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另一个世界的罗斯

作者:劳伦·迪斯特法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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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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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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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452字

早晨,叫醒我的不是加布里埃尔,而是一群鱼贯而入的女人。从灰白的头发可以看出她们是第一代人,不过她们眼睛里还闪动着年轻的活力,喋喋不休地交谈着,然后猛地拉开我身上的毯子。


其中一个打量着我赤裸的身体,说:“好了,这次至少我们不用费劲给她脱衣服了。”


这次。发生了所有这些事以后,我差点忘了还有两个女孩,她们也被困在这房子里,被锁在房门后面。


没等我作出反应,有两个女人就抓起我的胳膊,把我拽向房间的浴室。


“你最好别挣扎。”其中一个欢快地对我说。我踉跄地跟着她们走。还有个女人留下来整理床铺。


进了浴室,她们让我坐在铺着粉色皮毛的马桶盖上。这里所有东西都是粉色的,窗帘薄薄的,几乎起不到遮挡的作用。


在我家,晚上我们会用粗麻布遮住窗户,给外人制造贫困的印象,也阻挡新涌来的寻找栖身地和施舍的孤儿向屋内窥探的目光。我和哥哥住的房子有三间卧室,但为了防止门锁不够结实,我们晚上都睡在地下室的帆布床上,而且轮流守夜,还拿出父亲的猎枪防卫。


带褶边的漂亮物件不适合摆在窗口,在我成长的环境中也从没出现过。


这里有各种色彩。一个女佣给浴缸放满水,另一个打开橱柜,从里面五颜六色的心形、星形的小香皂中拿出几个,丢进浴缸。香皂咝咝响着溶解了,留下一层粉色和蓝色的泡沫,像微小的烟花一样爆裂开。


我顺从地坐进浴缸里。在这群陌生人眼前光着身子太难堪了,不过洗澡水的颜色和气味都很吸引人,一点儿不像从我和哥哥以前住的房子里生锈水管流出的浑浊的黄水。


以前住的,我注意到自己用的是过去时态,我怎么能让自己有这种想法呢?


躺在散发着芳香味道的水里,泡沫在皮肤上破裂,周围都是肉桂和干花香包的气味。在我的想象中,真正的玫瑰闻起来就是这个味道。为了不让自己沉湎于对这些小事的惊叹,我回想起和哥哥一起住的房子。我妈妈就是新世纪初在那房子里出生的。砖墙上还留着早已死去的常春藤的轮廓印记,有个破梯子用作防火通道。街道上的房子都聚在一起,离得很近,我小时候扒着卧室的窗户框能跟住在对面的小女孩拉起手。我们用细线串起纸杯,跨过间隔的小路,一起聊天,一起傻笑。


那个小女孩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她的父母是新一代人,她对母亲知之甚少,她父亲也病倒了。后来有天早晨我又想找她玩游戏时,才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当时我极为伤心,那女孩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直到现在,我有时还会想起她明亮的蓝眼睛,想起她朝我卧室的窗户扔薄荷糖,叫我起床,玩纸杯电话游戏的情形。她失踪后,母亲就把我们玩电话游戏的细线收起来,还对我说那是放风筝用的线。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经常到公园里放几个钟头的风筝。我求她多讲些小时候的事,后来母亲就在晚上讲给我听。她小时候,街上有堆满玩具的商店和结冰的湖,她在冰上像天鹅般优雅地呈8字形溜冰。还有从我们纽约曼哈顿的家里的这扇窗户下经过的人们的故事。那时候的房子还很新,爬满常春藤,干净明亮的汽车沿着街道成排停放。


父母去世后,哥哥和我用装土豆和咖啡豆的麻袋遮住窗户,把母亲的漂亮物件和父亲的重要衣服都塞满行李箱锁起来,剩下的就深夜埋在后院里生病的百合花下。


这就是我的故事,这就是我的过去,我绝不允许它们被人抹去。我总会想出办法,回到原来的生活里。


“她的头发真漂亮,”一个女人说,舀起一杯杯温暖的泛着泡沫的水给我冲洗头发,“颜色也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当然是天生的,要不然还会是什么呢?


“我敢肯定管家就是看上她这点了。”


“让我瞧瞧。”另一个女人说,双手托起我的下巴,斜向上抬高,仔细研究我的脸。突然她倒吸一口冷气,手抚在胸口上,随着呼吸不规律地起伏着:“哦,海伦,快看这女孩的眼睛!”


另两个正给我洗澡的女人都停下手,盯着我看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是她们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着我。


通常别人一眼就会注意到我的眼睛。我的左眼蓝色,右眼棕色,跟哥哥一样。这叫虹膜异色症。我们父母是遗传学者,就是他们给这种症状命名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本来可以等长大些再多问问他们关于这种症状的知识。我一直认为虹膜异色症是毫无用处的遗传失误,但如果这些女人们没说错的话,如果是我的眼睛引起了主人的注意,那这虹膜异色症就救了我的命。


“不会是真的吧?”一个女人问。


“不是真的还能是什么?”这回我大声说出来。她们吓了一跳,却又高兴起来。她们的洋娃娃出声了。突然间耳边冒出一大堆问题:你从哪来?你知道这是哪吗?难道你不喜欢这里的景色吗?你喜欢马吗?这里有个可爱的马厩你想把头发盘上去还是放下来?


我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因为不想和陌生人分享这些尽管她们可能出于善意但她们也是这鬼地方的一部分。而且突然间提出一大堆问题,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我们马上就帮她准备好去见主人。”一个女人说。


从门的另一侧隐约传来的声音轻柔有礼,而且很年轻:“罗斯夫人现在想跟她谈两句,谢谢!”


“我们给她洗澡才洗到一半!而且她的指甲”


“抱歉,”门另一侧的声音耐心地说,“罗斯夫人亲口下令,不管她正在做什么,现在就要带她过去。”


很显然,罗斯夫人掌握着最终的决定权。这些女人立刻把我拽起来,用粉红色毛巾给我擦干,梳理湿头发,然后帮我披上长袍,那感觉就像丝绸质的波浪拂过皮肤。洗过澡后,我觉得精神焕发,好像卸除了一切负担,如初生般敞亮。而且我感觉到好像还有泡沫正在皮肤上爆裂。


门开了,我看到刚才那声音的主人,是个小女孩,差不多只有我一半的身高。她和那些年长的女佣们穿着同样的制服:与加布里埃尔的上衣同款的白色女士衬衫和层叠的黑色裙子。加布里埃尔穿的是黑色的长裤。她的头发编起来,在头上盘了一圈。她对我微笑着,脸颊饱满得像红苹果:“你就是莱茵?”


我点点头。“我是迪尔德丽。”她说着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又凉又软。“来这边。”她说,领我出了房间,沿着昨天我短暂出逃的走廊一直走下去。


“现在听我说,”女孩说着,严肃地点了下头,双眼盯着前方,“如果她跟你说话,你就回答;她不喜欢别人问问题,所以最好不要提问。称呼她罗斯夫人就可以了。床头柜上有按钮,如果她情况不好,请马上按白色的按钮。她管理所有的事。房子主人也会听从她的一切要求,所以不要做出惹恼她的事。???


我们在门口停下,迪尔德丽把我身上的长袍系带解开,重新打成漂亮的蝴蝶结。然后敲敲半开的门说:“罗斯夫人,我按您的吩咐把她带来了。”


“嗯,好,让她进来吧,”罗斯厉声说,“你去别处忙吧。”


迪尔德丽转身离开时,双手紧紧握住我的一只手,像月亮一样圆圆的眼睛盯着我,低声说:“请尽量不要提到死亡的话题。”


她走了,我推开门,站在门口,就能闻到昨天罗斯抱怨的药物气味,还能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的各种药液、药片和药瓶。


她今天坐在窗户旁边的缎面长沙发上,金黄色的乱发映在阳光里,肤色没那么暗黄,脸颊也红润了些。起初,我以为她身体好些了,但她招手示意我走过去时,我才发现她脸颊上的亮粉色不同寻常,肯定是搽了化妆品。嘴唇的红润颜色也不是真实的。只有眼睛是真的,棕色的眼睛紧紧盯住我,带着不可思议的年轻的活力。我试着想象正常人类的世界,在那里,20岁正处于生气勃勃的青年期,离死亡还远着呢。


母亲曾告诉我正常的人类至少可以活到80岁,甚至还有活到100岁的。我那时候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不过现在我懂她的意思了。罗斯是我详谈过的第一个20岁的人,虽然她正掩着嘴巴咳嗽着,血溅到拳头上,但是她的皮肤光滑柔软,脸庞还泛着光泽。她看上去跟我并没有太大差别,并不比我老很多。


“坐吧。”她对我说。我坐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她周围的地面上扔满糖纸,长沙发上放着一只盛满糖果的碗。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舌头呈亮蓝色。她修长的手指摆弄着另一块糖,拿近脸前,几乎像要亲吻它似的,但她忽然改变主意,又把糖掷回碗中。


“你从哪儿来?”她问。声音里丝毫没有刚才对站在门口的迪尔德丽说话时的怒气。她抬起浓密的眼睫毛,看着一只小昆虫在周围盘旋,直到消失不见。


我不想告诉她自己从哪儿来。我本应该彬彬有礼地坐在这儿,但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被人带到这里,坐在这儿,看着她死去,然后成为她丈夫的妻子,被迫生下我不想要的孩子,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所以我反问:“他们是从哪儿把你抓来的呢?”


我不该问她问题的,这问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踏在了地雷上。她会尖叫着让迪尔德丽或她丈夫房子主人把我带走,在余下的四年里都被锁在地牢里。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只是回答说:“我出生在这个城市,实际上,是这个镇子。”她的胳膊伸到身后,从墙上摘下一幅照片,递过来。我向前探身看。


照片里有个小女孩站在一匹马旁边,抓着缰绳,张大了嘴笑,白白的牙齿在面庞上格外突出。眼睛眯成一条缝,充满喜悦。在她旁边,有个比她高出许多的男孩,背着手站着。他的笑容克制得多,有些害羞,好像是尽管他不想笑,当时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我,”罗斯指着照片里的女孩说,然后手指描画着那男孩的轮廓,“这是我的林登。”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看着他陷入了遐思,涂红的嘴唇上浮起浅浅的微笑:“我们是青梅竹马。”


我不确定现在应该说什么。她完全沉浸在回忆里,无视我身陷牢笼的处境。但我还是替她感到难过。在另一个时代,不同的环境之下,她是不会被取代的。


“看见了吗?”她说,还指着照片,“这是橘树林。我父亲拥有大片的果林,就在这里,佛罗里达。”


佛罗里达。我的心在下沉。我现在在佛罗里达,东海岸的最下端,离家乡有多远我都没法计算。我想念那爬满常春藤的房子,想念市郊火车。可我怎么才能找到回家的办法呢?


“它们真漂亮。”我说的是那些橘子。因为是真的,所以漂亮。那里的万物都很有生气。我不能想象那个站在橘林里马匹旁边充满活力的女孩现在快要死了。


“是啊,”她说,“但是林登更喜欢花。他最爱春天橘花盛开的日子。冬天还有雪花节和冬至舞会不过这些他都不喜欢,嫌太吵。”


她剥开一粒绿色糖果,扔进嘴里,闭上眼睛,品尝那味道。每个糖果的颜色都不同,这个绿色的是薄荷味,让我想起了童年的往事。我想起朝我的卧室扔糖果的那个小女孩,想起我们对话的纸杯电话里充满糖果的甜甜味道。


罗斯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舌头已经染成糖果的翠绿色:“不过他的舞跳得非常好,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坐在一边旁观。”


她把相片放到沙发上的一堆糖纸中。我不确定该如何看待这个女人,她那么病倦,那么悲伤,对待迪尔德丽很严厉,但对我却像朋友。一时之间,好奇心战胜怨恨。我想,这个由美丽事物构成的奇怪世界背后,毕竟也会存在某些人性的东西吧。


“你知道林登多大了吗?”她问我。我摇摇头。“他21岁。我们小时候就说好长大要结婚,我想他可能认为这些药可以让我再维持4年。他父亲是非常有名的医生是第一代人,一直在尽力研制解药。”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很有些不以为意,手指还在空中挥了两下。她不认为能研制出解药,虽然有很多人都相信这一点。在我的家乡,大群的新生孤儿列队走进实验室充当小白鼠,赚些钱。但是解药从来没有研制出来,对基因库全面分析后,并没发现任何导致这致命病毒的异常之处。


“而你呢,”罗斯说,“16岁刚刚好,你们可以共度余生。他就不会孤单了。”


我觉得房间里开始变冷。窗外,看不到尽头的花园里,蜂蝶嗡嗡、虫鸟啾鸣,但它们好似离我数百万英里远。恍惚间,我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忘了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个地方美丽却危险,就像乳白色的夹竹桃。这繁茂的花园是要将我困在其中。


为了不让自己孤单地死去,林登就偷来新娘陪伴。那我独自守着空房子的哥哥呢?还有那些在货车里被枪杀的女孩们呢?


我的愤怒又复苏了。我攥紧拳头,希望能有人进来把我从这房间带走,即便是要把我带去关在别处也好。我受不了在罗斯面前再多待一秒了。可以打开窗户的罗斯;骑上马,穿过橘树林的罗斯;企图在死后将她的死亡判决传递给我的罗斯。


我的愿望实现了,但结果却更糟。迪尔德丽回来了,她说:“抱歉打扰了,罗斯夫人,医生现在可以给她做准备了。”


我又被领到走廊,进入电梯。迪尔德丽用钥匙卡启动电梯后站在我身旁,表情严肃又担忧。“今晚你会见到管家沃恩。”她低声说,脸色惨白。她看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到她只是个孩子。她抿紧嘴唇这代表什么?同情?还是恐惧?我不知道,因为电梯门开了,她马上恢复原来的神态,带着我走在另一条更黑暗的弥漫着防腐剂味道的走廊上,然后再通过一扇门。


我想这次她还会不会给我些建议,但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见一个男人说:“这是哪个?”


“先生,这是莱茵,”迪尔德丽垂着眼睛回答,“16岁。”


我脑子里飞快地想这个人是管家还是即将成为我丈夫的房子主人,我甚至还没机会看到他,就觉得胳膊一阵刺痛。我只来得及记住我刚看到的:一间没有窗户的无菌房和一张铺着床单的床,上面带着捆绑固定四肢的皮带。


跟这里其他事物的诡异气氛一样,房间里全是闪着微光的蝴蝶,它们抖动着翅膀,然后像浴缸里奇怪的泡沫一样爆裂开,溅得到处是血。接着,一切就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