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本章字节:5928字
提到吴梅,不顺便聊聊黄侃先生,说不过去。南京大学中文系几大教授排行榜,无论怎么安排,不管如何布置,黄都是跳不过去的重要人物。说起宋词元曲,常讲吴梅当年;说起小学训诂,离不开黄侃。
黄侃视吴为“曲子相公”,吴梅称黄为“测字先生”,两个人内心深处,都不太买对方的账。最可笑的是两位老先生还打过架,黄脾气大,一言不合,先打一巴掌,吴不甘示弱,回一拳头。很多人将这事写进文章,都说喝了酒,打过就算,以后又和好如初。事实究竟如何,都是没见过的人在乱说。我们读书时,也曾听老师说过,老师又是听他们的老师八卦,说黄和吴心里有了别扭,不愿意再见面,安排课表只能想方设法,将上课时间错开。
据说程千帆先生临终,不能释怀的是未将老师黄侃的一本书整理出来。黄侃有许多学生,显然程很在乎这种师承关系。粉碎“四人帮”后,程能有机会回母校南大工作,也与几位幸存的黄侃弟子有关,他们是南大的洪诚、南师大的徐复、山东大学的殷孟伦。当时苏州有个语言学方面的会议,这几人私底下密谋,由洪诚向匡亚明校长推荐,最终促成了这件好事。
黄侃学问究竟如何,我的水平说不出所以然,只知道是“大得不得了”。当年上古代汉语,许惟贤老师喜欢把洪诚挂在嘴上,同时不忘强调洪是黄的得意门生。小学和训诂的正宗,说着说着,就离不开章黄门下。北师大的许嘉璐,官位达到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名列党和国家领导人,他也跟洪诚学过。我曾听他讲过课,说起训诂头头是道,可以想象,老师的老师的学问,有多厉害。
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弟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南师大的徐复被称为活着的二号传人,一号是谁,始终没闹明白,反正轮到一个二号,学问已非同寻常。因为与徐的女公子熟悉,我与他老人家有过几次交往,印象中就是一本活字典,有什么字,有什么典故,向他请教,立刻给出答案,相当于电脑搜索。
黄侃门下学生回忆先师,异口同声佩服。不仅学生,黄的老师章太炎也赞不绝口,有一次,章翻阅闲书,读到“遇饮无人徼酒户,得钱随分付书坊”,觉得茫茫人海中,只有黄有此风味,立刻写成对联寄给他。很显然在章眼里,天下读书人多,爱读会读如黄者绝无仅有。可惜“一·二八”事变,为避祸,黄曾将藏书装了八卡车,送乡下暂存,没想到当地居民趁机盗窃,很多稀世珍品,就这么成筐论斤卖了。
黄侃是现代史上段子最多的人,爱好掌故的同志,说起他来,三日三夜也聊不完。小报作者不需要用心去挖,随便抄两段就可以敷衍一篇文章。譬如有名的好色之徒,一生结婚九次,专捡女学生下手。譬如怕打雷,一闻雷声便往桌底下钻。话题实在太多,以今天的眼光看,他做的是旧学问,可是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行,难免有炒作嫌疑,或者说都适合用来炒作。
譬如革命经历,与老师章太炎一样,黄侃也可以算老革命。他是湖北人,出生在成都,年龄比周作人还要小两岁,思想却激进许多。国民政府的要员居正是黄的老朋友,他的同学中还有宋教仁和董必武,宋差点当了袁大总统的总理,董是共产党一大代表十二俊杰之一。黄有足够的资本称革命老前辈,不过文人造反,无非写文章捣乱,他当时的名言,是“大乱者,实今日之救中国之妙药也”。
天下不乱,大清朝如何能完蛋。黄侃从不以革命功臣自居,在他看来,革命成功了,革命党就该偃旗息鼓,读书人就该好好做学问。他是有名的狂人,想骂谁就骂谁,说翻脸就翻脸。湖南大名士王闿运看好他的学问,说你年纪轻轻就如此了得,我儿子与你同年,却还是一窍不通。黄听了大怒,说你自己文章已很狗屁,儿子还能有多大出息。王是当时的文坛领袖,老前辈想拍后生马屁,没想到拍马腿上。
对于自己的老师,黄侃也说不上太客气,觉得章太炎学问虽然渊博,还是失之粗疏。经济学家马寅初先生向他请教《说文》,聊了没几句,黄便板起脸教训,说还是好好算算账吧,这小学谈何容易,说了你也不懂。
黄侃最烦白话文,动不动拿提倡者胡适开涮。他一本正经调侃,说胡要是真喜欢,就要身体力行,不该再叫胡适,应该叫“往何处去”。胡适宣称玩白话文痛快,黄引经据典,大批“痛快”二字不通。金圣叹说世上最痛之事,莫过于砍头,世上最快之事,莫过于饮酒,要想痛快,胡最好先喝酒,再仰起脖子来让人砍脑袋才对。
一个人学识渊博,留下的往往不是学问,而是段子。黄侃大约也明白这道理,因此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是名士自风流,期末考试懒得改卷子,校方要分数,他便给所有学生都八十分。当然这是在黄的晚年,年轻时他更会玩,也更离谱,上课讲到紧要关头,会突然停下来对学生说,这段古书后面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专靠这几百块钱薪水,对不起,我还不能讲,谁想知道,得另外请我吃馆子。
关于黄侃的补充
忍不住又写了几篇老先生的文章,是标准的随谈,难免八卦。譬如写到了黄侃先生,他是我很敬重的前辈,高山仰止,自己的行当虽然写,偶尔也写散文,但内心深处,非常想做黄侃那样有学问的人。
拙作《黄侃先生》见报,看到两条反馈,不禁有些不安。显然有人很反感,原因不外乎两个。第一,我的文章引起歧义,让人误读,过错在于作者,我尽管反对八卦,行文可能还是太八卦,因此要引起充分警惕,不能以文害义。第二,有人并不喜欢像黄侃那样做学问,人各有志,对世界有不同的看法,这就与作者无关,也与黄侃无关。
下面是那两条反馈的内容:
黄侃这种人要在美国文化里就是典型的二百五,或者称narcissisic,极度自恋者,而在中国文人和百姓眼中成了风流名士,似乎有严重临床精神和人格分裂症状,没有什么能服务于大众的本事,却极度想获得大众的仰慕,研究小学原是一门孤单的学问,却要装腔作势以为高明于他人,这种文化变态得恶心。
文人们津津乐道崇拜不已的所谓学问家不过是一个移动硬盘,黄侃肚子里的书可能还不如一个县城图书馆装得多,书装到他肚子里就成了传奇?我倒觉得县城图书馆更有价值,可以帮助很多农家孩子改变命运。这种人本当是好好做小众的学问,却偏要当大众的明星,和今天网络牛人芙蓉姐姐以及凤姐罗姑娘三百年来就出我一个的pose没有本质区别。
文章有人读,还能有回应,对于写作者来说,是件很高兴的事。因此首先要表达感激之情,同时又忍不住弱弱地回应一下,争辩几声。先说如何看待黄侃,仿佛读莎士比亚,一千个人读,可以读出一千种味道。不同的人眼里,有不同的哈姆雷特,好比我们看待刘翔,有人觉得他跑得很快,曾创造世界最好成绩,也有人觉得他已过气了,谁谁比他强得多。更有极端的会笑着说,跑再快也没用,一条普通的草狗都比他强得多,更不要说汽车和飞机。
我们知道,移动硬盘也好,县城图书馆也好,里面的内容还得要人去填写。直白地说会查字典不稀奇,能背下来也不算本事,最牛的还是编造字典,也就是所谓原创。谜面被揭开,很多东西都会变得很简单,但是现实世界就是,有太多谜面并没有解开,需要我们去努力破解。黄侃做学问的绝技就在于,他使用了最古老的弓箭,却比那些戴着折光镜片、手握现代步枪的人,打得更准,更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