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如烟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8
|本章字节:26566字
肩舆颤巍巍自御园的石桥上经过时,内里端坐的连铉听到了滔滔水声。他不禁掀开轿帘望出去,但见脚下蜿蜒的御沟里涨满浑浊青绿,打着旋争先恐后地涌向宫外去……
“今年的雨实在是多得过分,简直像是要把一切都冲跑似的。”那时候他想。
这一次摆宴的沉香殿坐落在御园角落,虽有殿名,其实不过是一座大些的临水雅轩。是数十年前某位性喜新奇事物的皇帝以沉檀等贵重木料搭建而成,供宫内贵人们小憩之用,妙在随风生香,别处难及。离家之前他和女儿仔细商量过,宣佑帝将地方选在那里,大约是想显得和乐亲密些,或者,还有什么私下里作低服软的话要说吧。
怎么?这一两个月间与自己针尖麦芒对上了几次,终于知道厉害了?连铉胸有成竹,丝毫不担心。时世不由人,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那小子还是知道的。
申时正,连氏父女到达了沉香殿前。依惯例,还有二刻才开席,宫监引着他们入内先行等待,一进殿门,倒吃了一惊。原来今夜宣佑帝请的不只是他们,殿内已有三四名外官各据一方矮几,互不答理,见他们进来,其中一个狠狠地扭过头去,另外几人则迟疑片刻,随即起身相迎。
连铉连忙拱手,一一招呼,“辰侯爷、蔡侍郎、张御史……”身子转向最后一人,顿了顿,笑道,“沈将军越发英武不凡。”
那人一张锅底脸依然冲着墙,不肯转过来,只是鼻子里冷哼一声,“岂敢。”
连铉捻须呵呵笑,带着女儿转身落座。
看来自己料错了,座中这些人有老有少、有文有武,有闲散的侯爷,有六品的御史,有世家子弟还有左都护沈奉这样从底层爬上来的泥腿子,他实在不知道小皇帝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下首的女儿向他望过来,他也回望一眼,两个人同时一颔首——是,无论怎样,来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
连怀箴今日穿了件浅紫描金锦缎箭袖,戴一顶古意盎然的逍遥冠,越发显得人美如玉,雌雄莫辨。不知从何时起,她就再也不穿女装了。连铉忍不住暗自叹息,连怀箴的确是个争气的女儿,比起寻常的儿子强过百倍,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想法,但……女儿终究是女儿,女儿定要有个丈夫,就像是藤萝须依着乔木。
念着儿女经,他的目光扫过座中几位大人,突然间发现了他们的共同点。辰侯爷家资巨富,蔡侍郎才高八斗,这两个都是出了名的挑剔,一直未娶。张御史是去年的恩科探花,少年成名,齿令不过二十出头,大约也未议婚事。沈将军则是不久前丧了妻……呵,他懂了,那小皇帝娶了他家的大女儿,就想连小女儿的婚事也一并插手?这四个倒的确都是他登基一两年来自己提拔的人……只可惜,连铉微微一笑,一朵莲花既要盛放,满池的藕命中注定都要化作淤泥的,他已注定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想明了这一节,连国丈立时释然,暗箭难防,明枪就算不了什么了。恰那蔡侍郎涎着脸凑过来扯东扯西,他便随口敷衍两句,静候时辰沥沥而过。不知等了多久,门外侍奉的内监忽然高声唱和,帝后终于驾临,满座人连忙起身,跪伏于地。
“平身,众爱卿都平身吧!”宣佑帝摆摆手,笑着,大踏步进门。果然是新婚,简直春风满面,从眉目里都透出喜气来。他也不避人,竟牵着皇后的手,犹不自觉。还是连长安当先醒悟,慌忙将手抽了回来,双颊晕红,发鬓间些微凌乱,满室人都看得清楚,都在肚子里忍着笑,只当瞧不见。
皇帝眉清目朗,皇后人美如玉,并肩站在一处,倒是好一对璧人——可惜,连铉也不禁在腹中感叹,倒也真的并非不可惜。
帝后落座,众人各归其位,帘外丝竹声悠扬而起,珍馐美食流水般送了上来。皇家自有皇家规矩,无论是山东的麒麟菜,还是湖北的银鱼羹,样样都有侍食太监拿银勺试了,再分到各人面前的小几上来。
“这个好!”宣佑帝舀了半勺炖樱桃肉送进口里,微一咋舌,赞道,“丁点儿不腻,给皇后拿去。”
底下人连忙答应,快手快脚将那只青水海兽银碗移到连长安面前。连长安见他连一口好菜也想着自己,不禁心中欢喜,要谢恩却被他挥手止住。她索性一笑,大方提起金箸,果然好吃。
“喜欢吗?”他转头问她,体贴之极。
连长安点点头,那酸甜酥嫩入口即化,还有股鲜果的隐隐清香,御膳就是不一样。
见她首肯,慕容澈的兴致越发好了,竟像个献宝的孩子,将接下来的花炊鹌子、砌香蜜煎、鹅掌辣汤齑、鲜虾玉蕊羹等等十多样名菜,全都依样画葫芦尝一口便赐下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沉香殿里谢恩声此起彼伏,到最后,人人几上都有一两只标黄签的银盘玉碗,连长安和连氏父女面前更是堆满了。起初诸位大人还拘谨,后来见万岁和娘娘这般洒脱自在,也渐渐放肆开来。连平日里最爱拿乔作致的蔡侍郎,都大着胆子讲了个弦外有音的笑话,众人乍听时不明所以,待回过味来,纷纷掩口,而沈奉那粗人更是噗一声,口中酒浆喷了满桌。
瞧他的窘态,满座人越发笑倒,沉香殿里欢声一片。就在这酒酣耳热、其乐融融之时,宣佑帝忽然一挑眉,问:“连爱卿,朕的御妹可否转告你朕允她的话?”
连铉心中一动,赶忙收了笑,敛容正坐。果然来了。
宣佑帝果然趁着醉,伸手遥遥一指座间诸人,口中道:“这里有开国功臣的后嗣,有世家大族的才子,有年少有为的俊杰,还有……还有沈将军这样……这样酒量如海的英雄好汉,哈哈哈……怎么样,御妹?我大齐好男儿济济一堂,你若挑上了谁只管开口,朕保你心想事成!”
连铉早有准备,此刻不卑不亢答道:“多谢万岁恩典,连家没齿难忘。但臣就这么一个女儿……臣是说,就剩这个女儿在身边,她又自小被臣惯坏了,实在是怕辱没了好人家……”
慕容澈板起脸,“连爱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朕的御妹,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俏佳人,就是嫁给神仙也足够了,你又谦虚什么?”
连铉任他说破天,打定了主意只是推辞,只是一个“不敢”接一个“不敢”。
一方硬要促成,另一方则抵死不肯,其余都是局内人,都是万岁选好了牵红线的候选,全都不便插话,场面渐渐僵持。连铉狠命向座上的大女儿连长安递眼色,要她拦一拦宣佑帝,可连长安心中实在恨极妹妹连怀箴,对她的事一丝也不想沾染,明明看见了,硬是装作没看见。
如此气氛越发紧张,慕容澈本有三分醉了,借着酒意声音越拔越高,口气也越来越不好,本是规劝,到后来几乎变为争吵。连铉一味谦卑恭谨,可惜退无可退,明知不好也只有咬紧牙关挺着,眼看着将要翻脸,冷不防连怀箴猛地站起身,朗声道:“末将已于连氏祖宗神位前立下誓言,未成功业,此生决不嫁作人妇。求万岁恕罪,请皇上成全!”
宣佑帝微怔,好一阵才勉强笑道:“御妹胸怀乾坤,果然巾帼不让须眉。但……有建功立业的心也就是了,真要上战场杀敌,这么千娇百媚的人,可连朕都舍不得。”
连怀箴不为所动,趋近一步跪倒,头高高昂起,厉声反诘,“巾帼如何?须眉又如何?我连氏鞍马立家,白莲开处,敌血如花。战场上唯有输赢胜负,哪有男人女人?攻城略地,建功立业,凭头脑,凭刀剑,我连怀箴自问不输于任何人!要我嫁,可以,待我大齐一统天下那日,我卸了这戎装换作凤冠霞帔,心甘情愿地嫁给陛下要我嫁的人——唯今日,宁死不从!”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哪怕是连铉本人,也全未料到她竟决绝至斯。这婚姻之事,他和连怀箴少说也吵过七八回了,她一次比一次执拗,没想到今日御前更是借题发挥……连铉越想越气,几乎将要发作,终是忍住了。无论如何,连怀箴不嫁也比嫁给皇帝指定的人选要好——口口声声“朕的御妹”,现在更是借酒装疯,就知道那小子封这个***不类的盛莲公主,定然没安好心!
但那小子还是皇帝——至少此时此刻还是皇帝,连国丈刚想说两句转圜的话,给他个台阶下,却不料高台上慕容澈已淡淡笑了一声,道:“看来御妹对自己的韬略武艺都颇为自信啊?怎么样?敢不敢和朕比比看?”
这一次,轮到连怀箴呆住。
谋略暂不论,那是一时半刻没办法比的。只说宣佑帝的武艺,其实倒是下过苦功,在普通人里也算是个高手。可天下人都知道,连家根本不普通,何况是当代白莲翘楚、武学奇才的盛莲将军?慕容澈能在她手下走上三五招,已经算不错了——未比先输一半,哪有胜算?难道万岁真的喝昏了头不成?
连怀箴咬牙道:“末将自幼所学,乃领兵打仗的微末伎俩,比起陛下的帝王之术,全然不值一提。末将甘愿认输。”
连铉在一旁听着,不住地点头。眨眼工夫能说出这样顾全大体的话来,女儿果然长大了,他甚是欣慰。
谁料,宣佑帝竟不肯借机下台,反而不依不饶起来。他笑容不变,只眼底透出锋芒,悠悠闲闲道:“本朝太祖武皇帝亦是弓马得天下,武道乃是我大齐立国之本。待南方战端一起,朕也有意御驾亲征——怎的?领兵打仗之人都能窥伺帝位,谁规定心怀帝王之术,便不能领兵打仗呢?”
连怀箴睁大双眼,彻底无话可说。连铉更觉晴天霹雳,背脊上冷飕飕满是汗水。这话……这话还能是别的什么意思?他双膝一软,险些便要跪倒,想要分辨“连家世代忠良,万万不敢有僭越之心”云云,可方才赐食的菜肴甜腻的味道牢牢黏在口舌间,嘴唇几乎不听使唤。
不知何时,阶下演奏的宴饮丝竹业已停了,天色黑透,只有寒风呼啸,穿廊入户,将重重丝绸幔帐吹得漫天飞舞。
静,死寂一般。
宣佑帝微微垂头,沉默片刻,却对连铉的呼声视若无睹,只向连怀箴道:“怎么样?要是你胜过朕手中剑,朕便允你披甲上阵,拜将封侯,如何?只要你赢了,想嫁,不想嫁,都由你——你敢不敢?”
连怀箴跪在那里,她分明感到了莫名的心悸。但,他拿出来诱惑她的,却是她唯一的美梦。她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旁人看向她时只会敬佩她的成就,而不会取笑她不男不女。他为她打开了一扇门,门外是姹紫嫣红、广阔天地——她无法拒绝。
“请……万岁赐教。”她毕恭毕敬一稽首,断然道。
这当口,就是连长安也已看出了情势诡异。她再也坐不住,站起身走向他,轻轻牵住他的袖角,想对他说刀剑无眼,此举大不妥。可谁料,宣佑帝不待她开口,已一抖衣袍,将她挥了个踉跄。慕容澈明亮的双眼之中似乎燃着熊熊烈火,不是温暖的红与黄,而是冰冷的蓝、妖毒的绿以及……最最深邃而炽烈的浓黑!
“赌一把吧,御妹。”他笑着说,那笑容多么迷人,世间女子看见了,都忍不住要心生爱意的,“朕给你你要的一切,你呢?你拿什么来和朕赌?不如……这样吧,若你输了,你们连家的三千莲花军,从此就归了朕,如何?”
任凭连铉怎样疾呼,怎样求恳,到后来终究忍不住,当堂怒骂自己的女儿,宣佑帝对他全然不理不睬,他只笑着,看着连怀箴。
连怀箴同样笑着,高傲地、毫不示弱地看着他——有何不敢?拼却这一生,我有何不敢!
“末将愿与陛下一赌,凭剑分上下,胜负无悔!以我血中白莲起誓,若有违誓言,愿莲华凋萎,永不复开!愿烈焰焚我心,此身为灰烬!”
“好,好,好!”慕容澈连说三个“好”字,一拍手,高声喝道,“拿剑来!”廊下一阵窸窣,还真有人答应着去了。
连铉明白此时凭自己之力已然无法劝止,忙向座中其余几位宾客连连拱手,求恳道:“各位大人,皇上醉了,还请……还请……”
他还没说完,便见辰侯爷自袖中抽出一把华丽折扇,啪的一声捻开,扇面上洋洋洒洒三个金边墨字:“殿前欢”。扇子的主人装模作样地挥了两下,笑道:“本侯爷倒觉得皇上没喝多少啊,怎么会醉?他年轻,偶尔玩一玩,有什么呢?国丈不必大惊小怪嘛!”
其余蔡侍郎、张御史随之颔首,而那素来与他不和的大对头沈奉,更是咧开大嘴呵呵地笑着。
连长安真的不在乎连怀箴的死活,但她却在乎慕容澈的安危。连怀箴的手段她是知道的,连怀箴的疯狂她更是明白,对亲姐妹都能下狠手,万一她真的包藏祸心,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个念头一旦出现,连长安立刻不顾一切,两步赶到宣佑帝身前,张开双臂挡在她与他之间,高叫:“万万不可啊,陛下!”
慕容澈的目光缓缓地投向她的脚边,再顺着她凌乱的衣衫、颤抖的袍袖向上滑,最后落在那张写满惊慌的雅丽秀致的脸上——多么像!他想,她和她的妹妹多么相像,连家的人都长着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心肝。
他实在不想和她说话,忍了那么久,演了那么久,虚情假意了那么久,他真的累了。
可是她却不肯放过他,气势咄咄逼人,“臣妾求万岁了!今日是……今日是臣妾的好日子,是陛下大婚的第二天,陛下要和……要和臣妾的妹妹比武,等七日大婚礼成之后可好?喜期妄动刀兵,大不祥啊!”
一旁早就急得团团转的连铉,此时像是落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附和道:“是,是!皇后娘娘说得是,求陛下三思!”
宣佑帝静立片刻,终于伸出手,仿佛想要搀她起身。连长安高悬的心落下,将自己的手交给他,满眼都是欣喜……他笑着,始终笑着,温柔如水,温柔得就像昨夜她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长久地凝望了一眼,连长安回给他一个微笑,刚想开口说话,面前人的笑容却如变戏法般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大力,她的身子已猛飞出去,直直地撞上几步外立着的鎏金瑞鹤铜熏炉。
一时间焦炭乱滚,香灰满天,细碎的火星扑在她的手上、脸上,痛入骨髓。耳中不知是谁连声惊呼,以及皇帝陛下那冷若冰霜的命令,“来人,扶娘娘回两仪宫更衣。”
恰在这时,廊下内监跪禀:“回万岁,宝器已请至。”
这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连长安瘫坐于地,裙摆烫出数个破洞,一头一身的狼藉。连家陪嫁给她的四姝不见踪影,忙忙拥进来两三个等闲宫女搀扶她起身,低声下气劝道:“娘娘请起驾吧……”
连长安心中猛地生出倔犟,仿佛刹那间回到了当日,在绣房里一针一线满怀倔犟的时光。她咬紧银牙,断然道:“我不走!谁也别想赶我走!”
伺候的奴婢们为难地向宣佑帝偷望半眼,却见陛下全然不理不睬,径自召唤殿外之人进来。朱漆丹盘举过头顶,黄绫缎子盖着的,是两柄一模一样的钝头铁剑。
慕容澈摆手,吩咐道:“拿去给御妹,叫她先挑。”
侍者听命,举着托盘来到连怀箴面前跪下,连怀箴只一扫,便随手取了一柄站起身,口中道:“多谢陛下……爹,您请诸位大人和……和皇后娘娘退后些,但观女儿陪陛下舞剑娱宾!”
连铉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可奈何,见终究还是刀兵相向,不住顿足,心急如焚——小皇帝并非笨人,明知必输无疑,定是有什么杀手锏。几十年刀头舔血,宦海沉浮,即使脑子一时理不清头绪,身体也已刹那做出反应,连铉浑身寒毛耸起,片刻汗湿衣衫。
慕容澈使动内力嗤嗤两声,已将衮袍的一双阔袖径直扯下。他接过另一柄铁剑,挽了个剑花,不待招呼人已猱身而上,众人眼前只见一道凌厉电光。
这招使得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就是连怀箴也不由得暗叫一声“好”——只可惜,这样的“好”她还不会放在眼里。她有十足把握后发而先至,打蛇打七寸,一击足矣。
于是连怀箴巧笑嫣然,觑定时机玉臂微抖,剑尖画出一道璀璨银弧。心里有意显出手段,这一剑似左实右,指东打西,当真神鬼莫测。可是,她眼看就要拦下他的进击,眼看便可化守为攻,使出自己得意的连环快剑了结这场赌局,却冷不防慕容澈手中兵刃在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加快,竟比她的出手还要快!
电光火石,兵刃落地,当啷一声,连怀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肩胛骨碎裂的声音。
即便身子摔倒,整条右臂痛到失去知觉,她依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怎么可能?十二岁之后就从来没有输过的自己,一招之内便成了这个样子,这怎么可能?他竟比自己还要快!比她这个百年内最强的白莲花还要强?
宣佑帝茫然地望着手中钝剑,一时之间就连他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真的击败了名满天下的盛莲将军。他忽然回过头,在混乱中寻找连长安。皇后娘娘被好几名宫女团团围定,插翅难飞,两只眼睛晦暗空洞,显然是失了神。
不管为什么,至少这一点,她没有骗他。只为这一点,他也该谢她的。
“怎么……可能?”脚下的连怀箴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终究痛不可当,再一次跌下去,跌进扑上来哑着嗓子唤着箴儿的连铉怀中。她想不明白,死也想不明白,超凡绝俗的武艺一直是她自尊和自信的根基,可现在一切轰然坍塌,她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轻巧地败了!
“你怎么会……比我还要快?”她全然忘了上下尊卑,嘶声喝问,额间满是冷汗。
慕容澈终于将目光从连长安身上收回来,不带丝毫感情地望着连怀箴,回答这个问题——他赌赢了,赌自己信她的那句话,现在他已经赢了,“不是我快,是你变慢了。”
连怀箴满怀激愤,身子一挺,几乎像是要爬起来再比一场,却忽然觉得胸口剧痛,止不住气血狂涌,一张口,大股血箭倒喷而出。那血色绝非殷红,而是某种难以形容的奇诡青紫,空气中骤然弥漫起浓烈气味,仿佛来到了莲花盛放的荷塘。
连铉见了那血,嗅到那香,就如同半空中落下一个霹雳,将整个人炸得四分五裂。他怔怔半晌,忽然疯一般拗过连怀箴的身子,片刻前还那么神采飞扬的女儿,不过吐了一口血,竟就此昏厥过去,用力摇晃也没有反应。他伸出颤抖的手拨开女儿闭合的眼皮,心瞬间落入冰窟,那本来乌黑明丽的翦水双眸,此刻已被一团紫色云翳彻底掩盖……明确无疑的,紫色……毁灭的紫色……
连国丈像是被人掐紧了喉咙,肺里咝咝作响。口中隐有血腥气,夹杂着挥之不去的诡秘奇香。原来那不是珍馐美食的味道,亦不是沉香殿四壁廊柱自有的馨气,那是勾魂的鬼怪,是索命的毒药!他抛下女儿,手足并用爬回自己的座位,抓着还盛着少许残羹冷炙的青白玉螺蛳碟,仔细嗅过去……下个瞬间,连铉哀号一声,猛地将碟子掷向不远处冷冷站着的宣佑帝,紧接着拾起手边连怀箴掉落的钝剑,挺剑疾扑!
慕容澈没有动,看着连铉因毒发而摇摇欲坠的身形,脸上满是悲悯。两旁端坐目睹一切的侯爷、侍郎、御史……当然少不了趁机落井下石的冤家对头沈奉不约而同地扑上前,将他按倒在地,两三下便缴了剑,双臂反剪扭在背后。
万岁叫他们来,就是做这个的。
将军、驸马、国丈……他这一生……眼前渐渐被紫色的絮状云雾笼罩,权倾天下数十年的连铉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面前这个渐渐模糊的紫色身影完成了慕容家祖祖辈辈一直想做却始终没能做成的事——他就要死了,连家世世代代的荣耀就要完了!
“我并不曾反你!”连铉使出平生最后的愤怒,抵死呼吼——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像是虚弱呻吟,紫色棉絮已堵住了他的喉咙,渐渐令他窒息,“我白莲世代为大齐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慕容澈,你因何用……用紫瑞香阴谋害我?”
“的确,你还没有来得及反朕,朕相信你亦不会篡我大齐慕容氏的江山——因为根本没有那个必要!我大齐开国以来十三代君主,有七人是你连家扶持上来的,整整七次,我大齐慕容氏在你连家的挑拨下兄弟阋墙,自相残杀……杀来杀去,宗族亲眷血流成河,每一次杀到最后,只剩下你们想要的那个傀儡为止——连家不必贪图帝位,皇帝不过是想废就废、想立就立的挡箭牌,你们要这虚名有何用?”
“自世宗陛下以来,我大齐历代帝王都留有绝密遗诏,点点滴滴记录你们连氏的功绩和罪孽,切切嘱咐后人,有一天一定要亲手执掌江山,莫再做他人的活木偶。曾经有四任帝王为此努力过,但都失败了,被推翻、被毒害、被暗杀……因为找不到连家的弱点,最终只有任凭白莲花寄生于朝堂之上,掠夺我大齐的富庶茁壮自己……四个都死了,第五个,便是朕……”
大齐第十四代帝王,亦是第一个真正主导自己命运的宣佑帝慕容澈施施然走向一边,持起僵硬、冰冷、全无知觉的连长安的手。皇后娘娘彻底被眼前的一切打蒙了,此刻陷在大堆锦绣衣裳之间,显出从未有过的单薄、虚弱、苍白以及……可悲可笑。
“朕原没料到你竟会这么蠢,连爱卿,你竟将打开死亡之扉的钥匙亲手交给朕——所以你输了,从这个赌约开始的那一刻,你就输定了。”
……白莲花,红莲花……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
宣佑帝居高临下,冷冷地注视着内监拿出早已备好的牛筋和铁锁链,将昏厥的连氏父女二人牢牢绑缚,拖下去。青紫的血从他们的七窍中缓缓淌出,连皮肤也隐隐变了色——多少代帝王的执念,盘踞在江山社稷之上几近两百年的怪物,到头来也不过是堆半死不活的肉罢了。
“庆平侯拓跋辰——”
“臣在!”
“领朕之金牌,带三百侯府属兵及一百慎行司内监,速往驸马府,务必保护昭阳公主周全。若遇抵抗,先斩后奏!”
“臣遵旨!”
“左都护武威将军沈奉——”
“末将在!”
“朕命你领朕之尚方宝剑赴枢机营调动左右禁军,即刻包围连氏族营。不服御令者,擅自出入者,妖言惑众者,杀无赦!”
“末将领命!”
“兵部侍郎蔡养宜——”
“微臣在!”
“爱卿口才机变人所难及,朕命你携朕之手谕,与沈将军同行宣旨,便宜从事。务必开诚布公!连氏叛逆,带剑入宫,密谋篡位,已事败被擒。命白莲军速速归顺王统,降者官升三级,若有违抗,以谋反论处!”
“微臣明白,请陛下放心!”
“左都御史张怀庆——”
“微臣在!”
“朕已密调京畿大营五千军士在南城外五里处守候,你即刻带朕之金箭予安远门守备,令他开城放行。你负责引这五千人与武威将军汇合,听其指挥调用!”
“微臣遵旨!”
明处韬光养晦、和光同尘,暗地里网罗人才、培植羽翼,这场鸿门宴绝非心血来潮。慕容澈从登上帝位的那一刻起就苦心孤诣巧算筹谋,才有今日图穷匕见的妙局。此刻首恶虽除,但连氏盘根错杂数百年,整整三千能征善战的白莲军犹在,便如同骨鲠在喉。不过……无妨,宣佑帝并不担心,毕竟他占着先机。毕竟禁军加上京畿大营,足有八千之数,更何况,他手上还有杀手锏。
四位心腹近臣领命一一去了,内廷总管太监凑了过来,从未有过的诚惶诚恐,“陛下,是否起驾太极宫?”
这老东西是连铉的人,或者说,曾经是连铉的人,不过此时此刻,傻子也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朕就在这里等。”他不打算给他好脸色,语气冷凝,“警戒众人切勿随意走动,不准私下交谈,违者严惩不贷!”
总管大人低低地弯下腰答应,正想退出去,却被宣佑帝唤住。老太监屏息静气,可静候许久也不见吩咐,只得迟疑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原来万岁正转过脸望向身后,望向那个拿整个家族和三千子弟的血来点染头上璀璨凤冠的皇后娘娘,一直望着,几乎出了神。
“去传商太医,皇后烫着了。”终于,万岁说。
宣佑帝自宫女手中接过丝帕,替连长安细细拭去粘在肌肤上的炭灰。幸好衣袍厚重,大半炭块火星都给挡了下来,只左手边燎出一溜水泡,高高肿起,涨得透明。
“是我莽撞,委屈你了。”心神微动间,他软语安慰。他是天子,竟然不称孤道寡,这样一句话说出来,已是难得。
可恨连长安并未因此感恩戴德,依然像个漂亮的傀儡娃娃,不言不语,不声不响。这刻意的沉默实在比哭泣、比喝骂、比歇斯底里没完没了的质询更让人觉得难以忍受,慕容澈心中一阵烦躁。
在他几乎就要发作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极低,低到他险些听不清。
“你骗我。”她对他说。千言万语汇聚成寥寥三个字,僵硬的简直像是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到如今还需要怀疑吗?控诉又有何用?他知道紫瑞香,他将连家的生死命脉握在手中,自然都是因为她,只会是因为她。
大婚那日,他不让她乘凤辇入紫极门;洞房花烛之夜,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即使在裸裎相对之时,他也不忘千方百计套她的话……原来长久以来自己那些莫名的预感都不是空穴来风;原来他终究骗了她、利用她,他早有预谋早有布置,可笑连长安一味盲目信任,一直蒙在鼓中,痴痴傻傻。
“那又如何?”他冷笑一声,随手将帕子丢在旁边,几乎不假思索便道,“难道你就没有骗过朕?”
“我没有!没有!从来都没有!”一个声音在长安胸腹间嘶吼,几次冲向喉管,却都被她仅剩的骄傲硬生生地压了回来。最后一丝奢望也已片片碎裂,原来真的是这样……
她像叩拜神明一样虔诚地供养她的爱情,为了这爱、为了他的温柔微笑,她做什么都不怕……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都是假的,赫然都是假的!她早已将灵魂和身体双手奉上,全心全意地匍匐在尘埃里,可是……他依然不信她。纵使满地的血还在眼前,纵使他已从她身上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他依然还是摆出冷冰冰的面孔笑问她:“难道你就没有骗过朕?”
——没有!我没有!我分明那样爱你!
——可是……谁相信?
慕容澈索性笑起来,“怎么?你也无话可说吧?不过放心,无论如何这次你都立了大功,朕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始终是朕的皇后……”
施舍她两口残羹剩饭,他还当做是难得的恩典。好一个始终是皇后,她剖心挖肺地对他,为的难道是身上这套十二层的累赘衣裳?
只因怒急攻心,头脑反而从未有过的敏锐清明,她几乎不假思索,冲口而出,“我爹和我妹妹此刻半死不活,你自然要抓一个连家人当棋子。你才不会就这么便宜地杀了我,你当我不知道吗?”
慕容澈恨恨地咬牙,眼底晶芒变幻、闪烁不定,忽然又咽下火气,讥讽道:“你爹?你妹妹?似乎是你跟朕说,你不是连铉亲生的吧?你不是说恨着他们吗?朕替你出了气、报了仇,你该跪下来谢恩不是吗?究竟是谁在信口雌黄,也许朕真的该和你好好算一算。”
连长安一愕,猛地语塞。是啊,她不是恨着他们吗?但他们活生生地倒在自己面前,活生生在流着血,她分明心如刀绞,分明……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连怀箴的冷笑瞬间在眼前浮现,“你这没用的蠢女人,你以为慕容澈真的看上了你?你懂得什么?”她是真的恨死了那笑容,她是真的恨的,但……但……最终却证明,她的恨和她的爱一样可悲亦可笑!原来自己活该被嘲弄,一切都被连怀箴说中了。
她忽然间没了伤情,唯余愤怒,胸中一道一道暗蓝火苗焚烧六腑,越蹿越高。她曾以为自己恨过连铉,但此时才知道,那只是深深地觉得不公平,只是强烈的不甘心。她以为自己恨不得连怀箴死去,但……其实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众人口中传奇般的女子,变成名动天下的盛莲将军。
连长安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恨。恨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是咬着肉的带钩的牙,摘不掉、忘不了、躲不开,缓缓吐出无可救药的毒。
——陛下,其实你根本不必巧言令色,根本无须动用你的权力、你的谎言,在这一刻之前,我曾是那样爱你,那样卑微地毫无自我地爱你!你只要对我吐出一个“爱”字,吐出一个小小的“信任”,我决计会以百倍千倍相报,甘愿拿刀剖出心来给你看!我只求你爱我……我只求你真心对我……可是你却将毒蛇塞进我嘴里,你逼我恨你……恨你……恨你……
连长安委实怒极,牙齿咯咯作响,就像是鬼怪凄厉的笑声。她恨他的精明,也恨自己的愚蠢;恨他的假,更恨她的真。
宣佑帝看着她情不自禁战栗的身体和死尸般的脸色,显然不耐烦了,刚刚萌生的些微歉意彻底化为乌有。他皱起眉头,敛容道:“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朕派人查过,你平素的确和连氏父女不和,朕是在利用你,但你也在利用朕嘛——何况你还在朕身上下了毒,你还大有凭借不是吗?”
下毒?连长安心口剧震,他在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她终于吼出声来,他骗她、利用她,现在终于要将死罪扣在她头上了,是不是?
慕容澈再也按捺不住满脸嫌恶,愤然道:“够了,别做戏了!”他袒出右臂给她看,果然灵道、通里、阴郄、神门、少府、少冲……整个一条手少阴心经近十个穴位上,通通现出铜钱大小的紫色瘢印。
“……朕向来极小心,除了昨夜……你若没有趁机下手,这又该怎么解释?今日一早朕便觉得胸肋间莫名滞痛,到中午招太医一看,果然是着了你的道,连商供奉都查不出你用的是什么毒,只得以针灸尽力迫出毒性……够了,长安,朕这样向你开诚布公,是想让你明白,朕绝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何况……何况也不是对你没有好感……朕需要你的合作,你也需要朕保住你的地位,你将解药给朕,我们从此和平相处,共掌帝位,不好吗?”
连长安越听越觉得荒谬,连祭台旁的纸人纸马金锭银锭也比这故事真实可信多了,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眼波盈盈,媚色斜飞,如昨夜那般含情脉脉望着他,慢启朱唇,轻敲皓齿,吐出三个字来,“你——休——想!”
“你——”宣佑帝骤然青筋暴跳,喝骂,“连长安!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你杀了我好了。”她无限轻巧满不在乎地回答。复仇的快感瞬间盈满胸怀,她将脖颈高高昂起,“你是皇帝,想杀就杀好了!我走错了路,爱错了人,死在你手中,正是报应不爽!”
面对她的决绝,他哑口无言,只有冲她怒目而视。她毫不示弱,也回瞪过去,两人视线交缠,噼里啪啦闪着火花——她怕什么?归根到底,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宁愿昨日死了,死在他给的爱的虚影里,也好过如今面对这副不堪嘴脸,也好过此时怒火和悔恨一口一口啃噬她血淋淋的心。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想要出手打她,就像是之前他狠狠地将她推在熏炉上那样,一下子摔碎了她的梦,摔碎了她爱他的那颗心。可是,没有,都没有。他的脸色竟忽然变得和缓起来,眼中浓浓的都是疑惑。她赫然在他的怒气和讶异之中捕捉到了点滴温情,不是装腔作势的关照,那么鲜活,那么真,像星星一样在漆黑的眸底闪闪发光……刹那间,她几乎要生出可悲幻想,几乎以为……他至少有一点儿……爱她的……
“长安……”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宛若太息。他们又像是回到了昨夜,最后的幸福时光……连长安猛地挥开他伸过来的手,抵死咬紧牙关。“我绝不会第二次上同样的当!”她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这是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廊下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有人轻声咳嗽,“陛下……”
慕容澈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像一颗石子搅乱湖水,目光中那仿佛假象的温柔光芒倏忽消失。他疾退一步,满脸如梦方醒的神情,俄而,缓缓问:“是商供奉吗?进来。”
商轶答应一声,却没有动,沉吟片刻终于道:“万岁,臣自太极宫过来时,看到西南天空有腾起的素白的烟花信子,似乎……有些不妙……”
宣佑帝身子一震,急忙回头问:“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方才跑出去传话的总管太监已飞快地奔进来,年迈的身体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跑至帘外,喘气喘得快要死去一样,好半天才开口奏道:“不……大事不好了!白莲……白莲军从校场冲出来了,沈大人没……没能拦住……他们直往宫里来了!”
一片静默,如同暴风袭来前最后的宁静。
在这寂静中,似乎真的有歌声,有刀剑声,有三千子弟的怒吼在暗夜里呼啸,越过重重宫阙,一直传至耳边。
慕容澈额间陡然见汗,他猛地抬手擦去,高昂起头,厉声吩咐,“把连氏父女带过来,鸣响镝!招齐所有人手支援宫门,由朕亲自指挥,决不能让这起逆贼冲进宫内!”
端的是杀伐决断,端的是雷厉风行!他几乎顷刻间便已安顿妥当,随即移步向外,毫不停留。却不知是谁在旁边战战兢兢问:“那……皇后娘娘……”
宣佑帝再也不看连长安一眼,径直一挥手,“商供奉,你是朕最信任的人。皇后便交给你,看好她,别让她乱说话——还有,若……若朕有什么万一……万一……你替朕……”
他的话不曾说完,只举起右掌,做了个截断的手势。
商轶的身子微微一晃,终究还是肃然回答:“臣遵旨!”
前路是刀光剑影,血海茫茫,慕容澈大踏步出了沉香殿,没有回头。在那个瞬间,他和她也许存在过的爱情,或者仅仅是爱情的、美丽的幻影——总之,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