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瘸子一个人喝着青稞酒，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就快要凝固，便走到李瘸子身旁，拿起他手中的酒瓶朝喉咙里灌了几口。酒一下肚，我的全身暖和了许多。

我半眯着眼睛，感觉随时都可能睡着。当我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时，突然，李瘸子从腰间抽出那把仿六四式手枪，将枪口对准了中田的太阳穴。

李瘸子的这个举动，让我顿时目瞪口呆，他疯了吗？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中田虽然算不上我们的朋友，但一路走来，大家都相处得比较融洽，也没发生过矛盾和冲突。再说这卡瓦洛日危险重重，多一个朋友，就多一线生机。李瘸子就算真看中田不顺眼，也完全可以等到出山后再痛扁他一顿。

李瘸子左手握着酒瓶，右手拿着枪。他的嘴角带着冷笑，却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坐在李瘸子的身旁，一脸的茫然。

中田被吓得面色苍白，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问道：“中国朋友，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我不懂。要是我中田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直接对我说就行了，干吗用枪对着我？子弹不长眼睛，中国朋友，烦请你将枪放下，有话好好说。”

李瘸子又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尔后将左手上的酒瓶缓缓放下。他说：“中田先生，我这把枪的弹匣里一共有十发子弹，我现在喝了酒，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一喝酒就容易冲动。而且这还不是最要命，最要命的是我一喝了酒，手指头就不听使唤。中田先生，要是我今天无意中把你给打死了，请你千万不要怪我。”

中田一听这话，顿时冷汗淋漓。他说：“我郑重警告你，我是日本国民，如果你再不把枪放下，我会通过日本驻华大使馆对你的暴行进行指控……”

李瘸子打断了中田的话，笑着说：“好吧，好吧，我最亲爱的中田同志，我可以把枪放下。但是，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中田这才松了口气，说：“你问吧，但问完后请快点把枪从我面前拿开，我不喜欢这个玩意儿。”

李瘸子说：“好，那咱们一言为定。你告诉我，你来中国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中田的额头上又开始冒汗，他说：“我是来旅游的……”

中田的话还没说完，李瘸子就快速将枪上膛，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中田的太阳穴。李瘸子说：“稻本先生，你真是来旅游的吗？”

中田这下完全慌了神，他颤抖着转过头，看了李瘸子一眼。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中田面如死灰。我和益西娜姆看得一头雾水。

李瘸子话一出，中田如同泄气的皮球，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隔了半晌，中田才缓缓张开嘴，望了李瘸子一眼，说道：“看来，我们所有的行动都没有逃过你们的监控。如果我没有猜错，鹰眼肯定已经被你们控制。我承认，我来中国的真实目的是……”

中田的话还没有说完，枪声突然响起，中田应声倒地。我以为是李瘸子的枪走火了，哪知回头一看，才发现子弹是从百惠的枪中发射出来的。旋即，百惠将枪口对准了我的脑袋。

李瘸子先是一惊，尔后将手中的枪扔到地上，举起了双手。他说：“白石小姐，放了他，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只要你不伤害他，所有的要求我都会尽量满足你。但也请你明白，你现在的行为只是让你罪上加罪。告诉我，冉冉在哪儿？你们来中国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中田？稻本？百惠？白石？我听得完全糊涂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瘸子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中田和百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无数疑问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我感到四周静得出奇，只有太阳穴上传来阵阵冰凉。

百惠一阵冷笑，左手使劲勒住了我的脖子。百惠说：“既然你早就知道事实的真相，何必要隐藏到今天。你这样做，不觉得累吗？”

李瘸子说：“演戏要演全套嘛！你不知道，为了抓你们这伙人，国安局的领导专门把我送到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进修了一年。你看看，我的表演功底还不错吧。等到以后退休了，我真准备去当演员。白石小姐，我看你也是貌美如花，做什么不好，非要做间谍。”

百惠说：“做一名和父亲一样优秀的间谍，是我从小的梦想。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谁笑谁哭最后才见分晓。不过，我保证，你肯定抓不到我。我会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话毕，百惠拉开催泪弹的引线，瞬间，我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我的眼睛和鼻子像是灌了辣椒水一样难受。百惠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宝贝，我们还会见面的，保重。”随即，百惠消失在一片夜幕之中。

中田死得很惨，白色的脑浆流了一地。中田死的时候，没有闭上眼睛。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死在自己人的手中。或许他早已明白，一旦选择这种职业就无回头之路。我们处理好中田的尸体后，益西娜姆转着经筒给他念经超度。我坐在益西娜姆身旁发呆，突然记起了什么，便回到帐篷中，却发现包中的阿姐鼓已经不翼而飞。

在帐篷里，李瘸子讲起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坐在李瘸子的身旁，像是在翻阅一本长篇一样，听着李瘸子漫不经心的话语，自己也仿佛步入了他的生活。和李瘸子相遇，使我对今后的人生有了更多的期待。望着这片高原土地，我看到了无数李瘸子这样的男人，他们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只为了当年庄严的承诺。多少年过去了，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可是他们却还活着。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名字，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有一天又会去哪里。他们只是一串数字，或是一个代号。他们的生命之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带走。他们的生命之重，历史的车轮永远载着他们的名字。李瘸子喜欢讲述自己的过去，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一次次回到过去，回到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

1982年的冬天，川藏高原下起了暴雪，最深的积雪达到了五米，牛场上成千上万只牦牛被冻死。那一年，对于整个川藏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灾难年，而已经在武警交通部队服役六年的李瘸子也面临退伍。李瘸子在部队里拿了两个三等功。第一个三等功是在他入伍的第二年。有一次，他们在理塘炸山开洞，炸药一响，山上的飞石也跟着滚了下来，李瘸子一把推开了连长，自己的下身却被一块石头砸中。第二个三等功是在退伍那一年，李瘸子参加了总队的军事大比武，拿到了个人第二名，回到连队后李瘸子便被授予三等功。所以在李瘸子退伍的时候，他的胸前挂着两枚军功章。按照当时的政策，只有在部队里拿到两个三等功的战士才可以提干。若是不愿继续在部队里待下去，国家将负责安排工作，若是连工作都不想要，国家也会提供一笔不菲的创业资金。

李瘸子犹豫了很久，他不知道究竟该选择哪一条路。其实从他内心来讲，他是不愿意离开部队的，在川藏当了六年兵，对这片贫瘠而美丽的土地早就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李瘸子不知道自己除了当兵还能干什么。李瘸子当兵六年，除了1979年的春节回过一次家外，其他时间一直待在藏区。他已经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他也忘记了该如何在纷杂的世界里生存。他已经习惯了高原的简单生活，习惯了高原的藏歌，习惯了高原的缺氧，他甚至喜欢上了生牛肉和酥油茶的味道。李瘸子害怕回到内地，他担心自己的心脏受不了，担心在内地待不了多久就会死掉。李瘸子在高原待久了，就更害怕死亡了，因为在高原，处处都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

后来，李瘸子还是选择了退役。虽然他退役了，但他还留在川藏。他被分配到了理塘县公安局，成了一名警察。李瘸子脱下了军装，换上了警服。他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悄悄地告诉自己，这辈子，要当一个好警察。那时的理塘县公安局全局上下不过三十人，办公的地点就在几间摇摇欲坠的泥巴房。李瘸子不怕苦，也不怕累，他喜欢这份职业，也喜欢穿上警服的感觉。李瘸子被分配到了刑警队，成为了一名侦察员。刚工作不到一个月，由于藏区复杂的维稳形势，领导给李瘸子配了枪。那时，李瘸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穿着警服带着手枪回到老家。可是李瘸子当警察快满一年的时候，却出事了。

那天的高原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天空依旧没有一丝杂云，还有成群的飞鸟在盘旋。寺庙里的扎巴三三两两地在大街上闲逛，偶尔还可以见到几个满脸羞涩的觉姆（出家的女尼）。李瘸子在大街上慢慢悠悠地行走，灿烂的阳光晒得他心里暖洋洋的。那时的李瘸子虽然已经是老兵，但论年龄也不过是个二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李瘸子走在街上，故意将腰间的手枪露在外面。李瘸子那天心情特别好，他去了一家小酒馆，要了几盘炒菜和一满瓶青稞酒。后来，他喝醉了，甚至连怎么回家的都忘记了。他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腰间的手枪不见了。李瘸子找遍了自己去过的所有地方，却仍旧一无所获。李瘸子望着蓝蓝的天空，感到一阵头晕。无论对于一名军人，还是一名警察，他都太明白丢失枪支的严重性，说轻点，就是脱制服走人，说重点，要是捡到枪的人干了违法乱纪的事，李瘸子也会不好过。

往后的几日，李瘸子被关了禁闭。他坐在黑暗的小屋里，脑子里乱得不得了，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他突然很想念他的战友，很想念他的连长，想念当年的修路部队。他想回去，但是他明白，他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三天后，李瘸子收到了开除公职的通知。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李瘸子将脱下的警服叠得整整齐齐，尔后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局长。那天晚上，局长请李瘸子喝了一顿酒。李瘸子喝了很多，局长也喝了很多。他们说了许多话，说到最后，局长哭了，李瘸子也哭了。第二天，也就是离开理塘那一天，李瘸子没有再掉一滴眼泪。因为他心里知道，他还会回来的。

当大巴穿过二郎山隧道抵达雅安境内时，李瘸子忍不住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满天的乌云。他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高原蓝蓝的天空。回到成都后，李瘸子开始了新的生活。他蹬过三轮，卖过麻辣烫，也当过保安。李瘸子将自己那两枚军功章放在抽屉的最里面，再也没有拿出来过。他知道，所有的过去都将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