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本章字节:3970字
一九七八年夏天,我的老师叶子铭先生四十三岁,大学毕业二十一年,仍然还是讲师。奉当时的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之命,风尘仆仆赶到武汉,寻找已被迫“自愿退休”的程千帆先生。
程先生住江边的一栋破房子,当了二十一年的“右派”,身上早就没有教授的傲慢。这栋破房子与当年的苏联专家有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长江上造第一座大桥,“苏联老大哥”的专家前来指导,那房子就是给专家司机准备的。落水凤凰不如鸡,落泊教授不如司机,司机是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右派”是阶级敌人。
“四人帮”粉碎了,“右派”快平反了。叶老师好不容易找到程先生,开门见山,问去南大有什么条件,程说没条件,只要工作就行。这一年程六十五岁,带几个破箱子,孤零零地来了南京。当时他的工资是四十九元,人事部门讲级别,财会处要报表,匡校长拍板,别谈规章制度,先按一百元算。按当时的标准,这一百元不算少了。
程先生是被弃用的废人,听说南大如此厚待,武大想不明白这一百块钱从哪儿出,便派人打探消息。南大的回答倒也幽默,说本校过期的报纸很多,每个月卖了正好差不多。于是武汉那边传开了,以讹传讹,说程千帆到了南京十分狼狈,靠卖废报纸度日。
八十年代初期,程先生还算不上什么古典文学方面的顶级人士,这时候,许多更老更牛的前辈还在,然而硕果仅存,都老得不像话了。程是老先生中的小先生,当时有一本影响广泛的《唐诗鉴赏辞典》,洋洋洒洒一百八十万字,初版就是三十万册,撰稿人有俞平伯、钱仲联、马茂元、萧涤非、施蛰存、霍松林,都是名人。程先生不但领衔,而且亲自作了篇有分量的序言,因此在许多人心目中,这本影响很大的巨著,他差不多就是主编。
这当然只能算俗名,是虚名,程先生的学问没有话说。引进人才就像做买卖,当年南大雪中送炭,把落魄的程先生弄来,赚了很大一笔,回报丰厚。程毕业于金陵大学,一九五七年在武大当中文系主任时被打成“右派”,此后二十一年没教过书。到南京教书带弟子,活生生贡献了二十多年余热,为南大古典文学专业夯实了基础,这也是武大有识之士非常懊恼的一笔旧账。
老教授被打成“右派”,吃点苦头受些委屈,在不寻常的年代也属正常。但程先生耿耿于怀,不只是一个“右派”问题,关键是某些人公报私仇,那么多年不让他教书育人。大好岁月如此蹉跎,损人不利己,这是何苦,又是何其歹毒。
过去的中文系讲实力,通常标榜和卖弄老先生。中文系仿佛出土文物,越老越值钱,越老越不朽。三十年前,我在中文系读书,陈中凡老先生还在,他是一级教授,此一级非同小可,与今天的“国家一级”,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人太老了,只能是个摆设。大学四年,见陈先生的唯一一次,是在火葬场,我们眼见要毕业,去向老人家的遗体告别。老先生是镇系之宝,那一年已是九五至尊,这样的老先生还在,年轻的老先生就不得不谦虚一点。
我们读书时,程千帆先生是三级教授。北京师范大学的启功先生更惨,副教授。那时候学生毕业,跑去讨一幅字纪念,不仅不冒昧,还是很有些看得起的赏脸。记得第一次听程千帆讲课,说中国古代文人和妓女,常常与爱情有关,因为封建包办婚姻,男子不能自主选妻,只能“十年一觉扬州梦”,到烟花场所去寻找知音。
于是觉得程先生的课好玩,当时的读书原则,是课都要逃,我们却屁颠颠地去旁听他给研究生说唐诗。没有学分,完全是蹭课,白上。所谓我们,也就是我和那个铁哥们儿,这家伙是个晚上不睡觉的主,打起精神去听课已很不容易,听着听着,打起了哈欠,一而再再而三,不断捂嘴。程先生看了,突然愤怒,说我七十多岁了,还站在这儿给你们上课,你要睡觉,回家睡去。
最终没去考古典文学,或许与程先生的这一断然呵斥有点关系,要知道我们当年不知天高地厚,也牛得很。我那哥们儿虽然不至于就此结梁子,很没面子却是事实。老先生发脾气,他的弟子就对我们翻白眼,教室里没几个人,让我们非常难堪。名不正言不顺,本科生去蹭研究生的课,本来就有些僭妄,太不知趣。
有一年和作家格非聊天,问当年为什么不报考程千帆的研究生,跟他后面读书多有意思,又说现如今程门弟子非常厉害,把持了古典文学的很多要害部门。格非是博士,又是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他说厉害,自然是真厉害。与我一样,格非也是现代文学出身,对本门学问敬而远之。毫无疑问,我们都更喜欢古典,都为最终不能向古代致敬而遗憾。
当年如果报考古典文学,或许也能考中。首先三门课完全一样,其他三门,虽然不太好,也未必很差。这一年共招十五个研究生,三个专业各五人。现代文学最多,一百多人报考,莫名其妙的火热。都说近水楼台,本校考生难免沾光,这一级有四位出身南大,居然全在我们这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