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轿门，拜堂，宴请贵宾，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酒过三巡，夜已深沉，赫连夜邵才被众人推进了洞房。他挥手遣退了屋里的丫鬟，走到床前，望着坐在床上的新娘出神。眼前的这个身着大红喜袍的女子，就是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良人？可是现下，他却连半点移动脚步的力气也没有。望着这一屋子的红鸾帐，烛火摇曳，本应是喜庆的事情，他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他只得对坐在床上的女子说：“你早点歇息吧。”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素锦的双手下意识地抓了抓身下的红绸锦被，并不是她有多气恼，事实上她自己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没有人掀盖头那就自己掀好了，素锦脱了鞋直接和衣躺下了。连日来的赶路，使得她也很是疲惫，一会儿便睡着了。

二公子洞房花烛夜未踏进新房过夜这一件事，翌日一大早便被传得人尽皆知。还未到请安时辰，赫连夜邵便被自己的父亲叫到了屋里，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赫连夫人也站在一边，望着自己面前的儿子微微叹了口气，说：“靳之，素素她从禹州嫁过来这里，也算是背井离乡。在这里，你便是她往后唯一的依靠，你怎么能在新婚之夜，就丢下自己的新娘不管不顾呢？你这样让人传出去多难听，你让素素一个人怎么办？要是这事传到禹州的亲家耳里，我看你怎么办。”

赫连夫人的话音刚落，赫连老爷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们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混账小子！我们赫连家男人的颜面都被你给丢光了，赫连家哪个做丈夫的不疼爱自己的妻子的？况且，素素还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孩子，你知不知道在禹州的时候，城主府大门都要被踏烂了。这样一位美娇娘让你给娶了，你个臭小子竟然还敢给我嫌……”

赫连老爷和赫连夫人的轮番攻势，都没能让赫连夜邵听进去。他在听见第一个素素的时候愣了片刻，本以为是幻听，没想自己的娘又接连说了好几次素素。赫连夜邵的心似漏跳了一拍，半晌才问了一句，“你们说新娘叫什么名字？”

“什么新娘，素素现在已经是你的夫人了，你明媒正娶的夫人。”赫连夫人瞪了赫连夜邵一眼，开口强调道。

“我知道，可是娘我娶的女子不是叫素锦吗，为何会叫素素？”

“你是怎么了，脑袋有毛病了？素锦是她的名字，但是大家一般都叫她素素。”

“素素。”赫连夜邵小声重复了一句，是他认识的那个素素吗？不行，他现在必须要搞清楚！对，只要见一见新娘，答案自然便揭晓了，“娘，我有事情先出去一下，待会儿再来给你们赔礼。”

“喂，你这臭小子，记得带素素来请安，礼不可废。”赫连夫人朝着自家儿子的背影大声说着。

赫连夜邵推开新房门的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切仿佛就像根本没有人住过。赫连夜邵一急，转身就朝外走去。才刚踏出房门，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姑爷。”

赫连夜邵闻声转头，看见一个手里正端着早餐的绿衣丫头看着自己。

“姑爷？你是素锦带来的丫头？”

罗衣现在才想起主仆有别，赶忙给赫连夜邵请安，说：“是的，姑爷，我是小姐的贴身婢女。”

“你家小姐呢？”

“小姐在花园里。她说这段时间都闷在轿子里，都没能好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因此，她去前面的花园了，应该就在院子里。”罗衣恭敬地回答。

赫连夜邵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了回来，继续看着罗衣，“我问你，你家小姐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素素？”

罗衣一愣，望着赫连夜邵认真的表情，连忙答道：“是的，在家里的时候，老爷和夫人都这样叫小姐，素素是小姐的小名。”

赫连夜邵点了点头便快速走了出去，他在花园里转了一圈，整颗心七上八下的。直到他在花园角落里的那棵海棠树下，望见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赫连夜邵的心一窒。望着那抹背影半天，他才张开干涩的嘴轻声唤了一声，“素素。”

素锦整个身子一愣，后背挺得笔直，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不然怎么会在这里听见那个声音呢？尽管声音很轻，但是素锦还是能够清晰地分辨出，那是靳之的声音。因为，那声素素曾经在她的脑海里回响了千百次，她怎么会弄错呢？

“素素。”

那人又唤了一声，比先前那声大了许多，素锦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这一切都告诉她，她没有做梦。素锦僵着背，一点一点缓慢地转过身来，直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直到，她连他站在她身旁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素锦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说道，她的声音里甚至带着战抖。

“老天，真的是你，我没有在做梦。”像是怕素锦在下一刻就会消失，赫连夜邵一个上前，把素锦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这个温热的体温，让素锦再也不能忽视。她仿佛置身在梦中，有些不可置信的结巴地问：“你是靳之，真的是靳之？我是不是在做梦？”

“是的，我是靳之，你没有做梦，这都是真的。老天，你是我的妻子，我昨夜竟然还弃你于不顾，让你独守空闺，我真是该死。对不起！”赫连夜邵低沉迷人的声音，一直在素锦的耳边回转。

剧情好像一下子峰回路转了，前一刻还沉浸在苦涩中的两人，在下一刻却得到了犹如天堂般的幸福。这一下子的大起大落，一时间还真是让人有些不适应。因此，当靳之拉着素锦的手，前去找他爹娘敬茶的时候，素锦都还觉得一切不太真实。

倒是赫连夫人见两人手牵手前来，笑得合不拢嘴。虽然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儿子前后不到两刻钟的时间里，变化竟是如此之大。

事后，素锦问赫连夜邵：“为何骗我说你叫靳之？”

赫连夜邵挑眉说：“我没有骗你，靳之确实是我的名字，我叫赫连夜邵，字靳之。家里的人和朋友都唤我靳之，所以我并未骗你。再者，你也只跟我说你叫素素。”

素锦听他这样一说也就跟着笑了，“我也没有骗你，素素确实也是我的名字，我的亲人和朋友也都这样唤我。”

两人可算是琴瑟和鸣，之后的日子都格外珍惜对方，可谓煞羡旁人。只是好景不长，没过两年素锦便生了一场大病，那场大病后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又赶上多事之秋，邻国边关挑衅，赫连夜邵不得不带兵前往。临走的时候他对素锦说：“一定要等我回来。”

那场战事一直打了近两年还在僵持着，邻国的君王却在这时候提出了一个条件，想将赫连夜邵招为驸马，两国修百年之好。皇帝认为此法可行，邻国的态度诚恳，颇有割地赔款、联姻之意，便一口应了下来。

圣旨即下，邻国也已送公主进京，赫连夜邵拒婚不成，被皇帝关在了皇宫里。这一消息很快便传到了素锦的耳里，她本就身体不好，被这事一气，更是雪上加霜，足足在床上躺了半月。

赫连夜邵借口对皇帝说：“赫连家的男儿成亲，都得在自己的家中操办。”皇帝虽有不满，但也在婚礼前夕放赫连夜邵回家了。可等赫连夜邵回到家中的时候，素锦已经离开了。听赫连夫人说，素锦因为身子不好，想要回家休养。他们虽也不愿看见赫连夜邵再娶，可皇命难违，家里也不得不稍加布置。素锦怕是看见这一切心里难受，便提出想要回娘家休养一段时日，赫连夫人虽是不舍，但也点头应了下来。

赫连夜邵一急，便想着要去丈人家找素锦，他已经两年未见她了。跟爹娘打了声招呼后他就要离开，所幸赫连老爷和夫人都甚是开明，赫连老爷拍着赫连夜邵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去吧，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我和你娘应付得来。”

成亲那天锣鼓喧天，即便是躺在床上，即便隔着千里之遥，素锦都觉得自己能够清楚地听见那喜庆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她没有办法让皇帝收回成命，唯有自己决定离开还是留下。只能说她不够坚强，没有办法看见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子恩爱，离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是这样，但本就脸色苍白的素锦想到那令人心痛的情景，脸色在瞬间变得比先前还要白。她拿锦帕捂着嘴一阵猛咳，末了拿下来一看，才发现锦帕上沾染了斑斑血迹。

一番长途跋涉回来，素锦的身体比原先更差了，她也已经咳了半个月的血。素锦几乎能够料到自己大限将至，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的回忆都还算美好。只不过遗憾的是，在自己走之前，未能再见靳之一面。

就在素锦的眼睛快要闭上的时候，靳之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一直唤着她的名字。

素锦缓慢地睁开眼，望着眼前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男子，轻扬唇角，“看来我又做梦了。”

“你没有做梦，是我，真的是我回来了。”靳之紧紧抓住素锦的手，他的眼里有泪光闪烁。

“真的，真的是你？可是，今日不是你与邻国公主成亲的日子吗，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快回去，你不能抗旨，那样整个赫连家都会被牵连的。”素锦抬起手抚摸着靳之的脸颊，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两年了，她终于再见到他了，现在的他还是俊朗不凡，而自己却……想到这里，素锦的脸色又白了一点，收回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小声地说：“我现在一定很难看，对不对？”

靳之的一只手覆上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滑动，连同他的声音都极轻，“没有，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美的。家里你不用担心，爹娘会安排好的。倒是你瘦了好多，病得那么重，怎么还长途跋涉回来呢！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受不住，如果你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对不起，是我对我们的感情不够坚定。对不起，因为我可能要连累赫连家了。”素锦伸手抚摸着靳之的脸颊，可能因为有些激动，微微地咳嗽了两声，喉咙一紧，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你怎么了？我去叫大夫。”素锦吐的一口血吓坏了靳之，他赶忙起身就要冲出去叫大夫，却被素锦拉住了衣角。

“不要走，留下来跟我说说话。”素锦的声音有些弱，但是足以让靳之听见。

靳之转过身来看向她，眼里的刺痛像是能扎伤人的眼睛。

素锦尽可能地让自己扯出一个笑容来，说：“不用去叫大夫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我不要你把时间浪费在去请大夫的事上。”

靳之点了点头，但还是唤来了守在门口的罗衣，让她去请大夫来。

素锦那一整日都是笑着的，她躺在靳之的怀里，尽管她偶尔咳嗽两声，鲜血染红了靳之的长袍，但两人都不甚在意。

“靳之，我走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还有你自己的责任，答应我，不可以轻生，那样我会伤心的。”

靳之一愣，望着枕在自己怀里的女子，半晌才说：“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

“就是因为知道，所有才要这样说。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不然我会走不安宁的。”

“不要再说了，你好好歇息一会儿。”靳之的眉头越皱越紧。

“不要皱眉，我希望我的靳之是快快乐乐的。答应我，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你会来找我，我一定比这一世还要爱你。请原谅我的不信任，原谅我不能……不能……陪你……到……到老了……”素锦说完这句话，两眼便微微闭上了。

“素素。”靳之小声地唤了一声，“素素……”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他的双手用力抱着她，像是想要把她融进骨子里。只是他的背脊僵硬，冷，一种刺骨的冷滑过心间，冷得他无法动弹。

其实素素不知道的是，那日赫连家的婚礼照样是办了的，只不过娶邻国公主的换成了赫连夜恻。而在那之后，赫连夜邵回赫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辞去了将军的职位，在禹州找了一个安静的村子住了下来。他在屋外种了一片翠竹，每当风起的时候，翠竹便会沙沙作响。他喜欢听着竹声，弹一曲渔舟小调，就如同素锦还在他身边一样。

可能是忧思成疾，靳之在素锦走了后的第七年里也跟着走了，他走的那年正好看见自己种的翠竹开满了白花。

云裳你知道吗，原来人死以后真的是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的。可我怕自己会忘了那段我和素锦的感情，毕竟滚滚红尘，谁也说不准。孟婆告诉我，不喝孟婆汤便不能投胎转世，但她还告诉我，如若我能受得了那忘川河内的煎熬，便可留下我的记忆。

我想也不想地跳入忘川河内，在忘川河内受尽煎熬。我看见忘川河畔的彼岸花，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我甚至无数次看见素锦从我的面前走过，走过奈何桥去投胎转世，每一次我都想唤一声，可是终究我还是忍住了。不是不想叫她，而是害怕忘川河内的苦她承受不了。谁知道，这一熬便是几千年。

都说造化弄人，我找了素锦数百载都未能找到，没想到原来她早已经换了一副容颜。还好，现在总算是找到了。虽然有些迟，但是没关系，我们还有下辈子……

云裳，我最放不下的人便是你，你肩负了太多的东西。如果可以，请放了自己，让自己幸福一点，不要同我这般。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橼魉

云裳轻轻放下手中的信纸，她从来不知道橼魉和残颜之间，竟然还会有一段这样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云裳站起身，轻轻地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风有些大，撩起了她的红袍和长发。她微微地抬头望向天空，唇角轻轻地向上扬起一个弧度。

橼魉会带着残颜去哪里呢？

不管在哪，她都会永远记得他们，她坚信有一天他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