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兆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5
|本章字节:8636字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性科学教育问题,实则是哲学上的根本性问题。它牵涉到世界观、生命观和道德观。它不仅仅是一个真知的问题,更是一个真理的问题。
什么时候讲这个问题最为合适?怎样讲?
目前,专家们对中国家庭性教育十分头疼,中国家庭性教育也很难实施,在这种情况下,出版商们和浅薄的性教育者们(往往是一些医生)策划出版了很多种这方面的书,其中画图本应该是最惹眼的一种。前几天,又有一个成都的出版商给我打电话,想请我给他将要出版的家庭性教育彩本配上文字。我问他是侧重于生理教育还是文化教育。这个问题其实问得也不是很准确,但目前确实存在一种家庭性教育,就是单纯的生理教育,即告诉孩子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官是如何构造的,男性和女性是怎么在生理上生成新的婴儿的。一种非常无趣且机械的教育。我在网上也看见过,曾试图想告诉我的女儿,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出版商告诉我,他想做的就是我反感的这种。我谢绝了。
第二天给大学生们上性文化课,便与他们讨论这个问题。有些学生赞成那个出版商的做法,认为早教育好,例子是国外就是这样教育的;有些学生反对,但说不出反对的理由,总觉得无法启齿。
现在我们动辄说自己的好不好,就拿国外比较,若国外做了,而我们没做,那我们一定是落后的。实际上,我们往往也不一定清楚地知道国外是怎么做的。比如,如何告诉孩子他们是哪里来的,国外的家长们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并不见得完全同意马上告诉孩子人是怎么生下来的。我的一个朋友有一个儿子,她就直言告诉他人是怎么来的,并给儿子讲人的身体构造图。她还鼓励儿子一定要做个帅男人,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将来一定要做个性感的男人。这种做法我是赞同的,原因是她儿子已经上初中了,他应该知道了,他也能理解了。
但是,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幼儿该怎么教育呢?
目前中国绝大多数的性教育专家都认为,应该告诉孩子科学的性知识,就是要直接告诉孩子生命是怎么来的,男人和女人怎样才能生孩子,包括男女的性器官,等等。
我以为这是一种值得商榷的方法。文化不同,道德观念就不同,教育的方式也肯定是有区别的。西方社会经历了性革命的洗礼,现在已经快三四十年了。在这三四十年里,西方人也尝尽了各种苦头,对于孩子的教育问题实际上也没有一套成熟的方法。西方社会的保守与开放其实是等同的。开放是年轻人的,是文化上的激进主义者,而保守往往是因为宗教信仰的缘故,是年龄的缘故。我们其实对西方也不是很清楚。我收到过很多留学欧洲的中国籍学生的来信,他们都讲,在国内所接受的是西方的什么都好,因为我们总觉得自己落后,什么都要学人家的,所以便把最好的一面介绍到中国,实际上,西方的问题很多,但这些恰恰被人们忽视了。他们讲,到了西方,才知道中国人本来有自己的文化,但中国人往往看不起自己的文化,在心理上造成了先天的自卑与缺失。这是很可悲的。要学习西方人,但不能盲目地放弃自己的文化。
谈到如何开办性教育,西方有很多专家实际上也持一种保守的态度,他们认为,对性的宣扬和解释应该适中。这一点,中国很多现代知识分子家庭可能正遭受着这样的不知道如何适中的痛苦。
今天上午,我在学开汽车时,我的师傅——比我小一岁,他的女儿已上初中——他问我,现在孩子发育太快,怎么来教育好呢?
为什么现在的孩子发育快呢?前年我在接受《环球时报》的记者采访时谈了三个原因:一个是人人皆知的饮食上的原因,现在的孩子一方面吃得好,所以发育好,另一方面现在的饮食中激素很多,对身体的发育也有很大影响,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社会因素促使孩子的心理早熟,现在人们对性的认识与过去不同了,社会环境也比过去不同了,影视、网络、时尚杂志、娱乐场所、街头广告以及街谈巷语都在影响他们的心理,而心理的早熟对身体早熟的影响是很大的,这可以从很多方面得到证明,这里就不说了;第三个原因是我们对成熟的概念的理解是有问题的,中国春秋时男子三十才结婚,女子二十就可以结婚,但男子二十是冠礼的年龄,也就是上个世纪我们讲的“十八成人”一样;后来,男人成婚的年龄小了,女子的年龄也小了,古人说“年方二八”,指的是十六岁,也就是说古人认为女子十六岁就成熟了。十八岁成人是根据西方人的规定而规定的,但实际上,我们现在的孩子成熟的年龄要更早一些。当然,这里的成熟一般并非单指身体的成熟,还指心理的成熟。所以,从各种研究来看,现在的孩子比过去认为的“十八岁”成熟要早个二三年。女孩子的经期也比过去提前了二三年。
我给他讲了很多,他耐心地听完后说,这些东西还可以讲,但有些东西我们怎么告诉孩子呢?不单是我们不好意思谈,就是孩子本身也不好意思听我们讲,你说怎么办呢?
我笑着说,道德,这种道德并非仅指我们中国的保守的性道德,世界各国人都一样。
一个初中的女孩子都难以来进行家庭性教育,又如何来教育什么都不懂的幼儿和小学生呢?
这句话一说,很可能会招致一片骂声。有人可能会说:“人家幼儿园就开始谈恋爱了,什么不懂?”
我的孩子是一岁多快两岁时问她妈妈怎么生下她的。我认为这个时候我们无法给她讲清楚,便用了各种美好的故事来形容给她听。她听了后很高兴。在她的意识中,两个人相爱可能就会生孩子;后来,她说,两个人一结婚就可以生孩子。
我的理由与教孩子一个圆圈到底是字母o还是数字0还是图画圆饼、太阳等等一样,应该给孩子一些想象与创造的空间,因为性也不是单一的生理科学,而是一种综合的文化,社会文化是附着在生理之上的。现在人们都认为让孩子想象性是一种错误,因为生怕后来会压抑,这种担心也是由于过分的压抑而导致的,但并非所有的想象都会造成压抑,恰恰相反,你要给孩子一种性的美感,让性成为一种爱。
我们现在过分地强调性生理科学的教育,而很少去重视社会文化的教育。现在大学里有很多性教育课,大学的一些急功近利者也纷纷喊道,我们也开性教育课了。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课呢?它究竟是不是要在大学里进行的性教育课?我一直认为,在大学里应该开设的是一种高深文化教育,探讨的应该是未知的和被禁忌的一切,而非这种中学时学的知识。(批评别人并不是说我的性文化课有多好,相反,我认为我们都是在探索,我的课也并不成熟。有很多问题,一样要批评。)
那么,如此说来,什么时候该告诉孩子他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呢?(瞧,这其实是一个多么诗意的问题,但试着用科学的知识去回答它时,它就无趣了,诗意尽失了。)
我以为,要在孩子对自己的身体和周围世界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认识时,比如,他们能够理解你所说的生理方面的科学知识,他们也有相对清晰的认知体验,如他们大体对自己的生理器官有些认识,并对异性的生理器官也有一个简单的认知时,这个时候的他们,对性的想象有了一定的审美认识和道德认识(这是靠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培养的),虽然这些认识不一定是对的,但一定要有,这时告诉他们性究竟是怎么回事、怎样来认识性、怎样来面对性。从大体年龄来看,应该到了小学高年级和初中时期较好,当然也要因人而异。
当然性生理科学教育本身就是文化,但大家应该知道,我所说的文化不是这种物质文化,而是一种精神文化。
我之所以不赞成在孩子很小还根本不知道什么的时候就告诉他们性,是因为这种教育是完全机械的教育。这不是一种人文教育。
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当我们问母亲自己是怎么生下来和从哪里来的这样的问题时,不单单是指我们具体的生命从何处来,而是一个非常泛化的问题,即生命究何而来?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心中的疑惑也由具体而抽象化。这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这个问题恰恰是我们生命的自觉的问题。俗世将它很早就拧灭了。
我在小时候,也常常想这个问题,想这个问题时并不仅仅想的是性(包括后来长大后也是这样),我常常望着远处的青山想:“不知道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很想有一天能够站在山顶上看一看那神秘的世界。是的,这世界和生命是神秘的。我们孩子们在一起会常常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的小弟弟是一个被我妈妈骂成“打破沙锅,纹(问)到底”的捣蛋鬼,他几乎每天都要问忙碌的妈妈,人干活干什么?妈妈笑着说,吃饭啊!他又问,吃饭干什么?妈妈说,长大啊!他又问,长大干什么?妈妈说,长大后就挣钱啊!他又问,挣钱干什么?妈妈说,吃饭啊!妈妈终于有些不高兴了,说,快去,玩去吧,别问了,我还忙着呢。有时候妈妈会说,烦死人了。
这些问题的确是烦死人了。所以普通人不去回答,只有圣人、哲人、宗教领袖和科学家、诗人去想了,所以后来这世界就被这些想问题的人改变了。他们说,天是圆的地是方的,这世上有上帝,这世上有真主,这世上有佛,这世界是物质的,人是由猴子变来的,人是一种动物,等等。
我每次上课的时候,都要讲到这些问题,因为你要回答价值问题就必须先回答世界观的问题,我会照例问我的学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当然,结果是,给他们了一大堆谜。他们从此大概得想想自己过去相信的是不是对的。我试图想把童年的那些生命深处溢出来的问题还给他们,而这正是我们做学问的开始,正是我们做人的开始。孔子说,古人治学是为自己,今人治学是为别人、为了炫耀。回答终极问题就是为了自己,而回避终极问题而著书立说作者只是为了炫耀知识,是要不得的。这种观念应该写在每一本书上,给那些胡说八道者一种警示。
所以,我告诉我的学生们,不要相信学者们说的:“一定要在孩子懂事后就告诉他们生命的秘密,告诉他们性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行不通的谎言。生命的秘密是你能讲得通的吗?性是怎么回事有时连成人都难以讲清楚,孩子又怎么能一下子理解呢?我曾经问过刘达临先生:“您在家里跟孩子们谈性吗?”他摇着头说:“不。”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中国文化暂时还不允许我们在家庭里大声讲性,此外,讲什么而不讲什么是应该有选择的。
当我们在孩子幼小时就告诉他们性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精子与卵子结合的结果,这种近乎于冷酷的解释无疑又从另一个极端扼杀了性。性是一个终极性的问题。谁能回答这世上为什么会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为什么长成为今天这样?等等。
这种机械的教育无异于扼杀了孩子对性的文化的理解和审美的能力,断了他们想象的翅膀。这种教育是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