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子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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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度的开发是否是对后代犯罪?我想高涨的物质生活是走向毁灭的根源。在刀耕火种的年代,人们没有电灯、没有汽车,不需要开采煤炭和石油资源。人们住着简陋的小屋子,就不需要大量地砍伐树木。那时候的山是青的,水是清澈的,空气是洁净的。可是看看现在的生存环境,真正的净土很难找到了。我记得前年在海南岛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大概是李陀先生提出了一个观点,那就是说像美国一些西方发达国家的资源之所以保护得好,是以破坏第三世界的环境资源作为基础的(大意如此),我觉得这观点很对。的确,美国人每人都拥有汽车,可他们用的不是自己国家的石油,他们所用的粮食、树木、煤炭很大程度上是依赖进口的。这个世界上,似乎总是穷人为富人做牺牲。我记得十几年前去日本访问,在北海道,我买了一个笔筒,是木质的,上面雕刻有日本白老族祖先的头像,大约是花了两千多日元,折合人民币总要有一百多块钱。归国后的另一年夏天,我去苇河林业局参观,局领导把我们一行人带到一家企业参观,说是这个厂子的木雕打开了海外市场,出口额很大。我在一个车间吃惊地发现了木雕笔筒的原形,它与我在日本买的一模一样,只是它还没有被上色而已。我问了一下厂长,他很自豪地说,这样的笔筒销往日本,一个笔筒的出口价大约在五毛钱左右。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花了几百倍的高价,买回的竟是自己家乡生产的产品!而中间的差额是如此巨大!后来我看资料,知道日本人口多、资源少,为了保护有限的森林资源,他们所需要的木质产品,基本都是进口。我觉得悲哀极了!穷人的森林似乎只是富人后花园中的林木,只要他们需要,随时都可以攫取,而我们却为了一点食物,怀着感恩的心理将其拱手奉上。
我们浪费的资源还少吗?我们在发展经济的时候如果仍然一味地只是考虑眼前的利益,没有一个长远的眼光和设想,那将是十分可怕的。近几年的特大洪水和弥漫全国的沙尘暴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但愿我们别把它当成寺院晚上止静的钟声,听过后就安然入睡了。
2001年4月7日
午饭后刮起了狂风,我偎在沙发上一边听音乐一边翻阅周作人的作品。我觉得鲁迅和周作人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确实是个奇迹,两兄弟的文学成就都很高,可他们的性情却迥然不同。鲁迅的文章大都辛辣、深刻,针砭时弊的较多,像《社戏》这样纯自然的东西在他的作品中占的比例很小。而周作人的文章则相对要矜持得多,他的一些散文写得格外有韵致。不过周作人的名声不好,我想他的“不好”,越发把鲁迅衬托成了革命的斗士。在评论家和史学家的眼里,鲁迅的骨头是硬的,而周作人的则是软的。周家能出这样两个文学的奇才,那该是怎样的造化呀。如何看待文学史上有伤民族气节的作家的作品,是一个值得探讨和研究的话题。我记得去年在挪威访问时,我们参观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汉姆生童年生活的地方。挪威的文学界朋友介绍说,由于汉姆生曾经支持纳粹,战后他的书曾遭到了爱国者的焚毁。我看过汉姆生的作品,对他文学中的那种朴素性欣赏不已。沉浸在作品中的时候,你是不会联想到他是一个没有民族气节的人的。
肖邦的钢琴曲实在是太动人了,那是一种凄切的华美之音。
2001年4月9日
天气转暖了,室内的暖气却仍然放得很足,屋子里十分燥热,只得开窗透气。看来有的时候温暖也会给人带来不适,只有恰到好处的温暖才是可爱的。
颈椎那里又难受了,觉得脖子发木,转动脖子时能听到咔咔的声响,好像谁在里面给我安了一台发报机。去年因为头不舒服,去医院做头部的c扫描,未见异常,后来医生说你的职业很可能颈椎不好,而颈椎则能引起头部不适,譬如头痛、脑供血不足等等,建议我再做一个颈椎c。结果片子出来后,医生说我颈椎的三、四、五节都已变形,有增生,且椎管狭窄。他说我这算是比较严重的颈椎病了,一定要格外注意了。据说按摩对缓解这病很有好处,方方就说她的颈椎病经过了几年的按摩,现已无大碍。自从查出了毛病,只要和黄在一起,他每天都要给我按摩一会,他不懂穴位,完全是乱按,但奇怪的是居然很有效果,我不觉得脖子发皱了。现在它又开始难受,真想找家按摩医院去缓解一下。可是附近没有这样的场所,道外倒是有一家很有名气的盲人按摩院,但是离我住的地方太远了,想想按摩一次要穿过两个区,起码要浪费掉小半天的时间,就不想着去了。我伏案写作已经接近二十年了,真的没有想到它是如此摧残人,一支支笔把我柔韧的脖子写得失去了弹性,感觉脖子这台机器在我的身体里已经破损不堪。但我还是没有过分害怕,因为一个很权威的专家看过我的片子后说,你这不算最严重的,比你严重的有的是。这在心理上给了我很大的安慰。他建议我加强锻炼,说是扛哑铃对它的恢复很有好处。黄就去为我买了哑铃,我原先每天坚持做一百个左右,后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偶尔摸摸哑铃。看来从今以后,自己一定要有长性坚持了,如果这么一味地写下去,不做按摩,再不扛哑铃,任由它发展,将来你心爱的人在背后叫你,你可能连转一下脖子朝后看都吃力了,别想着“回眸一笑”的美事了。
2001年4月13日
翻闲书的日子最快乐。去收发室取了半个月的信报。其中以赠阅的刊物为最多。有些刊物变来变去,其内容还是老样子。好像一个长相平平的人为了显示其漂亮一些,给自己化了妆,可是眼尖的人还是能敏锐地看出其底色是什么。文学刊物所受到的冲击除了市场的因素之外,还与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多媒体时代有关。打开电视,有几十个频道可供挑选,要看新闻有新闻,听戏曲有戏曲,看动画片有动画片,看电影有电影,看球赛有球赛。在电视上,你还可以参加游戏和摇奖,可以学做菜,可以学外语,可以学打乒乓球和篮球,可以在电视商场购物,甚至于可以找对象。这种情况下,谁还会去读书呢?电视把世界简单化了,把生活浓缩得封闭化了。它在给人带来巨大信息量的同时,也摧残了人靠自己的感觉认识世界的机能,遏止了人的想象力的开掘,使生活变得呆板和匠气,少了一分优雅。除了电视对文学的冲击,还有日益白热化的互联网,人们同样可以在网上获得形形色色的消息,可以上网聊天,这些,似乎都比读书要来得惬意。当然,文学刊物之所以遭受冷落,也有它自身的因素。比如它的老气横秋和墨守成规,它的品位低下,它由于曾经长期被宠而娇惯出的自大的毛病等等,都限制了它的发展。它的眼光似乎还停留在上一个世纪。所以我所收到的众多刊物,大部分只是翻翻而已,并没有读它的欲望。倒是一本非文学类的刊物我是每期必看,那就是《三联生活周刊》,它信息量大,包含的内容广,而且刊登的文章都有自己的见解和新颖的观点,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大约这与主编朱伟的眼光有很大关系。多年前他在《人民文学》时,选稿就有独到之处。现在的这本《三联生活周刊》,既时尚又古典,它每期的重头戏——对社会热点现象的透视,都比较深刻。而且,我很喜欢它的“豹尾”,那就是朱德庸的漫画作品——《醋溜ciy》,看后常忍不住兀自笑出声来。
把可看的刊物留下,其余的则放在走廊的过道里,随别人拿吧。能在翻阅报刊的时候把天给不知不觉地翻黑了,实在是一种特别的幸福。
2001年4月16日
每天的黄昏去工大校园散步,常常是找到一簇盛开的丁香,站在这花树下嗅它的香气,然后去花间寻找五瓣丁香。据说俄罗斯人认为,能够找到五瓣丁香的人就能找到幸福。这游戏我大约坚持了有许多年了,因为哈尔滨是一座丁香城,丁香花随处可见。常常在寻找的过程中天色就晚了,视线模糊后,我觉得所有的花瓣都是五瓣的了。看来幸福是喜欢在天色糊涂的时刻降临。
这一段《大宅门》热播,收看者甚众。我看了它开篇的几集,觉得故事还不错。不过一些中年人演的年轻人的戏,给人一种很别扭的感觉,特“捏”着,让人不舒服。不管怎么说,它总是比那些言情剧要有深度。不过传媒称它为“当代的《红楼梦》”,有点过了。《红楼梦》是什么?那是一部几乎挑不出毛病的作品,一百年也未见得能出一部的经典。
2001年5月10日
到长春去了三天。是出奇疲惫的三天,日程安排得实在是太满了。不过在那里的几天是很愉快的,结识了一批新闻界的新朋友,还见到了一些老朋友。
这次活动是长春的学人书店和作家出版社共同组织的。事先我并不知道安排了那么多的活动,诸如签名售书等等。那天下了火车,我就直奔名门饭店去了,去车站接我的宗仁发就扑了个空。午饭是《作家》杂志做东。吃过饭,没来得及休息,就与白冰去长春电视台的《书香》栏目做节目,从那里出来,又去吉林人民广播电台做了一档直播节目。晚上学人书店在一家韩国餐馆请吃饭,那里的气氛还不错,吃过饭,还得到了几块赠糖和一枝鲜花。回到酒店后长影的韩志君、小莲和仲伟来看我,我们几个人又聊到很晚。
第二天上午去吉林卫视的《新视点》做节目,见到了杨晓农,她是黄在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如今在吉林卫视文艺中心做主任。她高高的个子,人很豪爽大方,与她很谈得来。我很早就从鲁晓聪那里知道她,她们是好朋友。
签名售书还算比较成功。那天来了许多读者。有的已经白发苍苍。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对我说,听说下午两点签名售书,他中午十二点就赶来了。在读者群中,还发现了一位十几年前在大兴安岭师范学校做收发员的中年女人。排到她的时候,她指着自己颤着声说:“你认不认识我了?我当年帮你收发过信呢!”她这一提醒,我马上觉得她眼熟。她说从报纸上得知我要来长春,她很激动,很早就来书店了。她说话的时候有点语无伦次,足见他乡遇见同乡的喜悦。她还特意为我带了一罐咖啡,我谢绝了她,因为我知道她不是个富裕的人。因为签名售书出人意料地成功,出版社比我还要兴奋,据说我那天创下了学人书店签售额的纪录。我想这一方面是由于我的固定读者的青睐,另一方面是由于长春曾是伪满洲国的首都,很多人很想了解这一段历史。不过从本意来讲,我并不喜欢参加签名售书的活动,因为作家不是影视明星,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而且,真正的读者是不喜欢凑趣来这样闹哄哄的现场买书的。长春的学人书店办得不错,规模大,而且所销售的书也很有层次。在哈尔滨,还没有这样的一家书店。哈尔滨无论在城市建设还是文化气氛的营造上,都相对滞后了。
抽空去南湖新村看望了成刚老师,他在家带外孙女,气色不如我上次见他时好,看上去有些疲倦。那个来自加拿大的叫做雅静的小女孩,她还不足一岁,长得实在是可爱极了,我在那儿一边和成刚老师聊天,一边抱着她。她在我怀里很乖,不时地冲我挤着眼睛笑,好像在逗我开心。
志君、小莲和仲伟在我离开长春的前夜请我吃饭,说是第二天他们开着长影的车一起来把我送回哈尔滨,权当是春游了。我口头答应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奔火车站去了。我不愿意麻烦朋友,他们都很忙。火车一开,我给志君打电话,说我已经在车上,跟他讲了一番感谢的话。事后我得知,长影的司机小孟见我喜欢吃野菜,特意去早市买了一大袋各色野菜,打算送我回哈尔滨的时候带给我。仲伟戏说:“三个大人,让一个孩子给骗了。”
睡足了觉,就有精神了,我想趁着这大好春光,写点什么。不写作的话,我还能够干什么呢?写起东西的时候我觉得很充实,而一闲下来,心就有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
2001年5月14日
妈妈从老家过来。
今天是个蓝天白云的明媚日子,我们去太阳岛公园。本来应该乘船横渡松花江的,可妈妈说坐船不安全,所以我们就坐车直接通过松花江公路大桥到对岸去。经过松花江时,我见水瘦极了,哈尔滨还很少有这样的枯水期。水的锐减除了自然的因素外,我想还与我们对松花江流域环境的破坏有关。那江水浊黄浊黄的,看了让人痛心。而我们每天喝的正是这里的水。
太阳岛公园很少有游人,除了因为不到旅游旺季外,还因为它远离市区,来一次不容易。你看市区的那几个公园,哪一个不是人头攒动?人们围聚在那少得可怜的树木和草坪前,企图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我们人均拥有绿地的面积微乎其微,饭后想找一个幽静的散步场所都难,真的是可怜啊。
好几年没来这个公园了,觉得它花哨了许多。甬道两侧到处是卡通形态的铁皮装饰画,非常地俗气,大煞风景。连妈妈都说:“搞这些东西真难看。”
妈妈喜欢花,由于今年春季低温,温室的花开得迟,所以花坛那里还空空荡荡的。我从铺草皮的园丁那里打听到,盆花都在花窖里,让我可以去花窖看。我和妈妈几经打听,来到了北侧铁栅栏后面的花窖。院子里拴着条凶狠的狼狗,它远远就叫了起来。我跟看花窖的人说明来意,他就放我们进去。一进去我们都很失望,那些在塑料棚里的花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品种单一,而且开得一点精神都没有。妈妈抱怨说,早知道这个样子,就不该张罗来花窖的。花没看好,倒把脚给走得酸痛了。
午饭就在公园的小餐厅吃的。我们要了几样菜,喝了一瓶啤酒。出来后见午后的太阳很强,就找了一处阴凉,躺在长椅上眯了一会儿。我跟妈妈待在一起,听着风吹柳树的沙沙声,觉得时光是那么地温暖亲切。
2001年5月22日
今天初一,本来晚上要去大连,妈妈说白天就不出门了,在家好好歇着。可我陡然想起笃信佛教的她还没有去过极乐寺,而今天又是这寺庙香火最盛的日子,就动员她去极乐寺,她一听果然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