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本章字节:3940字
张元济是商务印书馆的创始人,大老板,与蔡元培同学,都是浙江老乡。张大一岁,同一年考中进士。殿试时,蔡谈论西藏问题,张凭什么被光绪看中,我弄不明白,只知道皇上还算喜欢,让他找过想自己读的书,并且亲自接见,询问对维新的看法和建议。据说接见那天,紧接在正得宠的康有为后面,因为都属于改革派,最后没为了戊戌变法掉脑袋,也算万幸。
张元济可以吹牛的资本很多,见过大清皇帝,见过孙大总统,见过袁大总统,见过蒋委员长,又见过毛泽东,都不是简单的说话聊天。光绪诏见,年轻气盛的张全心全意想为国效力,当时天下还在慈禧老太后手上,他总算有心计,说了一会儿,见皇上身后似有人影晃动,便不敢再往下讲。
政治立场上,张元济属于立宪派,立宪派的想法就是,英国比法国好,日本比俄国强。这当然与所处的时代有关,那时候,大英帝国是最强大的国家,小日本后来居上。像法国那样,动不动就暴力革命,这不好。像俄国那样,完全是封建帝王专制,也不好,它在日俄战争中,竟然不是日本的对手。
有了这样的立场,张元济显然不太乐意与孙中山走得很近。他心目中的中国,是国家强大,对内没有战争,对外反抗列强。谁来当老大并不重要,有皇帝也行,没皇帝也行,立宪或共和都无所谓。进入民国后,张元济作为商务印书馆大佬,扮演的是传媒大亨角色。手上有点钱,给点赞助不是问题,他曾捐款支持革命党人讨伐袁世凯,还请孙中山吃过饭,却有一件事弄得国父很不开心,这就是张拒绝出版他的代表作《孙文学说》。
张元济的解释是言论出版不自由,“官吏专制太甚,商人不敢与抗,并非反对孙君”。考察民国时期的出版,尤其民国初年,不说绝对自由,也可以说相对自由。时间已是一九二○年,离共产党诞生还有一年,话这么说,多少有些推诿,孙中山是有名的大炮,哪能受得了这委屈,愤怒地指责创业二十多年的商务印书馆已被封建余孽所把持。
说张元济与后来的民国政府结梁子有些过分,不过真算不上太热络。他后来显然后悔没出版孙中山的书,毕竟这么做,得罪了后来得到天下的国民党。图书出版是桩大买卖,不与当权者很好地合作,便赚不到白花花的银子。商务印书馆的牌子越来越大,在文化界的地位也越来越稳定,在商言商,虽是社会大名流,也不免要考虑经济利益。
辛亥革命后,张元济的政治态度,基本上是顺应大局,不当保皇党,不为清朝殉葬。就像张謇力行实业救国一样,张元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出版事业上,他的帝国就是商务印书馆。称民国时期的商务为出版帝国并不夸张,在开启民智和昌明教育方面,它起的作用绝对不同凡响。
“一·二八”淞沪抗战的第二天,商务印书馆成为打击目标,遭遇了毁灭性的轰炸。侵沪日军司令曾公开表示,轰炸几条街区没什么意义,消灭商务印书馆这样的文化重镇,以及所属的东方图书馆,“它则永远不能恢复”。大火造成商务一千六百三十万的经济损失,同时被烧毁的还有东方图书馆珍藏的四十五万册图书,其中有很大部分是古籍善本和孤本。
张元济以旧学翰林的身份,当选为国立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考虑到整个人文组只有二十八位,他老人家能够取得一席,与学贯中西的胡适陈寅恪傅斯年,硬生生地挤在一起,真是不容易。平心而论,他的学问也就那么回事,算不上名副其实,能够获得这样的荣誉,完全因为文化地位。
张元济与蒋介石的关系十分微妙,仗着虚长二十岁,是前辈是老乡,忍不住就会倚老卖老唠叨几句。他似乎并不太赞赏这个后生,很有些鄙视蒋的出身。一九三○年,在给胡适的一封信中,他称蒋等新兴权贵是想“当孔子诛少正卯”,是“一班屠狗卖缯的和乡下老太婆”,打着革命旗号,借统一玩专制的把戏。
不过他并不属于那种喜欢与当权者作对的人物,识时务者为俊杰,作为前朝遗老,“戊戌党锢孑遗”,他始终反对内战,反对专制,反对暴力。蒋虽然不赞成这观点,也不能不给面子,毕竟他在文化界很有影响。一九五六年,张元济给躲在台湾的蒋写信,回忆过去,期望未来,恳劝蒋“默察时局”,效仿浙江先贤吴越国王钱镠,放弃独立,归顺中央,与共产党再次合作。
这样的信写了也是白写,蒋介石看了,一定会在内心深处骂“娘希匹”。当然,信最终有没有到蒋的手上,也可以存疑,据说是以广播的形式对台湾喊过话。信的文采很好,八股文的底子,起承转合有板有眼,听众却未必能懂,完全是古文,用典也太多。
一九四九年九月,开国大典举行前夕,张元济曾与毛泽东一起游天坛,并且摄影留念。毛知道张年轻时做过京官,便问是否来过这里,张回答说此处乃天子敬天的地方,自己不过是个小官,怎么能有资格来,毛听了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