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组织后的命运--大伯的革命与爱情(5)

作者: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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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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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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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98字

1939年就已入党的王冰松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不仅大伯失去了她的消息,武汉那些原“青救”团员,也都记得这个美丽的“红色小姐”。进入80年代之后,中国开始为各种冤假错案平反,于是那些蛰居多年的老革命,开始活跃聚会,要为自己曾经波澜壮阔的历史正名。“青救”的故人,劫后尚存的也都是满头霜鬓了,大家一起忆旧,多要向大伯问起她,因为也有人约略知道他们当初是曾经深交过的。尤其看见大伯还一直单身,难免更要多一些猜疑。大伯无言以告,他人则更觉得惊鸿杳然,一去无迹了。


原来1943年之后,王冰松虽然因为误会而不再等待我大伯,但心头的伤仍旧在暗夜渗血。


王冰松毕竟不是农妇党员,她的出身教养和天赋红颜,都让她一路走来,追求者众多而阅人无数。罗某这个来自于赤水的青年,不入她的法眼。但她越来越感觉到,他那张组织的网日趋紧密,她虽然热衷共产主义,但并非就一定要嫁给一个共产党员,于是她决定采取反叛的方式来挣脱这张所谓的爱的罗网她接受一个非党员的追求了。当时的地下党还有一个今天看来十分荒唐的纪律男党员可以娶非党女性,女党员则必须嫁党员男性说这是保密的需要。当抗战胜利,王冰松向组织上级罗某提出要到天津去完婚,并承认自己的所爱是一个非党知识分子时,罗某恼羞成怒,坚决制止。但是王冰松的叛逆性格岂能为他所左右,尽管罗某威胁说要中断她的组织关系,她还是毅然成行,在1945年嫁到了天津。


1949之后,王冰松夫妻调到上海工作。“三反五反运动”时,她的先生被迫害自杀。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开始了她青春寡居的艰难岁月。


罗某建国后春风得意。20世纪50年代他到北京休养,认识了王冰松的表妹夫陶然,打探到她的地址,竟然去函,邀请她去北京与他幽会。


她在几十年后给我大伯的信中说


我非常气愤,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我从来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有一次陶然夫妇和我同去中山公园一游,他知讯后坐着小汽车赶来,看见他得意扬扬的骄矜之慨,我才感到他是真正的卑鄙,连话也不想和他说一句。在此之前,我多少对他还有一些尊重,后从苇堤(大伯他们另一共同的朋友、地下党员)处得知他在乐山的作为,更加认识他了。


二十


65岁马上就要退休的大伯,还依旧过着单身生活。因为单身,所以他只能和一个年轻家庭共住一套平房,合用厨房、厕所这在当年叫“团结户”。他的工资在“右派”平反时恢复到了1949年他的水平87元,中途曾经提过的一级,也就混淆在其中了。以后直到全国普调,他也才只有127元。他主编的《美国哲学动态》,每期接近一半的文章都是他翻译,不仅没有稿费,他的职称还依旧是副教授。


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他的许多老战友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大家开始为他打抱不平,纷纷前来怂恿他要求解决历史问题。如果他的党籍从1938年承认,那他就可以享受红军时期的老干部离休待遇,那住房工资等等就立马不成问题了。


就在这时,原乐山时期武大地下党的失散脱党问题,因为牵涉面太大,全国的相关党史办在乐山召开了现场会议,要争取一次性解决这个巨大的历史问题。也递交过申请的大伯,似乎在晚年终于看见了一点曙光。


1986年的深秋,武大党史办的一个中年人来拜访大伯,给他谈起了乐山会议的情况。并再三感叹,他的问题就卡在罗某手上,而罗某还是在职的分管宣传教育的副省级领导,这个案子涉及罗某本人,如果没有他的首肯,恐怕大伯也搭不上整体解决武大地下党问题的便车了。大伯只能苦笑,并表示自己绝不再去找罗某祈求了。这个中年人突然话锋一转说不过,这次上海来的一个代表,曾经提到了你的名字,说你是那个时期的党员。大伯一惊,急忙问是谁,中年人说你等着,我回去拿会议记录来。


王冰松神奇地出现了。她还活着,在上海一家打字机厂当质量检测员,为了解决她的组织问题,也参与了乐山地下党中心县委所属的这场上诉案子。她不知道大伯的身死,但是她没有忘记这个一生珍藏并为之快乐和痛苦过的名字。


大伯看见那个会议记录,无限往事浮上心头,再也无法强忍的老泪纵横直下。对他而言,这个名字的出现,远比他是否还能平反昭雪更为重要。他默默地为这个名字耗尽了他的一生,而他最想知道的是,她还好吗?她这些年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她当初究竟为了什么,要召唤他前往而又冷若冰霜地拒斥了他最深的爱?


二十一


与此同时,地下党的其他战友也开始互相寻找了。大伯的第一任支部书记魏泽同也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同时也急忙转告了王冰松。两个生死茫茫四十几年的老人,都激动万分地拿笔要赶紧给对方去信他们错过得太久,他们的余生已经不多了。


大伯的信先到,她的回信长达十页。暌隔近半个世纪的当年恋人,各自小心翼翼地回护着旧日伤口,王顾左右地嘘寒问暖,各自诉说着漫长的别况。显然他终于忍不住要问,而她也隐忍多年的疑惑和痛苦,终于也要一吐为快了。最后揭开的真相,谁都难以想到竟会是这样


当1943年他们彼此找到,开始频繁通信互诉衷肠时,罗某正疯狂地追求着她。她一直没有告诉罗某,但当他们决定要在内江见面时,作为党员,按照当时的纪律,她还是向罗某汇报了因为她知道,罗某也认识他,都是“青救”的主力。罗某立即给她来信说“张已自动脱离大姑母,现接受其岳父(可能是资本家)的资助读书。如张来访,请不必理睬。”按当时他们的约定,大姑母即是地下党的代名词。


这个消息对二十出头情窦初开的王冰松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脱党已经是背离了他们相识的初衷,更何况他还有了岳父。有了家室这犹作罢,还在继续欺骗她一个苦苦等待的少女的感情,那岂不是无耻之尤。但是,她已经没时间去函追问了,因为他已经在来内江的路上。当他在那个悲剧的黄昏姗姗来迟时,等待他的必然是一个单纯少女的横眉冷对。


年轻气盛不知世事险恶的他,何尝能平心面对这样的情景。他负气离去,用一生的孤傲独处来纪念他内心那个爱人。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其中还埋存了如此卑劣的一个阴谋。


二十二


即便有了如此真实的揭发,大伯又能如何呢?青春远逝,生命半残,他能够凭借这个去惩办那个人吗?他不就是造了一个谣言吗?他可以说他就是这样听说的,你又能如何?你们中断的爱情对革命没有任何损失,组织难道还会追究他不成?


大伯只能苦笑,只能在珞珈山下的平房中燃烟独坐,默默垂泪。当他知道她已经寡居三十几年,内心感到疼痛。他以衰朽之躯还想在生命的黄昏,再给她一点温暖,于是去信委婉试探我们的生命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序曲,然而整个人生的正本就这样空白地翻过去了,我们还能在一起共创一个幸福的尾声吗?


她何等聪明的女子,岂能不懂他的关关哀鸣。她回信说


志超兄,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的一生,竟会因我而被毁至此;越想越觉得自己就是你的罪人……原谅我今天已经是几个外孙的老太婆了,我今生没有把我的青春美丽给你,未能陪你熬过那么多苦难孤独,现在我又怎么能将自己的衰朽残年去面对你呢?更何况儿孙绕膝,我要扔下他们再去陪你,也终觉残酷。今生我欠下你的,看来今生已是无法偿还,如果还有来生,我们再约好吗……


一个曾经骄傲唯美了一生的女人,自然不愿如世俗的黄昏恋一样来再续前缘。但是,她要设法搬去压在她心中的那块沉重的巨石,既然不能给他爱情了,那她也要为他鸣冤叫屈,只想要他恢复党籍,有个尽量公道的晚年。于是她动员了当初所有的那些战友来为他证明,许云、孙士祥、魏泽同、密加凡等等都写出了证明,她甚至通过胡克实要找胡耀邦来干预。她自己则给武大党委写下了这样的长函(节选)


张志超曾担任“青救”武昌区团宣传部长,为人热情,能干有才,但他对罗某有时有所嘲讽。我在内江时仍保持学生时的单纯,热情坦诚,满怀理想,但是受了当时作为我的党内上级领导人罗某来函的影响,因此当张志超来访时,我态度冷淡。张志超是一个敏感、自尊心强、有傲气的人,当然有所察觉,本约次日再见,不想他却不辞而别,就此失掉联系。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愿保证我没有虚构任何事实情节。罗某对我所说情况,纯属子虚乌有的诬陷……张志超也是在他手中失掉了和组织的联系,他反倒打一耙,说张自动脱党。回忆“青救”时期张志超的才华能力,我不禁深深为之叹息……


二十三


武汉和上海,都在大江之边,然而“溯游从之,道阻且长”他们已经隔绝了半个世纪。鸿雁往返,密密相约,他们在期盼着今生的劫后重逢。终于,王冰松摔折的腿伤痊愈后,她决定艰难成行了。


那天,激动的大伯换上了整洁的对襟服装,让我赶紧擦拭窗户。临近中午,我听见一个宛若女生的恬美声音请问张志超先生是住这儿吗?我赶紧回头,看见一个风韵犹存的老人略显局促地站着。她已星霜上头,鱼纹在脸,但是仍有一种高贵的美,在朴素的衣襟外流露。我急忙喊大伯,他从厨房冲出来,站在檐下的石阶上,陡然像石雕一样呆望着来人。尽管这是相约已久的聚首,但两个老人彼此瞩望着对方的容颜,依旧一时不敢相认;或者说他们一生的期许、渴望、误会和寻觅,积淀了万千酸苦,真正重逢之时,却顿时遗忘了语言。


他们几乎对峙了一分钟,才轻轻地彼此唤一声名字,然后把苍老的手紧握在一起。我看见他们依旧是无言哽咽,泪光在历尽沧桑的眼眸中闪烁。没有拥抱,没有热吻,他们非常自持地颤抖对视,最后把漫长一生的悲凉,化做了几声如泣般的苦笑。


这是44年之后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他们一起重游了伤心故地,那江上逝水,湖畔春波,有谁曾知当日惊鸿又照影重来?他们重登鹤楼,遥看孤帆远影,可曾想过这“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的祖国,就是他们曾经要为之奋斗的一个未来?闻一多先生当年在《死水》中的呐喊是否还在他们这一代革命者心中回响?而今,故人已渺,我已经无法去逼问他们那苦涩的心灵了。


此别之后,终成永诀。大伯未久即被诊断出胃癌,他的党籍依旧因为罗某的存在而难以恢复;他依旧只能按退休人员的医疗费用来辗转病榻。他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把我托付给他的一个方外之交北京广济寺的明哲上师;然后又嘱托我给他买来一瓶安眠药。之后,他就开始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1990年,一个被组织彻底编织了命运的理想主义者,饮恨长眠。


2008年1月26日于大理茶隐村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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