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还满意么?

作者:柳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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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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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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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4590字

“怎么了,娘娘?”金碧辉煌粉饰一新的中宫两仪宫凤临殿里,一位添妆的国公夫人疑惑地问。连长安连忙道:“没什么,只是……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唱歌……”


那位夫人一怔,侧耳倾听半晌,笑了,“想是有的,不过臣妾耳朵不大好,倒听不真切。”


另一位夫人则趁机凑趣道:“娘娘敢情是心里念着家呢,今儿个送亲的人唱的歌的确好听。不过他们此刻都在宫墙外头,就是唱什么,咱们这里怕也是听不到的。”


“是啊,我已到了这里,”连长安一笑,心中自嘲,“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的确是极好听、极好听的歌,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她向陛下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宣佑帝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她扯出凤辇。珠钏摇摆,环佩叮当,头上坠着金玉流苏的锦绣盖巾随风飘荡。


“朕来接你了。”他说。


连长安只觉得头晕目眩,心跳那样快,一时之间几乎热泪盈眶。宣佑帝哈哈大笑,“你是将门虎女,怎能跟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一样?所以朕骑马来迎你,你还满意吗?”


这一次,不待连长安答话,他已俯下身去,双臂用力将她抱上马背。送嫁的礼官们吓得肝胆俱裂,纷纷拥上前阻住万岁去路。


“陛下,这……这于礼不合啊!”典仪官死死拽住马缰,叫道。


宣佑帝一扬马鞭,格开他的手,昂然道:“朕并非太平天子,定要在马背上逐鹿中原。朕的皇后,骑马入宫有何不可?头顶浩瀚明月尚阴晴圆缺、时时更新,活人又何必拘泥于那些死物?”


礼官圆睁双眼,直被这番胡搅蛮缠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辩道:“可是……可是按规矩,只有乘凤辇过了紫极门,皇后才能成为皇后,否则这……这……”


宣佑帝不再和他啰唆,只垂首望向倚在他怀中的连长安,柔声问道:“你说呢?你是想乘凤辇还是想陪朕骑马?”


连长安此刻依然眼不见物,身上臃肿,头顶饰物又极重,一不小心摔下来,怕就要跌断颈子。可她却半点儿也没在意这些危险,她只觉得一颗心暖洋洋、轻飘飘的,仿佛飞在半空中——她可在他怀里呢,凤辇又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她努力控制嗓音里的颤抖,飞快地答道:“陛下是志在天下的男儿,臣妾也不是因循守旧的女子!”


宣佑帝眼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越发笑得开心快意,“怎么样?朕的皇后,最是懂得朕的心!”


他回过头,对身后目瞪口呆的连怀箴道:“有劳御妹送嫁至此,请回吧。明日朕携皇后祭祖告庙之后,将于沉香殿上摆个家宴,有请保国公及御妹,不知可肯赏光?”


连怀箴微一犹豫,随即跪倒再次谢恩,口称,“连家上下非赴汤蹈火,无以为报!”


宣佑帝笑道:“好、好,懂事,朕就等着你们的赴汤蹈火……那朕可要将你姐姐带走了,你还想与身后的一干家奴,随朕去太极宫喝酒吗?”


连怀箴连忙叩首道:“末将不敢,恭送陛下……恭送皇后娘娘!”


宣佑帝搂定连长安,于马上大笑转身。送嫁的官员、诰命、女官、内侍无奈分列两旁,让出道来,再一层层跪拜下去。马迈步疾走,乐工奏响丹陛大乐《庆平之章》。奔出数十丈,身后那三百男儿忽又高唱起来。这一次,调子分明苍凉雄劲,百转千回,一声声仿佛无形的箭,直刺进人心里去。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知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马蹄声中,宣佑帝慕容澈忽然问连长安。不知是否因为分心驭马的缘故,方才的笑意、豪情、挥洒自如全都荡然无存了。


连长安心中莫名一凛,迟疑着摇了摇头。


宣佑帝又笑起来,这笑容却与之前的大不相同,好似蒙着厚重的纱,背后满是隐隐绰绰的灰色的影子。


“那歌里是在唱,谁得了你们莲花血的助力,便能定国兴邦、夺取天下。相反,谁若是离了莲花血,无论你是怎样的英雄豪杰,都只有身败名裂,现在懂了吧?”


“娘娘,奴婢说句逾越的话,您今日……今日实在不该选择骑马入宫门的。”好不容易无数折腾到了头,添妆压福的国公夫人、郡君夫人们全都退下了,而宣佑帝还没有来。连长安已换好了装束和发饰,依然顶着盖巾在喜床上枯坐。一旁伺候的小叶忽然开了口。


她平日话很少,但此时不知为什么,不待连长安反应已急急说下去:“不知您明白不明白,那紫极门是皇宫正门,例来只有皇帝即位、皇后入内以及御驾亲征得胜还朝时才会开启,您不乘凤辇进入,便是不合祖宗规矩。若……若说个不好听的,假使有一天陛下要废您,只为一个不是从紫极门抬进来的就足够了!”


连长安愣住,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


小叶见她面色煞白,也后悔自己说重了,连忙补救道:“奴婢也不笃定,您也……您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陛下对连家那样恭敬,对您又那样爱重,奴婢或许只是……只是胡思乱想罢了。何况……”她的声音忽而压低,“何况要打仗了,陛下他讨好连家还来不及呢!”


连长安却没认真听她劝,兀自皱眉苦思,只觉得胸里有什么怪物蠢蠢欲动。忽然,心口似被一根尖刺猛扎了一下,她脱口道:“乘不乘凤辇都只是小事吧?陛下他是不想……不想给怀箴带白莲军进宫门的理由,对吗?”


小叶的眼中满是赞许,缓缓颔首,“娘娘敏锐。”


连长安不由得讪笑一声。敏锐?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一边是权臣,一边是天子。恐怕她无论多么敏锐,最终总是要做个选择的,幸好这选择并不难。


登辇之前,连铉那句意味深长的嘱咐犹在耳边,“不要忘了,你姓连。”


可是父亲,忘记的人是你。我并不姓连,我只是个没有白莲印的身世不明的野种。除了……他,我早就一无所有,从来都一无所有。


上天对我所有的恩赐,只是让我遇见了陛下,让他的眼睛落在我身上。


足够,已然足够。


月色醺然,在宗室子弟的簇拥之下,宣佑帝终于换了喜服,逶迤来到两仪宫。一路抄手游廊九转千回,两侧悬挂的朱红宫灯映出如血的光。张张喜笑颜开的脸上,忽亮忽暗斑驳的影子飞掠而过,路的尽头是洞房花烛,无限旖旎风光。


万岁驾临,宫门殿外久候的女官们一拥而上,满口吉祥话。宣佑帝却无心理会她们,径直入内,径直来到龙凤喜床前,一伸手,揭去了连长安头上的喜帕。一众命妇、女侍哎呀呀地叫:“我的万岁爷,这可不合规矩。”慕容澈自顾自俯下身,在长安满是红晕的脸上吻下一记,口中道:“皇后这样好看,朕等不及。”


满宫都是哧哧笑声,不知是谁放肆,直说:“陛下吃醉了。”宣佑帝一挑眉,“怎么?一生一次的大日子,娶到这样的美娇娘,醉又何妨?”


众人见他不恼,越发没了规矩礼法,顿时哄笑起来。


连长安却笑不出。她的半边肩膀被宣佑帝死死钳住,疼得险些掉下眼泪。他纵然说醉,纵然说喜欢,可她却分明觉得,他浑身上下满是愤怒、仅有愤怒——她鼓足勇气凝望他的眼,他却忽然别过脸,不肯与她四目相对。


“怎么?你们还要留到几时?”他微微眯起眼,悠然问。


女官们顿时面色绯红,几个胆大的命妇更是捂着帕子笑弯了腰。


人群终于喧喧闹闹地退去,零落满地笑声。他终于松开手,血迅速涌上肩膀,一片酸胀,连长安不禁微微皱眉。他也皱眉,皱着眉看她,然后忽然伸出手,去解她胸前那一排珍珠纽结。


“等……等等!”连长安只觉得脑中轰然巨响,手忙脚乱地去捉他的手。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不该是这样!她还有许多话没跟他说,许多许多无法写在纸上告诉他的心思,她已等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可为什么……为什么?


慕容澈根本不理会她的抗拒,手上加劲,大粒的珍珠从衣襟上崩落,弹跳着落到地上,滴溜溜滚入黑暗中。他将她半边袖子整个扯下,露出一段雪白香肩,细腻肌肤上大片清晰的指痕,触目惊心。


他用手轻轻地抚着那片青肿,哑声问:“弄疼你了?”连长安浑身战栗,泪水在眼眶中盈盈欲滴。宣佑帝叹息一声,深吻下去,一寸寸吻着她的肌肤,啮噬她的锁骨,滚烫的舌尖在她的肩颈点燃一条炽烈的火线。


“哭什么?”他的动作忽然停顿,低低问,“不喜欢朕吗?”


连长安死命摇头,但眼泪就是止不住。


他怔了半晌,忽然伸手将她整个揽在怀里,抱紧,低声笑谑,“朕还以为连家的女人,是不会哭的。”


连长安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挣脱他的怀抱,胡乱将领口扯起,狠狠地瞪着他。


慕容澈像是被吓了一跳,满脸茫然,再一次皱起了眉。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冲动,连长安忽然无法按捺自己,对着心爱的男人,眼中噙满泪水,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我不是连家的女人,我……我没有白莲印。我……我……”


她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归根到底,她能说些什么呢?她根本就不该对他讲这些的,但……但她是多么多么希望,他娶她,不是因为她是连铉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连长安,是那个与他一样忍耐,一样坚持到此时此刻的连长安!


难道那些一夜一夜写在纸上掏心挖肺的话,他全都忘记了吗?


一瞬间,宣佑帝似乎动了怒。连长安只觉得欢喜雀跃的心一路跌进谷底,就那么硬邦邦地冻硬了,再也不会活过来。她茫然目送他跳下床,气冲冲地转到龙凤喜帐后头去了。接着便是一阵屏风翻倒、花架落地的巨大噪声,直将殿外值夜的宫女、内监们全都引了进来。


两个宫装嬷嬷匍匐于地,连滚带爬地从帐后出来,其中一个还不住地叫道:“万岁息怒!听帐的老规矩如此,老奴不是有意冒犯的啊!”


宣佑帝怒极,一脚将她踹了个跟头,口中骂道:“滚出去!全都滚出去!否则朕亲自提剑砍了你们!”


连长安望着眼前这一幕,瘫坐在凤床上,彻底呆若木鸡。


混乱之中,宣佑帝慕容澈忽然回过头来,向她凄然一笑。他依旧是半年前相见时玉树临风英姿轩昂的样貌。但……从之前到之后,连长安从未见过如此肝肠寸断的笑容。


“怎么样,你嫁进了这样的皇宫,嫁给了这样的朕,还觉得欢喜吗?”


满屋的人,终于散尽了。只剩下一帝一后,一立一坐,默然相对。两支龙凤高烛都有小儿臂粗细,烧出满室暖红的光辉。


宣佑帝又是惨笑一声,连长安只觉得心如刀割。


夜色沁凉如水,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宣佑帝终于迈开步子,缓缓走到喜床前。一只冰冷的手抚上连长安流泪的脸,轻声安慰道:“别哭了,都是朕的错……朕回太极宫睡吧,你静一静。明日一早还要去奉先殿拜祖宗牌位呢。”


他再次叹息,刚想抽身离去,衣摆却被人死死攥住。连长安低垂着头,执拗地扯着他的衣裳不放。


慕容澈怔住。


只见面前泪眼蒙眬、衣衫凌乱的小女子低声道:“我不是……不是为嫁进皇宫,才嫁给你的——绝对不是的!只是……只是……从来没有人在乎过我,从来没有人肯听我说话,你写信给我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么快活。我绝不是因为你是皇帝,我只是……只是因为你……”


起初连长安还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可越到后来,越不知所云,越觉得心里像是被人挖了个洞,空荡荡地灌着冷风。她奋力挣扎,挣扎他的不信任,更挣扎自己无法把握的命运。忽然,一个绸布小包自袖中掉落,宣佑帝的目光落在那小包上,脸色乍变。


他缓缓将衣摆从她颤抖的手中抽出来,缓缓,却不容反抗。他俯下身捡起那小包裹,满脸戒备小心地打开,肃冷如铁的面容瞬间软化,猛然回头望向她,眼底有惊、有叹还有隐隐的震动。


连长安想要说什么,浑身的力气却已然空空如也。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只用眼神交流。俄而,宣佑帝伸手扯过明黄朱红交织的龙凤合欢被,呼啦啦抖开,披在她肩头,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朕娶你,不是因为你姓连,”他说,气息吹在她颈项之间,仿佛一声幽然长叹,“我想要的是你——记得吗?朕若得卿,生不二色。”


简直,是个奇迹。


明明身在帐底,明明四周幽暗阴晦,可目光却能穿透两仪宫高而寂寞的梁宇,直看到头顶无垠的苍穹去。她伏在他怀中,肌肤贴着肌肤,心跳和着心跳,感觉僵硬的躯壳渐渐温软,整个人仿佛漂浮在半空之中……他带着她在云端里飞行,漫天的星星如雨点般掉落在他们脚边,那些悲苦那些愤怒忽然间不复存在,通通四散化作缤纷霓虹。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娘。”连长安忽然道。话一出口瞬间恍惚,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身体里另外一个陌生人。


但是她脑中昏沉沉的,言语彻底不受控制。那些话语从喉管中流淌而出,就像是早已想好,早已反复斟酌过许多次,此刻,终于有勇气将它说出来,终于有人肯听她倾诉了。


“我对不起我娘,直到她死我都不敢去见她……所以,我是那样执著地做着梦,有朝一日那个男人会把我娘的牌位请到宗祠中供奉起来。我觉得,那样就能补偿了。但……但……这不过是我的胆怯,我从没想过,娘她期待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手轻抚着她光洁的肩膀,任她絮絮说着,任她借用自己的耳朵。他以他偌大的沉默包裹她,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详——从小到大,连长安真的不记得是否有过这么甜美,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曼妙光阴。


她忽然仰起头,静静地望着他,“原来我竟是她和别人生的孩子,我真傻。我一直都不懂,却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


慕容澈温柔地笑着,用目光细细描摹她脸部美好的轮廓,“你……真的不是连铉的女儿?”


连长安微微挪动身体,在他怀中蜷成一团,苦笑道:“怀箴给我吃了紫瑞香,据说那是莲花血的克星,可我却毫无异状,难道还会有别的解释?我娘又死了,也许这一生我也无法知道谁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明明不觉得伤心的,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连家究竟有什么好?那个只有利益、毫无温情的地方,自己还在怀念什么呢?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黯然,他忽然双臂用力,将她牢牢地搂在怀里。像拍着幼儿一样轻轻地拍打她的背,无言的包容,无言的安慰。连长安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幸福感溺毙了,她越发任性地贴紧他,拼命将烧红的脸埋入他肩头。


——别想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春宵苦短。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成双成对理应彻夜燃烧的龙凤喜烛熄灭了一支。阴影瞬间扑上来,吞噬掉烛光消失后留下的大片空隙。天将破晓,却正好暗到了十分,也冷到了极处,整个凤临殿一片恬静幽暗,仿佛鸿蒙之初荒芜的世界。在那密密绣着洒金牡丹的红绡帐底,连长安正香梦沉酣。


依然还是那个梦,又来了。暗紫的天空,褐红的大地,直劈而下的锋利阳光。她穿一件单薄罗袍,漫无目的向前走,目光所及之处,无数雪白莲花像藤蔓植物一般疯狂盘绕、疯狂生长,疯狂开出妖冶的花儿。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处,也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也许是个人,也许是件物品,只要找到了,就再也不会恐惧再也不会孤独,再也不会夜半醒来,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哭。


身后有人在呼唤,连长安茫然回头。


但见一片雪白之中,慕容澈悠然伫立,正对她温柔微笑。她猛地快活起来,原来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她迈开步子奔向他,可两旁错杂的花梗却骤然蹿起,牢牢地缠住她的脚,阻拦在她与他之间。越是努力挣脱,那些强韧的茎叶缠得越紧,仿佛致命毒蛇,顺着她的身体不住地向上爬。


莲花的香味几欲窒息,连长安拼命挣扎,五脏六腑火一样烧。就在她觉得快要死掉的时候,毫无征兆的,一地白莲同时凋萎,漫天枝叶寸断成灰,伤口中汩汩涌出殷红血液!瞬间,她已满身满手都是血,就像是那一晚,她亲手杀了人的那一晚……无可逃避,触目惊心的红。


一片血泊之中,近在咫尺的慕容澈像是尊泥塑土偶,温柔的笑容块块剥落,面具下是陌生而不怀好意的眼睛,如吃人的凶兽,发出恶狠狠碧晶晶的光芒。她再也无法忍耐,尖声叫起来,尖叫着“不要”——不要离开,不要失去,不要抛下她一个人在这可怕的只有绝望的梦里!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听到连长安的惊叫声,小叶慌忙与其他值夜的宫女一起从外间冲了进来。万岁不久之前匆忙离去,走时还吩咐她们好生看顾皇后,怎知道睡得好好的,会突然哭喊不休?


凤临殿因是喜房,除了一张龙凤合欢榻之外并无其他家什,四下暗影丛生,越发显得空荡阴冷。几个人刚转过屏风,便嗅到一阵奇特香气。不是桂花,也不是茉莉,只仿佛浓重的露水,抑或雨后松林的沁人心脾的气息。宫女们虽然觉得诧异,却也无暇理会,手忙脚乱地取来灯烛,小心翼翼地掀开低垂的销金帐。大团浓香骤然扑鼻而来——小叶脑中灵光一现,她想起来了,这是黎明前池塘里莲花开放时的味道。


光线昏黄错杂,交叠的龙凤锦被之中,连长安乱发披散,额间涔涔都是汗水,显然是魇住了。小叶回头吩咐,“快去取巾帻来,还有安神汤。”两个宫女答应着忙忙去了。她则俯下身,用尽量平缓的语气呼唤,“娘娘,快醒醒。您做噩梦了。”


连长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越发双眉紧锁、神情焦急,显然极是痛苦。小叶不敢耽搁,咬牙伸出手轻推她的胳膊,口中唤个不停。


忽然,只觉眼前一花,小叶的身体猛地僵住。因皇后娘娘只穿着中衣,又不住地挣扎,领口早就开了半扇。方才在身后纱灯的辉映下,她似乎看见连长安的皮肤上隐约绘着什么彩色花纹。许是……胎记?不对,大小姐明明连个白莲印都没有的啊……


她正发愣,正打算细细瞧个清楚,冷不防一旁掌灯的宫女叫道:“好了,娘娘醒了!”


连长安果然在灯影中缓缓睁开眼,却双目茫然,过了许久才渐渐恢复半分神采。她将目光一点儿一点儿移到小叶脸上,徐徐叹了一口气,哑声问:“怎么了?”


小叶还未从方才一瞥之下的惊疑中恢复,正要答,掌灯宫女已抢先道:“娘娘恕罪,见娘娘您睡得不安稳,奴婢们便大胆叫醒您了……”


连长安怔怔地听她说,脑中混乱一团。就像之前做过的那些梦一样,总是迅速将她淹没又迅速退去,醒来后只隐约记得那份痛苦,那份伤心欲绝的情愫——总是这样,她只要一睁眼便立刻忘记梦中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像是洗褪了色的布,只留下隐约影子,让人徒然搜肠刮肚。


半晌,她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陛下呢?”


那掌灯宫女敛容答道:“还不足四更呢,娘娘您再睡会儿吧,按规矩新嫁娘头一夜一定要天明后再下地的。咱们万岁最是勤政,今日事多,更早了些,三更天就起来了,这会儿该在御书房呢。万岁离开时特意嘱咐了,请娘娘好睡来着。”


话音如水,潺潺流过,连长安心中忽然一阵温暖,温暖得几乎令她落下泪来。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失态,急忙侧过脸去,挥手道:“都出去吧。”她顺势扯过被衾,遮住肩膀。


宫女们连忙答应,轻手轻脚地放下床帐,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小叶随在她们中间,下意识地向外走着,脑中却空白一片。她不知道她们是否看见了,应当是没有吧——毕竟在娘娘面前,做奴婢的不经允许只能低垂眼帘,决不可随意抬头的……可是她分明看见了,看见连长安伸出的那只手。虽然纱灯的光转瞬便移了出去,可她已瞧得清楚分明——那不是阴影,更不是错觉,那的的确确是莲花的影子,在细嫩的肌肤下面隐隐浮现。


那不是白莲印,她在白莲军中整整十二年,从没有见过那样的莲印!不是一朵而是许多许多朵,仿佛白瓷瓶上精心绘制的缠枝莲纹……也许,只是也许,此时此刻,甚至,之前的许多许多年,许多许多个梦魂袅袅、暗影重重的夜晚,在昏暗帐底独卧的连长安、哭泣的连长安、悔恨的连长安、辗转反侧的连长安,身上一直有无数莲花瞬间开放又瞬间凋零……凭空而来,倏忽而去,无声无息,无踪无迹……从来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白莲花,红莲花,今夜花开到谁家?


吉祥“卍”字金步摇失手落了地,连家四个陪侍丫头中最沉默寡言的冬梅连忙跪下去拣,幸好只摔歪了半翅,万幸。


神游许久的小叶这才猛地惊醒,慌忙跪倒求恕。连长安却温言安慰道:“累了快去歇着,熬了一天一宿了吧?脸都煞白煞白的。”


小叶跪在那里,连说不用,身子瑟瑟发抖,拼命摇头。


连长安暗自皱眉,这些丫头可都是打小就从白莲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见识手段个个不凡,小叶尤其稳重可靠,一直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不过这疑问只在心头一转,倏忽便消散了。她实在是忙,所谓“大婚”,可不光是嫁进来便成了,谒庙、祭神、受贺、宴请……只礼部呈上来的章程,就足够让人眼花缭乱。更何况,她已彻底沉浸在莫大的喜悦里,就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怀中揣块糖饼,满腹心思都被占了去,再也顾不得路上的荆棘。


宫内的太监总管佝偻着背自殿外进来,他是依规矩亲自来拜见伺候的,扯着怪声怪气的嗓子禀道:“娘娘,快申时了,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席,请您预备起驾吧。”


连长安微微颔首,顿一顿又问:“陛下呢?”


那内监恭敬答道:“陛下应该还在太极宫,那边离沉香殿倒近些。”


连长安沉吟道:“那正好,我也先去太极宫,等汇合了陛下再一道过去好了。”


内监张口结舌,瞪大眼睛抬起头,忽然触及连长安的目光,才想起自己大不敬,连忙又深深伏低身子,口中支吾道:“这……娘娘,依旧例……旧例……”


长安哦了一声,不再多说。这皇宫的规矩多如牛毛,她只当自己是新嫁娘,又是特意招待父亲、妹妹的家宴,那么和夫婿一同出现不是更合适吗?原来还有旧例在前头,原来又是自己孟浪了。


她正想作罢,身后立着的小竹忽然一笑,“旧例?什么样的旧例?今儿个晚上的宴难道不是万岁特许的恩典?咱们大齐还有第二家?难道是我记错了不成?”


总管大人是个近六十的人,哪里及得上她伶牙俐齿,颠三倒四嗫嚅了半晌,始终答不出个所以然。


小竹顺势冷笑道:“乾坤阴阳,自来君父主外廷,国母掌宫闱。娘娘是海内小君,位同至尊,连这点主意都拿不得吗?”


那内监见她越说越严重,终于明白是新皇后的身边人要拿自己开刀立威,直吓得忙忙改口,再不敢捋虎须。


小竹牛刀初试,不免得意,待那人魂飞魄散地退下,早撑不住咯咯笑开,对连长安道:“娘娘,您可不能忒好性子,这些奴才都是欺软怕硬的,您越让,他们越发蹬鼻子上脸了。该怎样,就怎样,像副统领那样说一不二,才能降得住他们!”


虽然早就换了主人,但小竹对她们的副统领连怀箴,依然十分佩服。


连长安虽然隐隐觉得入宫次日就着手弹压众人,稍显鲁莽,但道理毕竟是不差的。又见小竹那样快活,也不忍心扫她的兴。这丫头的敲打倒的确见成效,不过片刻工夫,一切都齐备,外间的宫女、内监全都听说总管大人适才碰了钉子,越发小心伺候,再不用她多费唇舌,凤舆便径直抬向太极宫去。


因是大喜,一溜明黄琉璃瓦下头全都悬着崭新的红纱宫灯,雕梁画栋间贴有沥粉描金的吉利字。恰这几日天公也作美,没让冷雨浇下来煞风景——连长安一路行来,但觉处处入眼,处处可心。自两仪宫到太极宫,原也是不短的一段路。既然皇后娘娘兴致这样好,便不觉得冗繁,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重重叠叠高耸的飞檐已然在望。


奇哉,明明两仪宫那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瞧得连长安只觉得气闷。本想着太极宫会更热闹,谁知道却相反。当值的御卫倒不少,可全都木头桩子般笔直地钉在地上。在连长安带着大队随侍逶迤经过时,他们也只是屈膝下拜,不发一言,自始至终悄无声息。其余的,无论是内监还是宫女,竟一个都不见,半分活气也无。


直进了两重宫门,好不容易才看到个老太监候在阶下,见了皇后娘娘,急急地迎上来行礼。


“陛下呢?伺候的人都哪儿去了?”连长安满腹狐疑,劈头便问。


“回娘娘的话,万岁在内书房。伺候的人吗……咱们这里……旧例……”


又是旧例。长安微微噙住下唇,还未开口身后已有人续道:“娘娘,万岁最怕聒噪,向来不爱叫使唤人近身……咱们还是先往沉香殿去吧……”


连长安回睨一眼,答话的竟然是方才被小竹狠狠刺过的太监总管,此刻微垂着头,乍看上去倒也顺服,可那颊边一道阴影,分明是隐隐上勾的嘴角,十成十满肚子转着鬼主意——怎么?真的如那丫头所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在那边吃了亏,这会儿便抬出皇帝扳回一城,非要她让步不可?非要在今天分个胜负输赢?


其实来太极宫见慕容澈本是她一时起意,本来无可无不可,但此刻被个奴才挤对,已然骑虎难下。她若连这点儿小事都难以自主,往后说出的话,谁还会认真放在心上?还有什么威仪可言?


“既如此,”连长安道,“便请这位公公当先通报,你们都留在这里,本宫就带一两个身边人进去好了。”


此言一出,总管太监果然出乎意料,身子不禁一颤,可毕竟是人精,转瞬便恢复如常,用心答应,话语中再也没了锋芒。连长安微微一笑,抬脚踏上御阶。


小叶魂不守舍,小竹又爱多嘴,终究只带着怯生生的柳枝和锯嘴葫芦般的冬梅,跟在那老太监身后,慢悠悠地向内走。太极宫的规模本就是后宫其他殿宇无法相比的,再加上这样冷清,一行人穿梭其间,越发显得寂寥荒芜。同样的红,在别处分明喜气洋洋,可到了这里,却像是陈年灰布上洗不净的血点子,斑驳阴郁,瞧得人心口发堵。


陛下不爱被人前呼后拥的,这点她万分赞成,等得了空,第一件要办的就是把两仪宫那群吵吵闹闹的蚱蜢赶远些。但这般萧条却也未免过犹不及,有机会倒要劝一劝的——连长安一路走,一路暗自寻思。既然嫁给了他,做了这顶烦人的皇后娘娘,便要做得像个样子,才不负他的心。


顷刻间已到了内书房门外,那老太监不敢擅入,只站在帘子前轻咳一声,向内奏禀:“万岁,皇后娘娘来了。”


连长安侧耳倾听,里头许久寂静,不见答复。在她几乎以为找错地方的时候,慕容澈的声音传出,隐约带着寒意,“来了,就请进吧。”


老太监连忙答应了,毕恭毕敬地打起帘子。连长安只觉得那声音既冷淡又陌生,全然没了昨夜的甜蜜温柔,心中颇觉诧异。想一想,她索性将柳枝和冬梅也留在了外头。


凤头珠履颤巍巍地踏上内书房的青石砖地,眼前情景倒叫连长安怔住。房内竟生了三五个炭盆,满室非檀非芸的怪异甜香,慕容澈端坐御案前,衮袍撒开,袒露半边肩膀,从腋下至右手小指,插着七八根针,明晃晃着实怕人。一名穿着低阶青绿官服的男子背对着她,正将那些银针一根一根取下,放入一只小小的银盒里。


“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宣佑帝剑眉斜飞,如电的双眼隔着内书房氤氲香气,直落在她的身上。


莫名的,连长安竟隐隐觉得不祥,仿佛走夜路的人来到悬崖边,虽然看不见,但还是能察觉到忽然狂乱的风。可……正因为看不见,尽管心中惴惴,依然还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只有一步一步踏过去。


关心则乱。瞧这大张旗鼓的阵势,她连神色都变了,再也顾不得什么,径直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早上不是好端端的吗?”


宣佑帝只是微笑,笑容如刀。


背向她那人终于将银针尽数取下,回身见礼,“臣太医院博士商轶叩见皇后娘娘,圣体为重,恕臣礼数不周。”


“无妨,商供奉。不知皇上……”


商轶稳稳回禀,“请娘娘放心,今年时气忒寒,夜里万岁右臂着了风,虽无大碍,但为着江山社稷,还是谨慎为要。”


慕容澈适时颔首赞许,“商供奉是海内针灸第一。”


商轶立刻敛容道:“陛下谬赞,海内岐黄名手不知凡几,臣万不敢当。”


原来是小小风寒?连长安见如此,高悬的心落下,笑了。


商轶极知趣,收拾了针药医箱,忙忙退下。慕容澈将衣裳胡乱拉起,可领口却懒得扣紧,兀自敞着。连长安趋步向前,见他没有唤人的意思,只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便大胆伸出手去,替他整理。


宣佑帝忽然抬腕按住她的柔荑。


连长安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只得垂着头,低声岔开话题,“那么多针……果然没关系吧?”


慕容澈笑道:“是你害的,还来问我?怎么?你巴不得我从此得了绝症,好做太后娘娘?”


这是什么话!连长安大惊,猛地抬起眼。


她还没缓过劲儿来,却听宣佑帝续道:“昨夜被你枕得实在酸了,可疼了一天呢。你倒说说,朕该怎么罚你?”


连长安这才知道原来是调笑,又是羞又是气,一厢恼他出言无状,一厢责怪自己不该胡思乱想——难道真的是清冷日子过怕了吗?明明这么幸福,为什么依然觉得如履薄冰,总是患得患失呢?


慕容澈见她粉脸涨得通红,猛地大笑起来,直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问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过来了?”


连长安偎在他怀中,双手酥软,衮袍上的东珠纽结又扣得极紧,好半天也系不上一粒。此时听了这一问,瞬时如梦方醒,想起自己原先来意,慌忙挣开他的臂膀,叫起来:“不好,可要晚了!”


慕容澈犹在笑,“晚什么?朕是皇帝,叫他们等!”


他不待她反对,吻已落下去。细细地、缓缓地勾勒她的唇,那认真到几近虔诚的态度,就像是浸过水的毫尖沾一点儿朱砂墨缓缓拖在宣纸上,就像是灵感泉涌的画师屏住呼吸,落于雪白长卷的最初一笔。


房内氤氲愈浓,连带着他口唇间也散发出一阵奇诡甜腥,连长安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软,全部抗拒都被那腻腻的味道锁紧,拽着她不住向下陷。


“让他们等吧,朕不急。”宣佑帝揽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鬓边,低声重复——像是讲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定会是他们一辈子也难忘的欢宴,等等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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