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皮囊

作者:韩寒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7

|

本章字节:9400字

文蔡崇达媒体人


我那个活到九十九岁的阿太(我外婆的母亲),是个很牛的人。外婆五十多岁突然撒手,阿太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戚怕她想不开,轮流看着。她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愤怒,嘴里骂骂咧咧,一个人跑来跑去。


一会儿掀开棺材看看外婆的样子,一会儿到厨房看看那祭祀的供品做得如何。走到大厅听见有人杀一只鸡没割中动脉,那只鸡洒着血到处跳,阿太小跑出来,一把抓住那只鸡,狠狠往地上一摔。鸡的脚挣扎了一下,终于停歇了。“这不结了——别让这肉体再折腾它的魂灵。”阿太不是个文化人,但是个神婆,所以讲话偶尔文绉绉。众人皆喑哑。那场葬礼,阿太一声都没哭。即使看着外婆的躯体要进入焚化炉,她也只是乜斜着眼,像是对其他号哭的人的不屑,又似乎是老人平静的打盹。


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很不理解阿太冰冷的无情。几次走过去问她,阿太你怎么不难过。阿太满是寿斑的脸,竟轻微舒展开,那是笑——“因为我很舍得。”这句话在后来的生活中经常听到。外婆去世后,阿太经常到我家来住,她说,外婆临死前交代,黑狗达没爷爷奶奶,父母都在忙,你要帮着照顾。我因而更能感受她所谓的“舍得”。


阿太是个很狠的人,连切菜都要像切排骨那样用力。有次她在厨房很冷静地哎呀喊一声,在厅里的我大声问:“阿太怎么了?”“没事,就是手指头切断了。”接下来,慌乱的是我们一家人,她自始至终,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病房里正在帮阿太缝合手指头,母亲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和我讲阿太的故事。她曾经把不会游泳的、还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让他学游泳。


舅公差点溺死,邻居看不过去,跳到水里把他救起来。没过几天邻居又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里。所有邻居都骂她没良心,她冷冷地说:


“肉体就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等阿太出院,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她故事的真假。她淡淡地说:“是真的啊,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不会有出息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才。”说实话,我当时没听懂。我因此总觉得阿太像块石头,坚硬到什么都伤不了。她甚至是我们小镇出了名的硬骨头,即使九十多岁了,依然坚持用她那缠过的小脚,自己从村里走到镇上我老家。每回要雇车送她回去,她总是异常生气:“就两个选择,要么你扶着我慢慢走回去,要么我自己走回去。”也因此,老家那条石板路,总可以看到一个少年扶着一个老人慢慢地往镇外挪。


然而我还是看到阿太哭了。那是她九十二岁的时候,一次她攀到屋顶要补一个窟窿,一不小心摔了下来,躺在家里动不了。我去探望她,她远远就听到了,还没进门,她就哭着喊,我的乖曾孙,阿太动不了了,阿太被困住了。虽然第二周她就倔强地想落地走路,然而没走几步又摔倒了。她哭着叮嘱我,要我常过来看她。从此每天依靠一把椅子支撑,慢慢挪到门口,坐在那,一整天等我的身影。我也时常往阿太家跑,特别是遇到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和她坐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和踏实。


后来我上大学了,再后来到外地工作,见她分外少了。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总是请假往老家跑。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和阿太坐一个下午,虽然我说的苦恼,她不一定听得懂,甚至不一定听得到(她已经耳背了),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开那岁月雕刻出的层层叠叠的皱纹,我就莫名其妙地释然了许多。


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个早上。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阿太走了。然后两边的人抱着电话一起哭。母亲说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话给我:


“黑狗达不准哭。死不就是脚一蹬的事情吗?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来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


那一刻才明白阿太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才明白阿太的生活观: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阿太,我记住了,“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请一定来看望我。


一次告别


也许很多人不知道,我在小学的时候是数学课代表。后来因为粗心和偏爱写作,数学成绩就稍差一些。再后来,我就遇上了我的初恋女朋友,全校学习成绩前三名的z。z是那种数学考卷上最后一道压轴几何题都能用几种算法做出正确答案的姑娘,而我还是那种恨不得省去推算过程直接拿量角器去量的人。


以z的成绩,她是必然会进市重点高中的,她心气很高,不会为任何事情影响学业。我如果发挥正常,最多也是区重点。我俩若要在同一个高中念书,我必然不能要求她考差些迁就我,只能自己努力。永远不要相信那些号称在感情世界里距离不是问题的人。没错,这很像《三重门》的故事情节,只是在《三重门》里,我意淫了一下,把这感情写成了女主人公最后为了爱情故意考砸去了区重点,而男主人公却阴差阳错进了市重点的琼瑶式桥段。这也是作者唯一能滥用的职权了。


在那会儿,爱情的力量绝对是超越父母老师的训话的。我开始每天认真听讲,预习复习,奋斗了一阵子后,我的一次数学考试居然得了满分。


是的,满分。要知道我所在的班级是特色班,也就是所谓的好班或者提高班。那次考试我依稀记得一共就三四个数学满分的。当老师报出我满分后,全班震惊。我望向窗外,感觉当天的树叶特别绿,连鸟都更大只了。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借了一张信纸,打算一会儿给z写一封小情书,放学塞给她。信纸上印着“勿忘我”、“一切随缘”之类土鳖的话我也顾不上了。在那一个瞬间,我对数学的感情甚至超过了语文。


之后就发生了一件事情,它的阴影笼罩了我整个少年生涯。记得似乎是发完试卷后,老师说了一句,韩寒这次发挥得超常啊,不符合常理,该不会是作弊了吧。


同学中立即有小声议论,我甚至听见了一些赞同声。


我立即申辩道,老师,另外两个考满分的人都坐得离我很远,我不可能偷看他们的。


老师说,你未必是看他们的,你周围同学的平时数学成绩都比你好,你可能看的是周围的。


我反驳道,这怎么可能,他们分数还没我的高。


老师道,有可能他们做错的题目你正好没看,而你恰恰做对了。


我说,老师,你可以问我旁边的同学,我偷看了他们没有。


老师道:是你偷看别人,又不是别人偷看你,被偷看的人怎么知道自己被人看了。


我说,那你把我关到办公室,我再做一遍就是了。


老师说,题目和答案你都知道了,再做个满分也不代表什么,不过可以试试。


以上的对话只是个大概,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六七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就去老师的办公室做那张试卷了。


因为这试卷做过一次,所以一切都进行得特别顺利。但我唯独在一个地方卡住了——当年的试卷印刷工艺都非常粗糙,常有印糊了的数字。很自然,我没多想,问了老师,这究竟是个什么数字。


数学老师当时就一激灵,瞬间收走了试卷,说,你作弊,否则你不可能不记得这个数字是什么,已经做过一次的卷子,你还不记得么?你这道题肯定是抄的。老师还抽出了我同桌的试卷,指着那个地方说,看,他做的是对的,而在你作弊的那张卷子里,你这也是对的,这是证据。


我当时就急了,说:老师,我只知道解题的方法,我不会去记题目的。


说着顺手抄起卷子,用手指按住了几个数字,说,你是出题的,你告诉我,我按住的那几个数字是什么。


老师自然也答不上来,语塞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这是狡辩之类的,然后就给我父亲的单位打了电话。我父亲很快就骑车赶到,问老师出什么事情了。老师说,你儿子考试作弊,我已经查实了。接着就是对我父亲的教育。我在旁边插嘴道,爸,其实我……然后我就被我爹一脚踹出去数米远。父亲痛恨这类事情,加之单位里工作正忙,被猛地叫来了学校,当着全办公室其他老师的面被训斥,自然怒不可遏。父亲骂了我一会儿后,给老师赔了不是,说等放学回家后再好好教育。我在旁边一句都没申辩。


老师在班级里宣布了我作弊。除了几个了解我的好朋友,同学们自然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大家也没什么异议。没有经历过的人恐怕很难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想,蒙受冤屈的人很容易产生反社会心理,在回去的一路上,十五岁的我想过很多报复老师的方法,有些甚至很极端。最后我都没有做这些,并慢慢放下了,只是因为一个原因,z,她相信了我。


回家后我对父母好好说了一次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还向我道了歉。我的父母没有任何权势,也不敢得罪老师,况且这种事情又说不清楚,就选择了忍下。父母说,你只要再多考几个满分,证明给他们看就够了。


但事实证明这类反向激励没什么用,从此我一看到数学课和数学题就有生理厌恶感。只要打开数学课本,就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下课以后,我也变得不喜欢待在教室里。当然,叶子也不觉得那么绿了,连窗外飞过的鸟都小只了。


之后我的数学再也没得过满分。之所以数学成绩没有一泻千里,是因为我还要和z去同一个高中,且当时新的教学内容已经不多。而对z的承诺,语文老师因为我作文写得好对我的偏爱,以及发表过几篇文章和长跑破了校纪录拿了区里第一名都是我信心的来源。好在很快我们就中考了。那一次我的数学成绩居然……对不起,不是满分,辜负了想看励志故事的朋友。好在中考我的数学考得还不算差,也算是那段苦读时光没有白费。


一到高中,我的数学连同理科全线崩溃了。并不是我推卸责任,也许,在我数学考了满分以后,这故事完全可以走向一个不同的结果。依我的性格,说不定有些你们常去的网站,我都参与了编程,也许有一个理工科很好的叫韩寒的微博红人,常写出一些不错的段子,还把自己的车改装成赛车模样,又颠又吵,害丈母娘很不满意。


在那个我展开信纸打算给z报喜的瞬间,我对理科的兴趣和自信是无以复加的。但这居然只持续了一分钟。一切都没有假设。经历此事,我更强大了么?是的,我能不顾更多人的眼光,做我认为对的事情。我有更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我忍下了么?未必,我下意识把对一个老师的偏见带进了我早期的那些作品里,对几乎所有教师进行批判甚至侮辱,其中很多观点和段落都是不客观与狭隘的。那些怨恨埋进了我的潜意识,我用自己的那一点话语权,对整个教师行业进行了报复。在我的中,很少有老师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所有这些复仇,这些错,我在落笔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而我的数学老师是个坏人么?也不是,她非常认真和朴实,严厉且无私。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她的婚姻生活发生了变故。她当时可能只是无心说了一句,但为了在同学之中的威信,不得不推进下去。而对于我,虽然蒙受冤屈,它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那些更值得也更擅长的地方,我现在的职业都是我的挚爱,而且我做得很开心。至于那些同学,十几年后的同学会上,绝大部分人都忘了这事。人们其实都不会太把他人的清白或委屈放在心上。


十几年后,我也成为了老师。作为赛车执照培训的教官,在我班上的那些学员必须得到我的签字才能拿到参赛资质。


坐在学员们开的车里,再看窗外,树叶还是它原来的颜色,飞鸟还是它该有的大小。有一次,一个开得不错的学员因为太紧张冲出赛道,我们陷入缓冲区,面面相觑。学员擦着汗说,教官,这个速度过弯我能控制的,昨天单人练习的时候我每次都能做到的。我告诉他,是的,我昨天在楼上看到了,的确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