我们又去滨海路转了转。晚上和妈妈坐在一家餐馆里一起吃喝,感觉很好。


大连美中不足的是,它的建筑没有特点,尤其是近几年盖起的高楼,东一座、西一座地竖立在矮的楼群中,给人一种很不协调的印象。不过它的绿化和城市的洁净却是其他城市难以比拟的。


2001年5月24日


天气真好,不冷又不热,是游玩的最佳天气。陪妈妈到星海公园,那是一个面临大海的公园,很大。不过那里游人太多,没有海之韵的清幽。我们参观了水族馆,妈妈对那形形色色的鱼惊叹不已,不停地让我为她和那些美丽的鱼拍照片。我与她开玩笑,说我是她的秘书、导游、保健医生和专职摄影师,她应该给我付费。她很高兴,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她这般地高兴了。也许是过于兴奋,她一夜没怎么睡。我们看上了一家餐馆,叫“王麻子粥城”,里面环境不错,有各色小炒和海鲜蒸饺,还有各种粥。我和妈妈边吃边聊,有的时候我说话会呛着她,但她并不介意,她知道我是一个有口无心的人。


黄昏时楼下居民区传来一片哭声,我站在窗前向下一望,见是有人家死了人,楼洞口吊着灵幡。妈妈听见那哭声,神色显得有些黯然,我连忙说出门碰见死人是吉利的事情,她这才又表情活跃起来。我动员她坐飞机去北京,因为她从未乘过飞机,她很坚决地反对,我知道她是害怕飞机不安全。我威胁她,如果她不乘飞机,我就让她一个人坐火车,而我自己坐飞机。她笑着撇撇嘴说:“行!”


2001年5月25日


从北京归来。


妈妈终于没有拗过我,忧心忡忡地跟我上了飞机。她那不情愿的样子就像让我给绑了票。到了周水子机场后,我偷着为她买了一份保险。登机前,为了使她情绪放松,我对她说坐飞机跟乘汽车一样地平稳,除了偶尔遇见气流,飞机会颠簸几下外,你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上飞机前,我特意为她和我们即将乘坐的飞机合了一个影。飞机刚一起飞,她就闭上眼睛,拉着我的手,很紧张的样子。我让她深呼吸,尽量放松,待飞机升到高空平稳下来后,她主动松开了手,睁开了眼睛。我让她透过舷窗去看白云,她只望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说她眼晕。我就陪她聊天,渐渐地她忘了自己是在飞机上,在吃盒饭的时候,她显得很有胃口,比我吃的要多。待飞机平安降落后,她还有些意犹未尽,说是这么快就到北京了,真的比坐火车要舒服多了。我跟她开玩笑说,这下把你的胃口吊高了,以后你要是旅行,还不得主动要求坐飞机呀,那我可就吃亏了。她毫不含糊地说,我下次去昆明看花就坐飞机,省得在火车上折腾好几天!看看吧,人学会享福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正赶上双休日,黄就可以陪我们出去游玩。很少能够见到北京有那么蓝的天,我们陪妈妈去天安门、故宫、天坛、颐和园等地方。她对人工建成的园林没有太大的兴趣,这些地方游客实在是太多了。在颐和园时,我和黄动员她划船,她先是坚决不肯,后来在我们的一再坚持下,迫不得已上了船。同她乘飞机一样,她一旦身临其境,恐惧感就消失了。当我们把船划到十七孔桥时,她神色大悦,说是在水面上感觉很风凉,人又少,比在地上走强多了。植物园刚好有玫瑰展,我们带她去看,她爱极了那花色多样的玫瑰,不停地嗅它的馥郁香气,还特意去请教园丁,问人家的玫瑰怎么能够培植得这么鲜艳。园丁说要常浇水,而且要上鸡粪,她就恍然大悟地对我说:“怪不得我养的玫瑰开得不好,原来是没上鸡粪呀。”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我把沿途给她拍的七卷照片冲洗出来,我们坐在湖畔的凉亭里看那些照片。看着看着,她突然说:“以后回了家,这些照片得不知让我翻多少遍。”她说这话是无意的,可我却觉得有些难过,我对她说以后还会带她出来旅游,她摇了摇头,对我说:出门太费钱了,再说我可不愿意耽误你的时间。


哈尔滨也热起来了,我和妈妈待在家里,基本不出门了。


2001年5月31日


妈妈回老家了。从车站送她回来,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了半天的呆,觉得心有些空空落落的。


放上一盘影碟,是一部黑白的老片子:《一仆二主》,是出喜剧,挺好看的。


2001年6月4日


前两天很热,这两天又冷起来了。


台湾施行了“废娼”制度,引起社会的不满,许多妓女在台北举行了示威游行,龙应台也出来为妓女说话。一个国民党老兵对政府采取的这一措施更是深恶痛绝,他说自己一生未婚,解决“性”的途径就是每周去妓院,如今妓院被封,他觉得自己有失去家庭温暖的感觉。


在女权主义者的眼中,娼妓肯定是不允许存在的。其实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无论是文明社会还是愚昧的民族,谁都避免不了它的存在。你不让它明着存在,它就会在暗中发展。而明着存在是有法规可以约束它的,暗中的交易则因为它的不合理性而会引发其他的社会问题。这样看来,与其让暗娼泛滥,不如让“明娼”挂牌营业。我们是不能从“爱情”和“文明”的角度去考虑娼妓的,因为它就是性的交易。


2001年6月9日


看《东方时空》,说是新《婚姻法》出台后,有关的书籍很快成为畅销书。记者称“人们开始关注婚姻了”。其实我想大多数人关注它,是由于困扰自己的婚姻的危机。试想想五六十年代的话,社会发展单一,人的情感也相对单一,婚姻呈现普遍稳定状态的时候,谁会关注这样一个“法”的出台?


今天很冷,晚上去工大散步,见小花园里以往都满坐着人的长椅,如今全都空着。风大极了,它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


2001年6月13日


中午去二十三军吃饭,是几位部队朋友的聚会。


军人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是战争。他们讲该如何解决台湾问题,听得我昏昏沉沉的。有人说该去打,有人说该和平解决。我就在“打”和“和平”的议论声中吃完了那顿饭。


午后读书。


2001年6月14日


昨晚与蒋子丹电话聊天,由一个老作家晚年住院的遭遇说开去,我们谈到了为老年生活所应做的必要安排。我说晚年应该出去旅游,把年轻时挣来的钱花在青山绿水中。蒋子丹则说钱在晚年还有一个大用途,就是住医院,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七老八十的时候,身体还健康如年轻的时候。由医院而说开去,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谈到了安乐死。我说荷兰已经对安乐死进行了立法,这是非常文明的方式,也是人道的方式。不过在教会看来,这法规是对上帝的不忠和蔑视。


人道只有当它是减少了人的痛苦时,才是名副其实的。有的时候把生命的来历看得含混一些,对它反而会有更为主动的把握。否则,你把生命看做是上帝赐予的,就很难主宰它了。


2001年6月15日


黄在新疆。他不时地用电话向我报告他的行踪。今天说是在戈壁滩里,明天又说在湖畔或者葡萄沟里,刚才他说是到了女儿国里,是唐僧取经途经之地。他打电话的时候,哈尔滨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分了,而他说新疆的太阳还明晃晃的。


这就是中国,它实在是太广大了。我不知道西部大开发后,会不会破坏其很多原生态的东西。这个世界少几座现代化的城市不是坏事,而少了几片净土却是天大的灾难。


2001年6月16日


昨晚看意甲直播,实在是过瘾。罗马对帕尔玛的最后决战真是惊心动魄,巴蒂的最后一脚真精彩。罗马球迷对三比一领先的结果欣喜若狂,所以未等比赛结束,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冲入场地,欢庆胜利。罗马球员的背心几乎都被疯狂的球迷给抢跑了,有的球员比赛用的短裤也被拽下来了,幸而球员还有内裤遮羞,否则就成了健美而裸体的《大卫》。比赛为此中断了十分钟。我想万一这场比赛因中断时间长而被判无效,吞下苦果的就是罗马球迷自己。因为这可是联赛冠军啊。我想罗马队在领先的时候,若能够始终保持旺盛的斗志,不把余下的比赛当做“垃圾”来磨磨蹭蹭处理,就不会有球迷过早的庆祝举动了。


足球场上什么时候把“垃圾时间”彻底清除了,足球就会更加地纯洁了。这只能够靠自觉了。


2001年6月18日


三大男高音的故宫演唱会确实还不错。


三个人中,我最喜欢卡雷拉斯。他的声音很柔情,很性感。可是昨晚他发挥得并不好,似是很疲倦的样子。我想这有可能是他们三天前刚参加完汉城演唱会的缘故。而且,卡雷拉斯的身体状况在三人中是最差的,他虽然战胜了白血病,但明显感觉他的体力不如帕瓦罗蒂和多明戈。帕瓦罗蒂是随意的,他看上去像个高级厨子,唱歌一点都不费力,他的歌声极富感染力。而多明戈发挥得最好,他的声音就像阳光一样富有穿透力,让人觉得那声音能够把乌云击散。当一个歌唱家有多美好啊,不管听众是否能听懂歌词,都能最直接地感受声音的魅力。而文字给人带来的震撼,不会像歌声这么迅疾和彻底。歌声是不需要翻译的,而文字却不然,这也是文学交流的局限吧。


2001年6月24日


看《狂野周末》节目,觉得很有趣。这一期是介绍长鼻猴的。


在长鼻猴的群落中,鼻子越长,其魅力就越大,地位就越高。那些雄性长鼻猴,若是鼻子短,就得不到雌性长鼻猴的青睐,它们只能忍气吞声地离群索居,最后孤独地死去。


公猴有时为了和母猴寻欢,因为不满意母猴身边有幼猴陪伴,嫌其碍事,往往就残忍地咬死幼猴。所以幼猴就得须臾不能离开母亲。长鼻猴生下来时是金黄色的,一岁多以后就变成黑色的了。


这简直是个谜团。为什么长鼻猴会以鼻子的长短论尊卑?它源自什么?公猴杀死幼猴的行为更像是人世间演绎的情杀。人类与动物一样,既有其善良的一面,又有其残忍的一面。而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界,悲剧的发生似乎都与“情”有关。看来“情”会伤人的。


2001年7月8日


停水了两天。


与邻居一起到物业公司询问停水原因的时候,那位朝鲜族的邻居很关切地问我:“我看你白天也在家里,你是不是没工作啊?”我笑了,对她说,我下岗了,目前还没有找到新工作。她问我是不是很烦,我说是。她就很虔诚地劝我:“那我看你还是信教吧,你就不会心烦了。”她告诉我,她有很多朋友都信仰基督教,周末的时候,就在她家聚会,唱诗。其实她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她是个教徒。我的书房与她家一壁之隔,间壁墙不隔音,每到周末,我都能听见唱诗的声音。她家的门口一到了这时候,就遗弃着很多盒饭的空饭盒。


我想就是真的由于没工作而心生烦闷的话,上帝也未见得能给你多大的帮助和安慰。而且,我总是觉得,因着什么事情的发生而信仰什么,是对宗教的一种亵渎,因为功利心首先占了上风,而任何宗教的教义对功利心都是不赞成的。


黄昏在工大校园闲坐,那是一条长椅,先前只我一个人坐,后来来了两个老女人,她们就与我挤坐在一起。她们打扮入时,看上去很有教养,想必是知识女性。她们的聊天使我忍不住想笑。其中一个说,她新处的对象(她确实用的这个词)是个退休老干部,她说这人跟她同岁,都是七十岁(我可真没看出她有七十岁,说她五十多岁都有人相信),他们谈了两年的恋爱了,每天要通几次电话,每周要见一面。她说他们见面都是在公园,有时就在外面买点吃的东西凑合一顿。她还说那老头字写得好看,也很疼她,常给她买小礼物。她还说这几天老头在省报的儿子领他到五大连池游玩去了,所以不方便通电话了。另一个听的老人就焦急而又羡慕地说:“你咋就这么命好,摊上个好老头!啥时你也给我找个这样的。”那个讲述爱情故事的老女人说:“上回我给你找的那个就不错,可是人家跟我说你对他不热情。”“哎呀,那个老头的个子也太矮了呀,我比他还高一头呢!再说,他家庭负担也太重了。”她急急地申辩。以我的理解,那个自觉幸福的老太太还没有和她的男朋友结婚,我想这一定是双方的儿女反对。不然她不会说,老头一外出了,就不方便通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