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本章字节:3948字
三十多年前恢复高考,考完要填写志愿,有人就为我出馊主意,说写上“文史哲”。也弄不太明白,冒冒失失填了,后来收到录取通知,上面写着“汉语言文学系”,当时一怔,经人提醒才明白这就是中文系。
中文系是常见的通俗说法,仿佛很多县改名为市,现如今正经八百地叫中文系已不多,县长成了堂堂的市长,中文系主任都升格为文学院院长。换汤不换药,级别没变,听上去响亮许多。北大和复旦仍然叫中文系,它们暂时还不想改变,要玩就玩点新鲜的,别人捷足先登,堂堂北大复大,岂能跟在别人后面起哄。
然而叫文学院,又确实有其传统,民国时期很多牛人都当过文学院院长。这把交椅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说白了就是文科方面的负责人,譬如北大有过文科学长,而陈独秀就是因为当了这“学长”大名远扬。当然,北大最有名的文学院院长应该算是胡适,他是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在此之前,是教务长兼英文系主任。
我因为是中文系出身,又喜欢翻阅过去的旧资料,对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院长的这些乌纱帽十分看重。名牌大学的系主任向来都是些狠角色,照例都得有绝活儿,用南京话说,没两把刷子不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央大学有一大帮名教授,当时的文学院院长是汪东先生,我一直觉得好奇,想不明白他何德何能,凭什么来驾驭手下的那些教授。
当时是中央大学的黄金时代,章太炎为自己弟子排座次,按照太平天国分头衔,天王是黄侃,东王是汪东,两大弟子都在中文系,排名第三的西王朱希祖在历史系,章门精华已有一大半在此。年代隔得太久,我也弄不太明白汪东的学问水平,反正那年头,即使一个没学问的人,跟今天有学问的相比,仍然非常有学问。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汪能当教授,能当中文系主任,能当文学院院长,谁敢说没学问。
当时中文系除了大名鼎鼎的黄侃和吴梅,还有胡小石,还有汪辟疆,还有王伯沆,皆非等闲之辈,都不好惹,我想汪能当稳了院长,肯定有点不一样的东西。或许年龄优势,与以上几位相比,汪年纪最轻。无论哪朝哪代,年轻总不是坏事,二桃杀三士,老先生摆不平怎么办,干脆弄个年轻的上来。
程千帆先生曾说自己当武大系主任才三十多岁,也是因为年轻。和中央大学一样,武大之保守顽固,常骇人听闻。旧也好,新也好,其实也是官场潜规则,老家伙们你看不上我,我不服气你怎么办,于是翻翻日历,找年轻的。
熟悉掌故的,肯定会觉得我在胡说八道,汪东先生虽然略小了几岁,资历却不会打任何折扣。首先是旧学功夫,字写得不错,诗词和文章都一流漂亮。作为章太炎门下弟子,经史百家无不研习,音韵训诂皆有创获。
汪东与陈寅恪先生同年,比胡适先生大一岁。出身官宦人家,有留学日本的经历,和身边的几位老先生相比,他应该算是有点新派,却完全是旧文人的一套。他写的中央大学校歌,与吴梅写的北大校歌一样,用的那些字,往往《新华字典》里找不到。
因为留日经历,汪东毫无疑问成了革命党,不但是同盟会员,而且货真价实地参加了光复。同样是留洋,留日学生总是要比留学欧美的激进许多,他开始在《民报》上写檄文,与汪精卫、胡汉民这些民国元老一样,大肆鼓吹革命,他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是《论支那立宪必先以革命》。
让我感到难以理解的是,汪东居然还干过县太爷。他在北京的大总统府里当过差,当过浙江象山和余杭的县知事。所谓知事,是“中华民国初期对县一级最高行政官的称呼”,我特地查了些资料,这真有点匪夷所思。不过认真想想,那年头能当文学院院长的人,绝非平庸之辈,干个县太爷,绰绰有余,已经大材小用。
抗战爆发,汪东随中央大学去了四川重庆,和官场有进一步纠葛,这期间,他曾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驻重庆行营第二厅副厅长,担任监察院的监察委员。和官场打交道,吴梅先生干不了,黄侃先生也干不了,前者动不动唱起来,后者一碰就发脾气,明摆着都不是官场的料。
汪东也谈不上在官场如鱼得水,说白了,也就是个帮闲,学而优则仕,不能太当真。抗战胜利以后,他有个很奇怪的头衔,国民政府礼乐馆馆长。这差事照理应该让吴梅来当,不过吴动不动就玩昆曲,也不合适,而且这时候已去世多年。反正汪突然不愿意再在大学混了,他离开了中央大学,在复旦干了一阵教授,然后就以名流身份厮混。
汪东擅长书画,解放后,上海有一个中国画院筹备委员会,汪是筹备委员,并聘为画师。这筹备委员也是非同小可,列名其中的有潘天寿、王个簃、谢稚柳、刘海粟、吴湖帆、傅抱石、沈尹默,都是不得了的人物,可惜一筹备就好多年,直到他老人家已七十岁,画院才正式宣告成立。
仿佛郑板桥画竹,汪东最喜欢画梅,自视甚高,所画梅花深得大家赞赏,是典型的文人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