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朱生豪致宋清如(2)

作者: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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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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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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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74字

唉,我先说什么呢?我预备在此信中把此时的感想,当时欲向你说,因当着别人而讲不出来的话,实际还是当时的未形成语言的思想,以及一切的一切,都一起写下来。明明见了面而不说话,一定要分手之后再像个健谈者那样絮絮叨叨起来,自然有些反乎常情,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点不会说话!你对别人有许多话说,对我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又有什么办法呢?横竖我们会少离多,上帝(魔鬼也好)要是允许给我一支生花妙笔,比之单会说话不会动笔也许确要好得多,无如我的笔并不能表达出我所有的感情思想来何?但无论如何,靠着我们这两张嘴决不能使我们谅解而成为朋友,然则能有今日这一天,我能在你宝贵的心中占着一个位置(即使是怎样卑微的位置都好),这支笔岂不该值千万个吻?我真想把从前写过给你的信的旧笔尖都宝藏起来,我知道每一个用过的笔尖都曾为我作过如此无价的服务。


最初,我想放在信的发端上说的,是说你惜给我的不是两块钱而是十块钱这一回事是绝大的错误,当我一发现这,我简直有些生气,我想一回到上海之后,但立刻把我所不需要的八块钱寄还给你,说这种方面的你的好意非我所乐意接受,那只能使我感到卑辱。如果我所需要的是要那么多,为什么我不能便向你告借那么多呢?如果我不需要那么多,你给我不需要的东西做什么呢?……如果我这样,你会不会嫌我作意乖僻?我想我总不该反而嫌怪起你的好意(即使这样的好意我不欢迎)来而使你懊恼,因此暂时保存着尽力不把它动用(虽然饭店里已兑碎了一块,那我想象是你请我的客,因此吃得很有味),以后尽早还你。本来这月的用途已细心计划好,因为这次突然的决心,又不知道车费竟是那么贵。所以短绌了些,便除非必要,我总不愿欠人家一块钱,即使(尤其)是最好的朋友;这个“好”脾气愿你了解我。


你要不要知道我此刻的全部财产?自从父亲死了之后,家里当然绝没有什么收入,祖产是有限得可怜,仅有一所不算小的房子,一部分自居,一部分分租给三家人家和一爿油行,但因地僻租不起钱,一年统共不过三百来块钱,全部充作家中伙食和祭祀之用,我们弟兄们都是绝不动用分文的。母亲的千把块钱私蓄一直维持我从中学到大学,到毕业为止计用空了百把块钱;兄弟的求学则赖着应归他承袭的叔祖名下一注小小的遗产。此刻我已不欠债,有二百几十块钱积蓄,由表姊执管着,我知道我自己绝对用不着这些钱,不过作为交代而已。如果兄弟读书的钱不足的话,可以补济补济,自己则全然把它看作不是自己的钱一样。除了这,那么此刻公司方面欠我稿费百元,月薪四十三元,我欠饭钱未付的十二元,此外别人向我借去的约五六十元,我不希望他们还了。这些都不算,则我此刻有现金$725,欠宋清如名下$1000,计全部财产为$275。你想我是不是个unpracical(注:不切实际)的人?


话一离题,便分开了心,莫名其妙他说了这些不相干的话。我说,这回到常熟来我很有点感到寂寞,最颓丧的是令弟同我上茶馆去坐的那我也不知多少时候,那时我真是lierally(注:简直、完全)一言不发(希望他原谅我性子的怪僻),坐着怨恨着时间的浪费。昨晚你们的谈天,我一部分听着,一部分因为讲的全是我所不知道的人们,又不全听得明白,即使听着也不能发生兴趣,因此听见的只是声音而不是言语,很使我奇怪人们会有这么多的nonsense(注:废话)爱谈这个人那个人的平凡琐事。但无论如何,自己难得插身在这一种环境里,确也感到有些魅力,因为虽然我不能感到和你心灵上的交流,如同仅是两人在一起时所感到的那样,但我还能在神秘的夜色中瞻望你的姿态,聆听你的笑语,虽然有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我以得听见你的声音为满足,因为如果音乐是比诗更好,那么声音确实比言语更好,也许你所说的是全无意思的话,但你的语声可以在我的心上绘出你的神态来。


半悲半喜的心情,觉得去睡觉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因为那时自己所能感触到的,就只有自己的饥渴的寂寞的灵魂了。afer怨恨自己不身为女人(为着你的缘故,我宁愿作如此的牺牲,自己一向而且仍然是有些看不起女人的),因为异性的朋友是如此之不痛快多拘束,尽管在不见面时在想象中忘记了你是女人,我是男人,纯情地在无垢的友情中亲密地共哭共笑,称呼着亲爱的名字,然而会面之后,你便立刻变成了宋小姐,我便立刻变成了朱先生,我们中间不能不守着若干的距离,这种全然是魔鬼的工作。当初造了亚当又造夏娃的家伙,除了魔鬼没有第二个人,因为作这样恶作剧的,决不能称之为上帝。——之后,我便想:人们的饥渴是存在于他们的灵魂内里,而引起这种饥渴来,使人们明白地感到苦恼,oherwisehiddenandunfel(注:相反,在隐而不觉时)的,是所谓幸福,凡幸福没有终极的止境,因此幸福愈大则饥渴愈甚。因是我在心里说:因为我是如此深爱你,所以让我们(我宁愿)永远维持着我们平淡的友谊啊!


撇开这些傻话,我觉得常熟和你的家虽然我只是初到,却一点没有陌生之感。当前天在车中向常熟前行的时候,我怀着雀跃似的被释放了的一颗心,那么好奇地凝望着一路上的景色,虽然是老一样的绿的田畴白的云,却发呆似地头也不转地看着看着,一路上乡人们天真的惊奇,尤其使我快活得感动。在某车站停车时,一个老妇向车内的人那么有趣地注视着时,我真不能不对她beamasmile(注:发笑);那天的司机者是一个粗俗的滑稽的家伙,嘴巴天生的合不拢来,因为牙齿太长的缘故,从侧面望去,真“美”。他在上海站未出发之前便好多次学着常熟口音说,“耐伲到常熟”,口中每每要发出“x那娘”的骂人话,不论是招呼一个人,或抱怨着过站停车的麻烦时。他说:“过一站停三分钟,过十几站便要去了半个钟点。


”其实停车停得久一些的站头固然也有,但普通只停一分钟许;没有人上下的,不停的也有,因此他的话是有点夸张的,总之是一个可爱的家伙,当时我觉得。过站的时候,有些挥红绿旗的人因为没有经验,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而且所有的人都有些悠闲而宽和的态度,说话与行动都很文雅。有一个人同着小孩下车,那小孩应该是要买车票的却没有买,收票的除了很有礼地说一声“要买车票”之外就一声不响地让他走了。有两站司机人提醒了才晓得收票。某次一个乡妇下车后扬长而去,问那土头土脑的收票者,他说那妇人他认识。最可笑的是有一个乡下人,汗流浃背地手中拿着几张红绿钞票,气急匆忙地要上车子,开到半路,忽然他在车窗外看见了熟人,车子正在疾驰的时候,他发疯似的向窗外喊着,连忙要司机把车子停下放他下车,吃了几句臭骂,便飞奔出去了,那张车票所花的冤钱,可有些替他肉痛。——这一切我全觉得有趣。


可是唯一使我快活的是想着将要看见你,我对自己说,我要在下车后看见你时双手拉住你端详着你的“怪相”,虽然明知道我不会这样的,当然仍带着些忧虑,因为不知道你身体是否健爽。实在,如果不是星期六接到你的信和知道你又在受着无情的折磨,也许我不会如此急于来看你,为着钱的问题要把时间捺后一些;而且你说过你要来车站接我,我怎么肯使你扑空呢?车子过了太仓之后,有点焦躁而那个起来,直到了常熟附近的几个村站,那照眼的虞山和水色,使眼前突然添加了无限灵秀之气,那时我真是爱上了你的故乡。到达之后,向车站四周走了一转,看不见你,有点着急,担心你病倒,直至看见了你(真的看见了你),wellhen,我的喜乐当然是不可言说的,然而不自禁地有些imid(注:羞怯)起来。回去就不同了,望了最后的一眼你,凄惶地上了车,两天来的寂寞都堆上了心头,而快乐却忘记了,我真觉得我死了,车窗外的千篇一律的风景使我头大(其实即使是美的风景也不能引起我的赞赏了),我只是低着头发着痴。


车内人多很挤,而且一切使我发恼。初上车,还有一个漂亮的少女(洋囡囡式的),她不久下车,此后除了一个高个儿清秀的少年之外,车上都是蠢货商人市侩之流。一个有病的司机搭着我们这辆车到上海,先就有点恶心。不久又上来了一个三家村学究四家店朝奉式的人,因为忙着在人缝里找座位,在车子颠簸中浑身跌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还不过令人发笑(虽然有些恶心)而已,其后他总是自鸣得意地遇事大呼小叫,也不管别人睬不睬他,真令人不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打瞌睡常常靠压到我的身上,也惹气得很。后来有几个老妇人上来,我立起身来让了坐,那个高个儿少年也立起,但其他的一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却只望着看看,把身体坐得更稳些。我简直愤慨起来,而要骂中国人毫无规矩,其实这不是规矩,只是一种正当的冲动。


我以为让老弱坐,让贤长者坐,让美貌的女郎及可爱的小孩子坐,都是千该万该的,让贤长者坐是因为尊敬,让美貌的女郎坐是因为敬爱(我承认我好色,但与平常的所谓好色有所不同。我以为美人总是世间的瑰宝,而真美的人,总是从灵魂里一直美到外表上,而灵魂美的人,外表未有不美者,即使不合机械的标准与世俗的准绳,若世俗所惊眩之美貌,一眼看去就知道浅薄庸俗的,我决不认之为美人),让小孩坐是因为爱怜,让老弱者坐是因为怜悯。一个缠着小脚步履伶仃的乡村妇人,自然不能令人生出好感,但见了她不能不起立,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地方,但中国人有多数是自私得到那么卑劣的地步。这种自私,有人以为是个人主义,那是大谬不然。个人主义也许并不好,但决不是自私,即使是自私,也是强性的英雄式的自私,不是弱性的卑劣的自私,个人主义要求超利害的事物,自私只是顾全利害。中国没有个人主义,只有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