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七天瑞典皇家剧院与观众的交流(2)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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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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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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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966字

瑞典演员朗读莫言作品《生死疲劳》


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曰讲起。在此之前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在阴曹地府里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每次提审,我都会鸣冤叫屈。我的声音悲壮凄凉,传播到阎罗大殿的每个角落,激发出重重叠叠的回声。我身受酷刑而绝不改悔,挣得了一个硬汉子的名声。我知道许多鬼卒对我暗中钦佩,我也知道阎王老子对我不胜厌烦。为了让我认罪服输,他们使出了地狱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将我扔到沸腾的油锅里,翻来覆去,像炸鸡一样炸了半个时辰,痛苦之状,难以言表。鬼卒还用叉子把我叉起来,高高举着,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台阶。两边的鬼卒嘬口吹哨,如同成群的吸血蝙蝠鸣叫。我的身体滴油淅沥,落在台阶上,冒出一簇簇黄烟……鬼卒小心翼翼地将我安放在阎罗殿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向阎王报告:


“大王,炸好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焦煳酥脆,只要轻轻一击,就会成为碎片。我听到从高高的大堂上,从那高高大堂上的辉煌烛光里,传下来阎王爷几近调侃的问话:


“西门闹,你还闹吗?”


实话对你说,在那一瞬间,我确实动摇了。我焦干地瓜在油汪里,身上发出肌肉爆裂的噼啪声。我知道自己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经到达极限,如果不屈服,不知道这些贪官污吏们还会用什么样的酷刑折磨我。但如果我就此屈服,前边那些酷刑,岂不是白白忍受了吗?我挣扎着仰起头——头颅似乎随时会从脖子处折断——往烛光里观望,看到阎王和他身边的判官们,脸上都汪着一层油滑的笑容。一股怒气,陡然从我心中升起。豁出去了,我想,宁愿在他们的石磨里被研成粉末,宁愿在他们的铁臼里被捣成肉酱,我也要喊叫:


“冤枉!”


我喷吐着腥膻的油星子喊叫:冤枉!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粮囤里的每粒粮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心事。可是——我尖厉地嘶叫着——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推到桥头上,枪毙了!


汉娜:当我听《生死疲劳》开头西门闹受折磨这个场景时,当一个渺小的人他在阎王的大殿里,就会让我联想起北京。我当时住在北京附近,有很多上访的人。他们也是这样,无尽头地去上访,无尽头地想要找个公道。您的这个主题,就是说,一个渺小的人,对面是非常有权力、权威的,为什么在你的故事里,会出现这么多次,这么大的频率出现?


莫言: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可能看过张艺谋的一部电影《秋菊打官司》,这个电影好像获得过戛纳的什么奖。这部电影中一个主要的人物就是一个农村妇女,因为她的丈夫被村里的官员打了之后,她不断地上访,不断地上访。在这个上访的过程中,她受了很多的苦,也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但她最终从法律这边得到了公道。当然,所得到的公道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很小很小的。这部电影在中国公映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大家都认为,这部电影是唤起了民众对法律的自觉,用法律来保卫自己权利的自觉性。


这部电影上映以后,中国上访的人越来越多了。我想这个现象和张艺谋有直接的关系。由此可见,电影的力量比要大得多。当然我在写《生死疲劳》的时候,并没有把西门闹写成秋菊。这个故事的原型实际上可以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找到的。这个中有一个人物为了替他父亲洗清冤枉,也是不断地在地狱和人间来回地折腾。我想的结局最后还是坏人受到了惩罚,好人得到了好报。所以我想我里面关于这种人物的描述,既来自文学的传统,也来自现实生活。


汉娜:还有一个让人造成联想的,就是在《天堂蒜薹之歌》里面你也写到了有一个农民他被一个车撞死了,然后类似这样的事情现在在中国经常发生,我们也能在微博上读到。但是你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其实还没有发生这种事情。你怎么看这样的事件?这个被撞死的人是一个穷人,开车的人是个富人。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里被撞死的人实际上是有故事原型的。这个死去的不幸的农民,我有一个四叔,他和里这个人物的经历很相似。当时撞死他的也是一个没有驾驶证的司机,他是为一个干部在开车拉东西。这个干部实际上还是我的一个远房的亲戚。当时我回家以后非常地生气,想替我叔叔来主持公道。


但是正像我在里所描述的那样,我那些弟弟们,他们实际上更多的目的是想从撞死人的干部那边多要一点钱。所以这就回到了鲁迅当年写作的主题上去。穷人确实是很不幸,值得同情,但是自身也确实具备很多让人很生气、很愤怒的一些缺点。


你刚才提到的现在很多宝马车撞死骑三轮车的这种类似现象,感觉到每过一段时期就会发生一个宝马车撞死人的事件,但是你想想中国有这么大的国土,这么多的人口,发生这样的事件的频率并不是特别高。实际上别的牌子的车撞死人的现象也很多,宝马车就特别倒霉。后来很多有钱人都不敢买宝马车了。像这样一个事件当然也反映了一种社会的人的心态,也涉及到一个中国的所谓的仇富的心理,对富人特别仇恨。


这样的一种心理有它的合理性,但是现在如果谁站在宝马车的车主的立场为他辩护,你在微博上会被人用口水淹死的。第一,开宝马车的里面确实有坏人,但并不是所有开宝马车的都是坏人。第二,有钱人里面确实有坏人,但并不是有钱的人都是坏人。这个,我想在中国,在西方都是一样的。但是如果我敢站出来为宝马车的车主辩护,为有钱人来辩护,那真是自找难堪了。所以我想具体的情况要具体分析,每发生一次宝马车撞死人的事件,一定要分析一下,到底是不是他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违反了交通规则把人撞死了。这个问题我想实际上用两个小时才能跟你说清楚,说到这为止吧。


瑞典演员朗诵莫言作品《生死疲劳》


后半夜,你爹带着我走出了西门家大院。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恋地看着院中的一切。我们向那块土地走去,月亮已经低低地悬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等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一亩六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色。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色,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进他的墓圹里,轻轻地对我说:


“掌柜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灯光辉煌的蓝色宫殿中。殿上的鬼卒们都在交头接耳。大堂上的阎王,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没待我开口他就说:


“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间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荞麦以及梁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穴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身体和面孔。我们也在狗的墓穴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代里那个技艺高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汉娜:动物在您的故事里好像有很多,在这本书里面,人变成动物,然后又变成人。我觉得这个是非常有意思的,我刚才也跟安娜谈了这个,就是说动物在您的故事里扮演一个特别的角色,比如说有不同类型的动物会出现。比如说狗,您的故事里有很多狗,安娜也发现了还有狐狸,好像这个狐狸很神秘,只要出现了狐狸,慢慢就会发生很有意思的事情。


安娜:我知道您在您的诺贝尔演讲里也提到过您跟大自然的关系,但是我对这个狐狸非常感兴趣,我觉得它好像对您有一个特别的意义。自从我看了您的短篇《爆炸》,就感到这个狐狸是比较特别的。


莫言:在我的里确实有很多的动物,但是大多数我写过的动物都是我非常熟悉的。我从小放过牛,放过羊,也和马、驴打过交道。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觉得跟这些动物在一起交流比跟人在一起交流要容易得多。而且直到现在,我经常会梦到我小时候曾经放过的牛羊这些动物。所以我在《生死疲劳》里面写这些动物感觉到跟写人一样的亲切,一样的熟悉。至于狐狸,在我老家这个地方,在老百姓心目中是非常神秘的一种动物。有关狐狸的传说,有关狐狸的神话非常多。刚才我谈到了蒲松龄,他是清朝的一个作家,到现在已经去世三百年了,但是他留下了一部书叫《聊斋志异》,这里面有很多狐狸的故事。在蒲松龄的很多故事里面,狐狸都会变成人,变成漂亮的女人。我们家乡现在在骂一个漂亮的、风骚的女人的时候还会说“狐狸精”。实际上男人骂女人狐狸精是在赞美。我如果说哪个女的是狐狸精,实际上是赞美她,说她漂亮,说她美丽。当然在我的老家,如果哪个女人骂哪个女人是狐狸精,那就是嫉妒人家。所以现在跟我同台做节目的,实际上有很多个“狐狸精”。但是我的里面这种狐狸都没有正面描写,都是远远地在写。在少年时期,我记得只见过一次狐狸,它在遥远的草丛里面一闪就过去了。我真正近距离地见狐狸还是2005年在日本的北海道,那只狐狸在游客来的时候就会主动地跑上来,像狗一样地向你摇尾巴。如果你手里拿着香肠,它会跳起来把香肠抢走,所以一下子把我对狐狸的神秘感打破了。2006年我到我的故乡潍坊去,在我们旁边的一个县里面,就有一个专门的狐狸养殖场。那里面大概养着一千多只狐狸,因为人们要用它的皮来做大衣。有一次,因为养狐狸的厂里的栅栏门坏了,一千多只狐狸全部逃跑了,老百姓家的鸡都倒了霉了


,所以就展开了一个抓狐狸的运动。过去在民间传说里面,谁要惹了狐狸,那就要倒霉了。因为狐狸有巨大的法力,如果惹恼了它,你们家煮饺子,明明把饺子倒到锅里,再一会儿捞出来的是马粪。但是,事实上后来老百姓抓到狐狸后,把它的皮剥光,把它的肉剁成馅,包成了饺子。讲起狐狸来我就没完没了,到此为止吧。


主持人:现在我们今天晚上的时间就快结束了,我最后想问您的问题是,您自己看哪些中国年轻一代作家的书,你能推荐给我们吗?


莫言:因为中国年轻一代的作家和年老的作家确实是太多太多了。我当然知道他们谁非常优秀,但是因为是一个很长的名单,我不愿意念了。因为我念出来以后,会忘掉其他的人,就会让他们不高兴。当然我可以悄悄地告诉你。


主持人:我们瑞典也有很多作家是写农村的故事,虽然瑞典也是很多的地方都城市化了,现在中国也经历同样的情况,你能看到有新一代的作家他们在写农村吗?


莫言:还是有很多农村作家,包括80后、90后的作家在写农村。当然他们写的农村跟我写的农村已经有很大的区别了。因为我写的农村大多数还是在我记忆中的农村,他们的农村就是现实中的农村。另外,再一个就是创作的主体不一样。我们像他们这个年纪,二十来岁的时候是在土地上劳动。现在二十多岁农村的年轻人基本都在城市里面打工。所以现在也有很多在城市里面打工的年轻人拿起笔来写,写诗歌。他们写这个到底算是农村的生活,还是城市的生活,已经很难准确地定位。


主持人:最后我们想请你自己读这个短篇《手》。


莫言:这确实是一个很短很短的。


莫言朗诵《手》


她伸出一只手,让我们轮流握过,然后幽幽地说:“我的手,原来很好看的,但现在不好看了。我的手好看的时候,连我自己都看不够。那时候没有手套,村子里的人谁也没有戴过手套。我用羊毛为自己编织了一副。我的男人很生气,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们这里还没有人戴过手套,你的手有那么娇贵吗?他把我的手套扔到火塘里烧了。但很快我就又织了一副。我对他说,如果你把这副烧了,我就会离开你。我们举起相机拍她那只伸出的手,那只手在透过窗棂射进的阳光里,泛着温暖的黄色的光芒,让我联想到某种植物的干瘪的地下根茎,一股气味弥漫开来,像陈年的腊肠,刚开始这气味让我们感到刺激,有人打喷嚏,但一会儿就习惯了。


她抬起头,说,你们拍我的手,按说应该给我一点钱,或者是一点好吃的东西,我的手是很值钱的,不能随便拍。但是我今天不要你们的钱,也不要你们的东西,我一直肚子疼,今天没疼,我很高兴,所以不要你们的钱,也不要你们的东西,你们随便拍,你们运气很好。我的手,是全世界最好看的手,这不是我自吹,这是马司令说的。马司令有很多女人,见过很多女人的手,他的话有分量,你们应该相信。我对我男人说了那些话之后,他再也没有烧过我的手套。他不但不再烧我的手套,他还去杀猪的人家那里,掏来了猪的胰脏,用烧酒浸泡了,让我保养手,那东西有一股怪味,起初闻不惯,闻惯了就再也离不开了。


那东西擦手真是好。我五十多岁时,身上的皮肤都起了皱,变粗了,变柴了,但我的手还是那样细嫩,村子里那些大闺女的手,摸起来都不如我的手好。我丈夫后来到山外边当了官,折腾得不行了,回来找我,我摸摸他,他就好了。他嘴巴碎,出去胡乱说,就传开了。他带着一个比他大很多级的官来找我摸,我不摸。丈夫打我。我说,你杀了我我也不摸。他摇摇头,说,你是对的,我们不摸,如果你摸了,我就是畜生了。于是他就辞官回了家,一直到死也没有离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话语也含糊起来,那只一直举着的手渐渐低垂下来,我们听到了响亮的鼾声。她睡着了,她的头垂到胸前,像一只打盹的母鸡。


主持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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