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晋康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8 10:04
|本章字节:35026字
§§上篇
“爸爸,妈妈这会儿把生日蛋糕做好了吗?”一个八九岁的女孩问。
“肯定做好了,金黄色的蛋糕,上面用红色奶油写着‘生日快乐’,插着三支漂亮的蜡烛。现在妈妈正在门口等着你哪。”爸爸笑着回答。他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黑人,黑色鬈发,高鼻梁,身材颀长,穿着猎装,扛着一支双筒猎枪,枪筒上晃晃悠悠地挂着一只灰色的野兔。一条剽焊的德国牧羊犬跑前跑后地跟着他们。
女孩也是黑人,一个血统纯正的黑人,就像是用煤精雕出来的。黑色鬈发,黑眼珠,厚嘴唇,两排整齐的白牙。她的身体很强壮,在凛例的秋风中,她仅穿着单薄的红色连衣裙,浑身焕发着生命的活力。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与旁边这个男人的血缘关系——他们的眉眼长得太像了。
秋天已经君临大地,而在阿巴拉契山中,甚至冬天也不太远了。他们穿过密密的松林,脚下踩着厚厚的褐色松针。前边是一个山坳,陡峭光滑的岩壁上有行人踩出的模糊印迹。斯蒂文半弯下腰,扶着左侧的山岩小心地往前走,但他的两名同伴,那个叫赫蒂的小女孩和叫玛亚的母猎犬丝毫没有降低速度,他们一蹦一跳地跑过这段险路,消失在山岩后。
“喂,等等我!”斯蒂文喊着,加快了脚步。不过他并不惊慌,这儿已是浅山区了,没有什么猛兽,而且赫蒂一定会在前边那个橄榄形的山间湖泊中等他。他想得没错,等他赶到湖边时,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一个高高翘起的小屁股,接着湖中溅起一片水花,赫蒂投入水中,像条小黑鱼似的,不紧不慢地划动手臂向湖中心游去。玛亚蹲在岸边,努力思索着该不该跳下去——深秋的湖水已经很凉了。赫蒂发现它没有跟上来,回过身生气地喊:“玛亚!玛亚!快跳下来!”
玛亚不再犹豫,跳下水一屈一伸地游着,很快追上了小主人。
斯蒂文站在岸边,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赫蒂的泳姿。她游得确实漂亮,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蝶泳。斯蒂文是她的启蒙教练,教她学会了自由泳,其他一些姿势则是她直接从光盘中学会的。现在,斯蒂文在游泳上早已不是她的对手了。赫蒂回头看看追上来的玛亚,便像往常一样开始了人与犬的比赛。这会儿,她使用的是最擅长的自由泳,两条修长的手臂轻快地打着水,在湖面上留下一串笔直的、急速延伸的细细白痕。玛亚吃力地跟在后边,激起的水花显然大多了。湖水极为清澈,几片树叶在水面上飘荡着。透过湖水,能看见青灰色的岩石和稀疏的水草,也能看到赫蒂迅速摆动的肌腱清晰的双腿。
一人一犬游远了,斯蒂文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赫蒂!水太凉,少游一会儿!”
那边远远地应了一声。斯蒂文把猎枪和野兔扔在湖边,舒适地躺在已经发黄的草地上,半闭上眼睛。透过睫毛的疏影,可以看见秋天的白云轻悄无声地在天穹上滑行,变幻着千姿百态。已经西斜的秋日仍有充裕的热度,晒得半边身子暖洋洋的。赫蒂游得真好,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打破女子游泳的所有纪录,连男子纪录也不在话下——无论什么体育纪录她都能轻松地超越。她是一个真正的天才,要知道,她学游泳总共只有5个月的时间啊——而且,她只是一个3岁的孩子。
今天是赫蒂的3岁生日。有时,连斯蒂文自己以及赫蒂的妈妈苏玛也免不了惊疑地想:她只有3岁?她怎么会只有3岁呢?但她确实是在3年前的今天来到人世的,只不过她以三倍于正常人的速度在生长着。斯蒂文曾戏墟地称她为“三倍体”(不是这个名词原来的生物学意义)。除了三倍的生长速度,赫蒂的饭量也是正常人的两三倍,而且,如果测试一下她的神经系统,肯定会发现其反应速度远远高于正常值。虽然至今没有条件作这个测试,但斯蒂文对此坚信不疑,因为赫蒂的反应速度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游泳、电脑击键还是开汽车,她的反应都比常人快多了。她的体内有永不枯竭的精力。
赫蒂,我的小赫蒂,已经3年了啊。
3年前,在那个“维护人类纯洁联盟”的追杀下,他们匆匆逃离小蒂尼克姆岛的家,隐居在这荒山僻野中。3年来,他们警惕地保守着小赫蒂的秘密,也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外界的动静。幸运的是,社会上那场歇斯底里的喧嚣很快消散了。这并不奇怪,既然喧嚣的矛头是针对一个无辜的婴儿——不管她是什么身世——那么这种歇斯底里就必然是短命的。狂热必然冷却,理智便会复归,更何况是在美国这样一个极为开放的社会呢。
白云安静地滑过白杨树和桦树的树梢,秋风摇落了几片黄叶,悠悠地飘过斯蒂文的面前。从山腰往上是针叶树的天下,那儿仍是一片浓绿。这儿很荒僻,离这儿最近的奇森小镇也在80英里之外,从奇森过来,只有一条勉强可以通车的石子路。附近的住户很少。几英里外的山腰上,针枞林中隐约露出一幢石屋的屋角。那幢石屋里住着一个单身的白人男子乔治·林登——一个太普通的名字,当然这可能是化名。据说,他是一位颓废派的诗人,长发长须,50岁左右,在这儿隐居8年了。他总是像一只土拨鼠似的藏在自己的巢中,在山中偶遇,也是面色阴沉地点头即过。不过,对方的冷漠对斯蒂文来说倒是正中下怀,他本来就不愿和外人多交往。从这里顺山溪向下两英里是斯蒂文自己的居家;再往下1英里,住着一个快乐的单身汉豪森·乔思特,大约45岁,每次路遇,他都要笑嘻嘻地脱帽致意。他十分喜欢小赫蒂,而赫蒂也喜欢上了这个性格随和的伯伯,见面时常常爬上伯伯的肩膀,叽叽喳喳地聊很久。豪森也是新住户,3年前他们刚来这儿时,豪森只比他们早到半个月。当然,斯蒂文没去打听他隐居的原因,他们都清楚,这儿的住户大多有不想告诉外人的隐情,斯蒂文不愿别人进入他们的生活,自然也不想掀开别家的帷幕。
除此之外,这里就很少有人迹了,偶尔有几个猎人吵吵嚷嚷地从山径上走过,或者是一架巡查林木的直升机掠过山顶。感谢上帝,给了他们整整3年的平静。
湖面上传来赫蒂的喊声:“玛亚!不许上岸,不许偷懒!”但这次她的命令显然没有生效。水花声渐近,玛亚爬上岸,猛劲地抖掉身上的水珠,走过来,湿嗒嗒地倚在斯蒂文的身边。
玛亚,忠诚的好脾气的玛亚。它是两年前斯蒂文去山下买的,为的是给孤独的小赫蒂增加一点乐趣。赫蒂太可怜了,在她的整个童年中,这条黑底白花的牧羊犬是她唯一的伙伴,而她的童年正以三倍于常人的速度飞快流逝。当然,她本人不会觉察到这一点,不会有因此而生的烦恼,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速度,这使旁观的斯蒂文夫妇格外怜悯。
不过,这种囚禁生活快要结束了。他和苏玛已经决定,等赫蒂过完3岁生日就离开这儿,回到人类社会中去。他们早在不声不响地为这一天的到来作铺垫,尽力使赫蒂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使她的新旧生活能够自然衔接。
在秋日的暖意和轻松的心境中,睡意渐渐袭来。斯蒂文梦见导师斯蒂芬·克利在向他微笑,他怀中抱着那只名叫吉莉的克隆猪,正在回答记者的提问。低头看猪崽时,他谢顶的脑袋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斯蒂文又看见苏玛在产床上辗转,婴儿呱呱坠地。婴儿随即睁开双眼,雪亮的目光让人惊惧不安。画面跳荡着变模糊了,随即静止在一幕恐怖的场景上。穿着夜行服的凶手拿着寒光闪烁的匕首,刀尖轻轻划过婴儿的面庞,那儿立即绽出一道血痕……
有什么东西划过他的面颊,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东西又钻进他的鼻孔,轻轻抖动着:斯蒂文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从梦中醒来:一串清脆的笑声从身边逃向湖中,然后是扑通一声水响。斯蒂文起身来到湖边,那条“小黑鱼”仍在快活地戏水,偷眼狡黯地看着他。
斯蒂文威胁地说:“捣蛋鬼,看我收拾你!”赫蒂咯咯笑起来:“上来吧,时间真的不早了,妈妈要着急了。”
玛亚也蹲在岸边用吠声催促着。赫蒂爬上岸,从背囊中抽出浴巾擦干身体,不慌不忙地套上连衣裙:她是一团火,是山中的精灵,斯蒂文赞叹着:她的生命力是那样旺盛,你简直能听见电火花在她体内噼啪作响。
玛亚跑到前边带路,在拐角处回头望着他们。“走吧,赫蒂。”斯蒂文说。
赫蒂牵着他的左手端蹦跳跳地走着,“爸爸,今天我还要学开车吗?”
“不学了,时间太晚了。”他笑着补充道,“其实你不用再学,你已经毕业了。”
几天前,斯蒂文忽然决定教赫蒂开车:苏玛说太早了吧,她才3岁呢,即使按她身体的实际发育状况来看,她也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但斯蒂文没有听她的劝告。他的动机源自某种潜意识——也许深埋心底的警惕并没有入眠。他想让女儿多学一点护身的本领,不定哪天会有用的。在学习驾驶时,赫蒂再次显露出了她过人的天分——仅仅3天时间,她就把那辆半旧的克莱斯勒车开得非常熟练了。在崎岖狭窄的石子路上,她不停地急加速、急刹车、急转弯,汽车轮胎吱吱嘎嘎地怪叫着,把石子挤得四处飞迸。斯蒂文喜悦中带点揶揄地想,等她再长两年,法国一级方程式汽车大赛恐怕就不是男人的天下了。
赫蒂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过头来问:“爸爸,过了生日,你和妈妈要告诉我很多很多事情,对吗?”
“对,过了生日你就是个大孩子了。你长得真快。”
他和苏玛决定告诉她一些真相,把她的身世之谜轻轻揭开一角,以便为将来的全部揭开做好准备。赫蒂对此心痒难耐,她拉住爸爸,狡猾地微笑着,“能提前透露一点儿吗,只要一点点儿?”
斯蒂文拍拍她的脑袋,“耐心等着,吃完生日蛋糕就告诉你。”
赫蒂耸耸肩,做个鬼脸,蹦蹦跳跳地跑到前边去了。他们顺着山溪边的石子路往下走了两英里,再向北边的山上爬了一英里,藤蔓覆盖的石屋在树丛后露面,苏玛在屋门口等着他们。玛亚吠叫着,用前爪推开了栅栏门,赫蒂紧随其后,边跑边快活地喊着:“妈妈,我们回来了!”
苏玛笑着抱起小赫蒂进屋。按照3年来养成的习惯,斯蒂文在进门前要巡视一番四周。夕阳已经沉到山后,暮色笼罩着静谧的山野,只有后方的山顶上还抹着晚霞的金色光芒。斯蒂文走进高高的栅栏,用一把沉重的铁锁细心地锁上铁门。
可惜,他没有看见山顶的树丛中有两点夕阳的反光,那是一架蔡司望远镜在向下窥视。手持望远镜的,正是家在几英里外的那个隐居者,他披着长长的红发,脸上挂着狞笑,身上穿着才从纽约第五大道买来的夹克衫和西裤,口袋里揣着查尔斯顿到纽约的往返机票。那是他8年来第一次离开巢穴走到外面的世界,而且,正是为了这个小姑娘。
2
五天前,埃德蒙·克里克斯顿(他在隐居处的化名是乔治·林登)乘机飞往纽约。晚上八点,他已站在“红蛇”夜总会的门前。这儿仍是8年前的旧模样,头顶的霓虹女郎挑逗地脱着衣服,几个黑鬼在人行道上游荡。一辆大吉普开过来停在门口,几名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拥挤着下了车,趔趄地拥进夜总会,看来他们已经灌得差不多了。两名警察甩着警棍,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其中一人注意地看了看埃德蒙。他的心不由得扑通乱跳。
不要慌,他在心中嘲笑自己,这些年轻的警察崽子绝不会记得8年前一个通缉犯的模样。何况我的面貌已经变了,已经被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就连我的亲妈从坟墓里爬出来也不会认出我的。他朝那两名警察友好地笑笑,走进大门。
厅内是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血红色的灯光聚在s形看台上。观众散坐于看台四周,最狂热的看客则趴在看台边上,贪婪地仰望着台上那具性感的肉体。脱衣舞女在看台上来回走动,扭动着臀部,慢慢解开乳罩,那对巨大的***毫无遮掩地滚出来。她挑逗地在看台边蹲下来,看客们兴奋地吆喝着,把一张张大额纸币塞到舞女窄如一线的内裤里。埃德蒙要了一杯马提尼,远远地观赏着。这些舞娘中不会有他熟识的旧人,在这个行当中,8年是太长的时间,他熟悉的那些舞女早就揣着大把的美元去过正经生活,或者把美元塞到毒品的无底洞中去了。
“***,漂亮的***。”
他喃喃自语道,惹得旁边的一个白人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理会。8年的隐居生活让他养成了自语毛病,现在这毛病已经根深蒂固了。埃德蒙也曾苦中作乐地想,也许某一天警察走近他时,他会自语道:“我是埃德蒙,我是通缉犯。”于是,他的无期徒刑就结束了。
有那么一个喜剧式的结尾倒也不错,他嘲弄地想。
有时连埃德蒙自己也感到纳闷,8年的苦行僧生活他居然能熬过来——想想8年前吧,那时的埃德蒙,那个漂亮潇洒的外科医生,哪个星期少得了女人?但自从上了通缉令之后,长期的恐惧和性压抑磨蚀了他的性能力,他已经不再渴望女人了。3年前,当漂亮的斯蒂文夫人来到山里成了他的远邻时,他的心中竟然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从那时起他就确信这一点了。也许上帝的报应确实存在,虽然方式未免有欠光明——让他患了阳痿,毁坏了他最大的人生乐趣。
他一边呷着酒,一边从容地打量着厅里的人群。不久,他在舞台边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个抱着双臂立在阴影里的黑人保镖。埃德蒙努力回想着,对,他的名字叫哈威特。埃德蒙招手唤来侍者,把几美元小费塞在他手里,“再来一杯马提尼,还有,告诉哈威特过来一下,就说是一个老朋友请他喝一杯。”
侍者点点头,端着托盘走过去,同保镖低声交谈着那个黑人扭过头,狐疑地看着这边,然后慢慢走过来:这是一个极为强壮的40多岁的男人,肌肉凸出,手臂上刺着兀鹰,手指上戴着金属扳指:埃德蒙示意他坐下,但他没有入座,仍抱着双臂疑虑地盯着他。
埃德蒙把酒杯推过去,“请吧,我的老朋友。”
哈威特客气而冷淡地拒绝了,“谢谢,我有工作。请问……”
埃德蒙呷了口酒,笑道:“你真的这么健忘吗?哈威特,8年不见了,威廉斯先生还在吧?”
哈威特恍然大悟道:“噢,你是……”来客的名字被他咽到肚里,他认出这个长发长须的男人曾是老板的老搭档,不过那时他一向是衣冠楚楚的:哈威特低声说:“请你稍候。”
他急急到后边去了,埃德蒙把目光转向舞台,耐心地等待着。看台上,一个红头发舞娘登场了,正在脱第一件外衣,她的崇拜者们开始大声鼓噪。
3
12年前,38岁的埃德蒙·克里克斯顿是一间私人诊所的外科医生,技术不错,即使在纽约这样的大都市里,他也是小有名气。所以他的收入很高,平日里衣冠楚楚,举止得体,与街区的各色人等相处得很好。不过,私下里他有一个小毛病——这也难怪,连圣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这个单身男人喜欢女人,尤其喜欢那些十六七岁、裸着两条美腿、不戴乳罩的女学生。这个爱好耗费了他不少金钱。
有时候偶然疏忽,他会让某个女孩子怀孕。这时他当然不会撒手不管,埃德蒙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于是,他会临时改行做一名妇科大夫,悄悄做一次流产手术。当然这是违反美国法律的,不过,为了履行男人的责任,他只好把法律暂时扔在一旁了。
慢慢地,埃德蒙在这个行当有了名气,很多并非他情妇的女人也来找他:之后他发现,干这种事能得到可观的收入,足以补偿他在女孩子身上的花费,于是他非常投入地干了下去。
终于有一天事情败露了。他被吊销了行医执照,惩罚性地派到巴西圣保罗的一家贫民医院做实习医生。那三年的经历真是可怕。与灯红酒绿的圣保罗市中心截然不同,它的郊区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远在文明世界之外。低矮的山坡上挤满了极为简陋的铁皮房子,没有水电,没有道路。骄阳下,铁皮房子就像是地道的烤炉。下场雨就更糟,到处泥泞不堪、臭气熏天:贫儿们鹑衣百结、面黄肌瘦,在垃圾堆上玩耍,尖声笑着、喊叫着,似乎并不知道忧愁。有时,埃德蒙会悲天悯人地想,仁慈的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这些卑微的生命,把他们投入人间炼狱来受折磨呢?
埃德蒙在艰难乏味的生活中很快找到了补偿。这儿的乞儿太多了,很多人没有父母亲人,即使有,那些终日在醉酒和劳作中麻木的家伙也从不关心儿女,不会在乎他们的肚皮上是否多了一道刀口,腹内是否少了一个肾脏。
那里有一个组织严密的器官走私网,埃德蒙的才华和技能得到了充分施展,美国来的“红头发医生”很快有了名气。他在圣保罗干了两年,金钱滚滚而来。他常常乘飞机回到纽约(或拉斯维加斯和洛杉矶),在醇酒美女中享受一番,再返回圣保罗重操他的营生。如果不是一念之差,他可能会一直干到今天。
那是缘自美国(记得是华盛顿?)一个主顾的订货,这位主顾不要肾脏,他想要一颗健康的心脏。因为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他8岁的女儿罹患先天性心脏病,已经病入膏肓了。为了救活女儿,他愿意出任何高价。埃德蒙对于是否接下这桩业务曾犹豫过,原因很明显:人有两个肾脏,但只有一颗心脏;肾脏摘掉一个,人仍能活下去,心脏摘掉就只能留下一具尸体了。
不过,3000美元的诱惑力更大。况且,走私者答应找一个“最干净”的孤儿,不会有亲属来追查,手术后的尸体也由他们负责妥善处理。于是他最终答应了。两天后,一个10岁左右的混血少年躺上了手术台,他衣服褴褛不堪,但身体发育得相当不错,肢体匀称,这在瘦骨嶙峋的乞儿中是很少见的。他的模样相当俊秀,金色头发,眼睛紧闭,鼻翼微微颤动着。看来,为了感谢顾主的慷慨,那些“猎头者”这次挑选得非常敬业。少年处于全身深度麻醉中——他不必再醒来了。这次手术只需保证心脏的新鲜,不必管那具身体的死活,所以当天的手术实际是非常容易的,甚至不需要外科医生,找一个屠夫就行。
在那具小身体上划下第一刀前,埃德蒙一直忐忑不安。除了所剩无几的良心自责外,主要是对个人利害的考虑:杀人和单纯的盗卖器官毕竟是不能等同的,这一刀下去,他就不能回头了。
但他很快为自己找到了道义上的理由,看看那位怀揣10万美元来购买器官的富豪吧,他难道不知道这种交易之后的血腥?但金钱是一种有效的绝缘剂,可以使他们远离罪恶,心安理得地做优雅的绅士和仁慈的父亲,警察一般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比起他们,埃德蒙觉得自己太值得同情了:至少他没有那些人虚伪,而且他是靠出卖自己的技能来赚钱的,还要提心吊胆地提防警察呢。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割下了第一刀。
3000美元拨进了他的账户,埃德蒙准备揣上这笔钱回纽约物色一个性感的姑娘。但是非常不幸,那些天杀的走私犯违背了诺言,他们的“妥善处理”只是把尸体扔到荒郊,薄薄地盖上了一层土。这具尸体非常不幸地被野狗拖出地面,非常不幸地被人发现少了心脏,又非常不幸地传到《圣保罗日报》一名记者的耳朵里。
在追捕之网收紧时,埃德蒙机警地逃脱了。美国警方和国际刑警组织签发了红色通缉令,但埃德蒙凭着野兽的狡黯,逆流而上,用买来的假护照返回美国,隐居在阿巴拉契山脉的西麓。他平安地度过了8年,直到一只肥美的羔羊自己走近狼窝。
4
十几分钟后,黑人保镖走出来,向埃德蒙点点头。他随保镖穿过狂热的看客,穿过后台的化妆间。化妆间里满是化妆品的气味,才下场的那名舞女正在吸烟,仍裸露着大得吓人的***。另一个准备上场的舞女已经穿好带豹纹的短衣短裤,正在让人为她安装豹尾。在美人堆中讨生活的保镖全然没有怜香惜玉的习惯,粗鲁地把她们推挤到一边儿,招来一顿粗野而亲昵的咒骂。
保镖领他在办公室的门口停住,敲敲门,“威廉斯先生,他来了。”然后打开房门,闪到一旁。埃德蒙走进办公室,门在他身后关上。肥胖的威廉斯像只皮球一样滚过来,满面笑容地举起双臂,“啊哈,埃德蒙!真高兴能见到你。”他把来客拥到怀里,亲热地吻吻对方的面颊,“我很钦佩你,你是一只最狡猾的狐狸。8年前,美国警方和国际刑警组织撒下的那张大网也没能网住你。”
埃德蒙有些嘲讽地说:“你该庆幸,如果我被捕,你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吗?”
威廉斯笑了,“没错,我十分感激。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你的动静,我不相信你会真的销声匿迹。”他拍拍对方的肩膀,“需要我帮忙吗?也许,你准备重新操起你的老本行?”
“对,我手边已经物色好了一个很好的猎物。”
“太巧了,正好一个慷慨的主顾今天找上门来,要为自己的儿子买一个肾脏。”
“可以,5万美元威廉斯吃了一惊,5万?你竟然要价5万?”他嘲弄地说,“你一定是忘记了流行的价格表。我告诉你,这些年因为医学的进步,器官市场多少有点萎缩,价格比那时还要低一些。”他咕哝道,“5万!一颗绝好的心脏也要不到这个价钱。”
埃德蒙冷静地说:“不,我并没有发昏。我这次提供的是最好的货色,是永不衰老的器官。我知道你现在不会相信我的话,那就请你看看3年前8月到10月的报纸,什么报都行,找一找有关海拉的报道。然后咱们再继续谈价钱。”
威廉斯显然很不以为意,但他捺着性子说:“好吧,我马上派人去查,请你稍候。你想喝点什么?要不,我给你叫来一个很有味的女人?我想这几年你不一定享受过。”
埃德蒙冷淡地说:“谢谢,我对女人已经没兴趣了。”
威廉斯真正吃惊了,甚至比听到5万的报价更为吃惊,瞠目良久,才怜悯地说:“真的吗?我简直不能相信。如果这不幸是真的,你赚钱还有什么意义?不过,随你的便。”
40分钟后,威廉斯推门进来,面有喜色,“我已经查到了,确实是好货色。”他沉默了一会儿,谨慎地说,“不过我仍不能出那样的高价,请你耐心听听我的理由。首先,我要说服我们的顾客相信这件事——毕竟它的‘永不磨损’只是理论的推测而未经证实。再者,这种特殊的货色会不会不太稳定?会不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第一次使用它要担一定的风险。不过我向你承诺,如果这次使用情况良好,令人满意,下次我会把价钱提上去。行吗?咱们都是通情达理、有诺必信的商人。”
“好吧。”
他们经过短时间的讨价还价,敲定了1万5千美元的价格,预付一半,现金支付。威廉斯问:“需要助手和器械吗?我可以帮你解决。”
埃德蒙摇摇头,“谢谢,我自己解决吧。”他不想使用威廉斯提供的助手,因为那会暴露自己的住所,他要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猎物,那可是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奇货。“你只需给我一只便携式的冷藏箱、一支麻醉枪,再把剩下的7500美元准备好就行。”
“好的。你现在就走?真的不需要一个女人?”威廉斯好奇地问。
不要。谢谢你的慷慨,现在埃德蒙已经返回山中,在山顶的松林中用望远镜窥探着他的远邻。牧羊犬进屋了,女主人抱上女儿,男人观察四周后进了门。埃德蒙不知道今天是女孩的生日,但他感觉到了洋溢在这个家庭中的特殊欢乐。
他放下望远镜,喃喃自语道:“一切正常,我的小乖乖,老海盗伯伯回家去等着你。”
他转过身,在苍茫的暮色中向自己的房子走去。在那儿,一个叫哈姆的老搭档已经购齐了手术器械和药品,正在为他的猎物准备手术床。哈姆是个长相龌龊的家伙,有着狗一般的忠诚、耗子般的胆怯和粪龟子般的勇敢——当他口袋里装有大把美元的时候。在8年前的搜捕中,他没被牵连在内,因此对埃德蒙感恩不尽。所以,当埃德蒙把500美元放在他面前时,他痛快地答应了。
埃德蒙听到了轻微的汽车声,那是哈姆把汽车开来了,藏在石子便道旁的橡树下,晚上要用到它。好,蛛网已经结好,只等凌晨动手了。他打开自己家的栅栏门,高兴地自语道:“再见,我的小乖乖,咱们深夜见。”
5
石墙上爬满了爬墙虎,浓密的藤叶覆盖了屋顶。这是一幢百年老房,花岗岩的外墙显得十分粗糙,浸透了历史的苍凉。屋顶的藤叶中,一套抛物线形卫星天线倒是闪亮如新。石屋背靠着半面山坡,其他三面由粗壮的5英尺高的铁栅栏围绕着。三年来,斯蒂文夫妇自动切断了同外界的所有联系。在他们购房时,旧主人说:“我没有电话,我想你们也不喜欢外界的打扰。”他说得没错。斯蒂文夫妇在这儿安顿下来后,只有很少几次与家里通话问安好。他们十分谨慎,总是跑到500公里外的法兰克福去打电话,也从不向家人透露他们的居处。
这幢石屋同外界的联系只有三条途径:一套卫星天线,它把无线电信号传送到一台大屏幕电视中;一根电缆,它为石屋送来电能;一条简易石子路,通过它运来日常用品。斯蒂文只能以电视和电脑来维系女儿同世界的联系,为她返回人类社会作点准备。
3年前,3人坐着克里奥的直升机从费城飞到西弗吉尼亚州,然后转乘一辆半旧的克莱斯勒车在公路上逃亡。那时他们的名字分别是保罗·雷恩斯、苏玛·罗伯逊和海拉·罗伯逊。他们原是驾驶汽车向西开,等克里奥先生的直升机在空中消失后,迅即掉头向东。他们不是不相信可亲的老克里奥,但为了海拉的安全,不得不事先堵住一切可能的漏洞。
后来,他们用5000美元的低价买下这幢简朴的石屋,在这里定居下来。此后的3年相当平静。从电视上看,由海拉引发的群体歇斯底里症由于失去了目标,逐渐平息下来。海拉发育良好,也十分聪明。她唯一的问题是发育得太快了,而且不仅是身体,她的心智成长也同样快速。保罗一直尽力向她的小脑瓜里灌输知识,勉强能赶上她的消化速度。不过,她的超速生长已被逐渐习惯,成了“新高度”上的正常。
这种“快速生长”有时仍能引起模糊的恐惧,使保罗联想起癌细胞无限繁殖的凶恶天性。但总的说来,这种恐惧逐渐淡化,衰减为弱不可闻的回音。想想吧,终日守着这个快活天真、笑靥如花的女儿,怎么可能还有这种阴暗的想法?
不过,保罗始终保留着一份担心,他时刻睁大眼睛看着海拉,看她会不会出现其他的不正常。想想4年前,当他开始致力于“激活”一个沉睡的生命时,他一直抱着廉价的乐观主义,认为只要迈过“激活”这道技术难关,一条生命就会完全正常地生长。这实在是一种年轻人的浅薄。生命遗传是自然中最复杂、最精细的过程,即使正常人的遗传也时时出现错误,这是不可避免的,是由数学概率所决定的。那么,凭什么断定海拉的细胞在被激活后就会精确稳定地展示出正常生命的行进轨迹?
他想起一种病例:正常人一旦失聪后,讲话能力会逐渐衰退,发音会越来越模糊和怪异。这是因为,人的语言能力不是静止不变的,它永远处于不稳平衡中,仅仅是靠着庞大的人口基数所形成的自我校正能力,才能维持人类语言能力的相对稳定性。若失聪者丧失了校正手段,发音就会逐渐漂移开去。
海拉的细胞已在单细胞状态下活了22000代(人类的22000代相当于45万年了),它们又该积累了多大的嬗变?有时保罗暗自庆幸,为海拉的“基本正常”而庆幸。因为这种正常纯属侥幸,而“不正常”才是概率最大的结局。
6
灯熄了,苏玛端着蛋糕出现在餐厅门口,温馨的金光团团围绕着三支蜡烛。蛋糕刚烤好,还是热的,顶面是漂亮的奶油花和“生日快乐”一行字。海拉闭上眼睛许完愿,吹熄烛火,高兴地切开妈妈自制的蛋糕。
“爸爸,这是你的;妈妈,这是你的。这一大块是玛亚的——玛亚,够吃吗?”
保罗和苏玛并肩坐着,相视而笑,心头充盈着金黄色的温馨。苏玛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家居服传过来,变成麻麻酥的电击感。保罗笑着,把苏玛揽紧了一点儿。三年来,两人的感情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白天,当着海拉的面,他们一直扮演着一对恩爱夫妻,时间长了,他们常常不由得产生错觉,似乎他们本来就是夫妻——他们当然不是,保罗的妻儿还在1000英里外盼着他呢。所以,他们一直克制着自己。当一次吻别、一次拥抱或无意窥见对方的裸体而激起欲火时,他们都尽力压制下去。这使他们一直保持着初恋情人般的感觉。
他们终究没有迈过那条界线,他们仍然是朋友,非常亲昵的朋友。海拉狼吞虎咽地吃着蛋糕,她的饭量常常超过爸妈的总和,还不耽误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地说话。不过,这只小百灵今天反常地安静,不时地抬起头盯着父母。等到爸妈都吃完,她也放下刀叉,非常平静地看着父亲说:“爸爸,你该告诉我了吧。你答应过,等我3岁生日后就告诉我很多事情。”
保罗笑着看看苏玛,苏玛用肩头碰碰他,低声说,还是你说吧。保罗欣慰地看着女儿,缓缓说道对,小赫蒂,我们确实要告诉你好多事。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在你过了3岁生日之后,就要带你回到人类社会中去。
“就是电视里的地方?”
“对。”
“太好了!”海拉欢呼起来,眸子异常明亮,里面跳荡着对新生活的向往。
保罗心头微微发苦,定定神,继续说:“赫蒂,3年前,你刚出生时,我们带着你躲到这个荒僻的地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海拉点点头,“猜到一些。我肯定与其他孩子不太相同。爸爸,电视里过3岁生日的孩子都是些小不点儿。按我的身体发育情况看,我大概相当于正常人的8岁了。”
虽然平常已习惯于拿“8岁孩子”而不是“3岁孩子”的标准来看待她,但此时保罗仍为她的观察力感到高兴。他点点头说:“对。由于医生们还不知道的原因,你出生后显示出很多异常之处,如果让你留在人类社会中生活,可能有人会把你看成怪物。所以我们带你跑到这座山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现在你已经长大,身体发育正常,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当然,你身上仍有一些超常之处,比如,正像你刚才所说,你的发育速度比正常孩子快,大约是其三倍,你的饭量也是正常人的三倍。”
“我会长成巨人吗,就像《格列佛游记》中的巨人?”
“不会,我想不会,你只是长得快,但长到正常高度后就会停止的。还有,你的神经反应速度也比正常人快。”
海拉笑道:“我也觉察到了,我常常奇怪,你们说话呀、走路呀,总是慢腾腾的。不过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按你们的节奏来调整自己。”
“还比如……”
“还比如我的小紫蛇。”
保罗和苏玛都笑了,“对,比如你的小紫蛇。”
海拉三个月大时,保罗和苏玛就发现了这种异常现象。那时她还不会说话和走路,每天在地越上爬来爬去,从没有疲累的时候。有时苏玛去拉她,两人的手指将要接触时,指尖之间就会发生轻微的爆鸣,一道细细的、几毫米长的紫色电芒会在瞬间闪过。它能给皮肤留下不算厉害但相当尖锐的刺痛,海拉常咧着嘴哭起来。
那时正是对海拉的异常现象草木皆兵的时候,苏玛惊惶地问保罗,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保罗笑着解释,这个现象倒是正常的,连他本人也有。他在铺有地毯的干燥房间走动时,也常常积累起静电,当与别人握手或触摸铜把手时,就会产生这样的电芒。不同人积累静电的能力是不同的,据测定,有人的静电电压可高达10万伏。海拉的新陈代谢远比正常人旺盛,因此,静电积累更强一些也是情理中事。
苏玛放心了,抚慰着女儿止住哭声。但此后,他们发现这种正常之中仍包含着异常。海拉体内的静电过于强大,即使天气并不干燥,即使并没有诱发静电的地毯,她也照样能放出巨大的“紫蛇”,随时随地都行,就像深海中用电流捕食的电鳗。海拉长大后把它当成了有趣的玩具,练到收放自如的境地。保罗告诫她不要玩这种危险的游戏,但从心底讲,他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他真正领略到“小紫蛇”的威力是在半年之后。那时,海拉已经能够说话和满地乱跑了。每当苏玛做家务时,保罗就领着她去湖边玩儿,跑累了,就躺在如茵的草地上休息。
一天下午,快要回家时,海拉忽然指着草丛好奇地喊:“蚯蚓,好大的蚯蚓!”
保罗扭过头,立即惊出一身冷汗。那是一条凶恶的响尾蛇,昂着头,正用颊窝处的红外线探测器探查3米外两个恒温生物的体温,即将开始进攻。保罗外出时总是随身带着手枪,他小心翼翼地向后裤兜里摸枪,一边低声稳住海拉:“海拉,乖乖地不要动,这是一条毒蛇,等爸爸开枪打死它,你千万不要动,听见了吗?”
他的动作极其小心,但还是惹恼了响尾蛇。它突然发动进攻,像闪电一样扑过来。保罗惊叫一声,怔住了——他确实看到了闪电,一道紫色的闪电。响尾蛇断成了两截,在地下扭动着,断口处是焦黑的灼烧痕迹。海拉右手的食指仍指着它,左手还含在嘴里,她呆呆地看着死蛇,眼光中是惶惑和好奇。
不知道那道紫芒是如何发出的,很可能海拉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因蛇的突然跃起和爸爸的惊叫而激发的下意识动作。紫芒擦着保罗的左胁掠过,在衣服上烧出一道焦痕,空中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味。保罗怔怔地看着女儿,在遇救的惊喜中慢慢滋生出了纤细的恐惧。她今天杀死了一条毒蛇,救了爸爸,明天也许会在有意无意中留下一具人的尸体!而这是人类社会绝对不能容忍的,因为,保罗苦涩地想,她可是一直被社会看做异类啊。
从那之后,他多次严厉地告诫女儿,不要玩这种危险的把戏。这会儿他又郑重告诫道:“回到人类社会后,要尽量隐藏这些特异之处,特别是不要玩儿你的‘小紫蛇’。也许它会引起一场大火,或误伤一个亲人,给你留下无穷的悔恨。你能记住吗?”
海拉郑重地说:“能记住。爸爸,自从你说过之后,我一直没有玩这个游戏了——虽然有时很想玩儿。”
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保罗欣慰地说:“我们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还有,你的饭量是没办法遮掩的,也不用遮掩,你只管可着肚量吃下去。至于你的发育太快,我们还是要尽量掩饰。比如,我们会经常迁移到陌生地方,使你能自然地融入新朋友中去。好吗?”
海拉非常认真地点点头,又问了一个问题:“爸爸,如果我的生长速度是你们的三倍,十二三年后我就会同你们一样大,然后我就会变得比你们还老。这多可怕呀!”她忧心忡忡地说。
保罗和苏玛再次为她的联想力感到惊奇,说到底,她只是一个自然年龄仅有3岁的孩子呀。保罗想告诉她:不,你不会衰老,因为海拉细胞在22000代的离体生活中很可能已经遗忘了衰老和死亡的指令。不过,这些话当然不能说透,至少现在不能对孩子说透。他略微思考后说:“不,科学家普遍认为,你在长到8岁、也就是正常人的24岁时,就会停止生长。那时,你就会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正常人了。”
海拉乐得拍手笑道:“那时我再也不用欺瞒别人了,对吧?”
一直笑而不言的苏玛这时才开口:“对,孩子。这5年很快就会过去的,那时你就完全和普通人一样了。”
海拉高兴地点点头,但旋即又陷入沉思。她皱着眉头轻声自语道:“为什么?”
保罗奇怪地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异常?我想,任何异常总有其原因。”
保罗与苏玛对望着,不免有些尴尬。不错,她说到了问题的核心,但这正是他们要尽力遮掩的。他小心地说:“这点原因先存放在爸爸妈妈心里,等你长大一点再告诉你,行吗?我们不会永远瞒你,但现在你还太小,你不会理解的。”
“好的,你们先替我保存着吧。”海拉快活地说,发亮的眸子转了两圈,忽然狡黯地说,“爸爸,妈妈,其实我也知道一些秘密呢。”
苏玛好奇地问:“是吗?什么秘密?”
海拉神秘兮兮地笑着,好久才说:“我知道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至少其中一个不是。”
两人真的震惊了,交换眼神后,苏玛含笑问道:“哟,这可是个大秘密。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海拉得意地说:“我会推理呗。从电视上我知道,父母不同种族,儿女便是混血儿,而混血儿的外貌与父母都不同,可以说是父母的综合体。可我完完全全是个黑人——卷头发、厚嘴唇。所以,妈妈大概不是我的亲妈妈,对吧?”
苏玛看看保罗,一时无话可说。他们无法告诉孩子:苏玛确实是你的“生”母,她用自己的卵子和子宫孕育了你。不,透露这些情况难免涉及那个可怕的字眼:癌。而这是苏玛无论如何也不愿捅破的。即使无法终生保守这个秘密,至少也要等到孩子成年之后呀。
两人在考虑着矫饰之词,但海拉已从他们的表情中确认了自己的推理,她乖巧地依偎在妈妈怀里,“妈,即使你不是我的亲妈妈,我也会一样爱你,一生一世!妈妈,你爱我吗?”
她一边说,一边像鸡啄米似的在妈妈脸上吻着,说一句吻一下,像是为她的稚语点标点。苏玛被她逗笑了,紧紧把她搂到怀里,“孩子,乖女儿,妈妈当然爱你,一生一世!”
海拉安静下来,轮番瞄着父母,扯动着嘴角,努力忍着笑意。保罗威胁地说:“小黑鬼,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海拉忍不住笑了,“爸爸,我刚才的话还有一条证据呢。”
“什么证据?”
海拉得意地宣布:“我知道其他孩子的父母都是睡在一张床上的,电视上都是这样。可是你们从来不!我发现,每天晚上,只要我一睡着,你们就分开了。有几次夜里我特意起来看看,你们仍是各睡各的房间。你们吵嘴生气了吗?根本不像。那你们为什么不在一块儿?今晚就睡一块儿吧?”
两人脸上都泛起红晕,异样的感觉同时撞击着他们的心房,似乎能听到谐调一致的节律声。海拉这些话既成熟,又充满孩子气,弄得这对“父母”十分狼狈。当然,狼狈中也隐隐流淌着喜悦。
海拉快活地拍手笑起来,“我说对了!我说对了!我现在就去把你们的寝具搬到一块儿!”
保罗赶忙拉着她,无奈地说:“我和你妈会搬的,用不着你去。你呀,真叫人没办法!”
他暗暗摇头。为了今天同女儿的谈话,他和苏玛两人早就反复酝酿过了,没料到真正开始谈话时,女儿却掌握了对话的主动权。女儿的聪明,还有她山泉般流淌的亲情,着实让他欣喜。她的生理年龄只有3岁,但她心计之周密,思维之清晰,几乎赶得上成人了!
晚饭结束了,海拉调皮地说:“爸爸,最后一个要求,能否透露一下我的真实姓名?”不等爸爸反驳,她就流畅地说,“这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你们不是斯蒂文夫妇,我当然也不是赫蒂·斯蒂文。”
保罗脱口说道:“对,你的真名叫海拉,海拉·罗伯逊。罗伯逊是你母亲的真实姓氏。不过这个名字暂时不能对外讲,能记住我的话吗?”
海拉点点头,目光很闲惑。在她的推理中,斯蒂文应是她的亲生父亲,不仅因为两人都是黑人,而且……你看吧,两人的面貌多么相像!但自己为什么随“并非生母”的母亲的姓?她闭上嘴,把这些疑问暂存心底。
海拉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话。晚饭后,在看电视和玩耍的空当,她偷偷溜到爸爸的房间,抱上毛巾被和枕头,搬到妈妈屋里,然后回到游戏间,佯作无事地继续玩耍但是,由于心中藏了一个秘密,她的眉尖始终有喜悦在跳动:保罗和苏玛都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也体会到了她的苦心,便相视一笑,轻轻握住对方的手。
9点50分,海拉回到自己的床上,目光仍然闪烁不定,偷偷地、急切地观察着事态发展:保罗为她盖好毛巾被,感慨地想,她仍具有3岁孩子的童心啊:他故意没有关上海拉的房门,在她的偷窥中来到苏玛的卧室。他想,这会儿海拉该放心入睡了。
苏玛已经浴罢,换上了轻薄的睡衣,薄纱内的胴体纤毫毕见,面庞微红,目光中是含蓄的等待。他们不是夫妻,但在一间屋里生活三年,友情的泉水早发酵成爱情的美酒了,现在,海拉的一句稚语揭开了酒坛上的封泥:苏玛倚在床头,等着保罗冲了澡,换上睡衣。
保罗过来把苏玛揽到怀里,炽热的激情像重锤一样,交替敲击着两根琴弦。保罗低声说:“苏玛,我真的很抱歉,维多利亚……”
很久她才明白保罗是在拒绝:苏玛,我爱你,我迫切地想要你。但我不能这样做,我并不是古板的清教徒,对这样美好的情感,上帝也会原谅的。但是,我有妻子维多利亚……
保罗想起3年前,在他们仓促决定逃亡时,他曾在电话中匆匆同妻子告别。妻子维多利亚冷冷地问:“苏玛小姐是你这个决定的原因吗?在你的天平上,自己的妻儿占有多大分量?”他苦笑着对妻子说:“我的决定不是为了苏玛,你有这种想法我很难过。”现在认真想想,妻子说得也有道理。他陪苏玛逃亡是多种因素促成的,有对海拉的责任感,有对奶奶血缘的关注;但无可否认,明媚动人、情意绵绵的苏玛小姐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如果这时同苏玛有欢情,他无法排除对妻子的负罪感。
苏玛已从一时的冲动中平静下来,吻吻保罗作为结束,“休息吧,你睡哪儿?还过去吗?”
保罗对她的冷静十分欣慰,笑道:“我就睡这儿吧。我相信海拉今天夜里一定会来偷看。”
“好的。”
两人翻过身睡下,努力压抑着心跳。等苏玛蒙眬入睡后,保罗忍不住欠起身,默默地看着苏玛动人的曲线。他吻吻她的额头,低声咕哝道:“真盼着有一天……”
苏玛没有睁眼,但抬起手拍拍保罗的脸,含混不清地说:“会有那一天的,睡吧。”
7
海拉趴在门缝前,看着爸爸妈妈相拥上床,满意地笑了。她并不知道此举的含意,但她本能地知道那一定是件美好的事情。她关上门,躺到床上。门随即被轻轻地推开,玛亚自若地甩着尾巴进来,蹿到她的床上卧下,友好地舔着她的胳膊。
玛亚平素睡在院子里的狗舍中,但临睡前的告别已是例行仪式了。海拉很喜欢这个不会说话的朋友,它的黄眼珠是那么幽深,里边装满了友情和理解。她轻轻捋着玛亚的被毛,高兴地说:“玛亚,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要到电视里那些热闹的地方。你高兴吗?”
玛亚轻声吠着,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海拉每天都要看电视,她对电视里的世界已经非常熟悉了,但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能走入那个世界。她憧憬着明天的生活,兴奋之锤轻轻敲击着心弦。
“玛亚,爸爸说我的身世是一个秘密,你能猜到是什么秘密吗?”
玛亚困惑地看看小主人,没有应声。
记得随爸爸观察星空时,海拉曾突发奇想:“爸爸,能用望远镜看到地球吗?”爸爸笑着说不能,你无法站在地球上去看地球,这个事实象征着一种哲理:“自我”是最大的秘密。爸爸还说,哲学家们设计了很多逻辑悖论,诸如“万能的上帝能否造出一块连他也举不动的石头”、“理发匠能否给所有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等等,所有悖论都源于一个“我”字,被称为自指悖论。“我”是一个黑洞,是一个陷阱,无往不胜的逻辑之舰一到这儿就会被吞没。海拉没有完全听懂爸爸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自身的秘密产生极大的兴趣。没错,我的身上一定有重大的秘密,既然我有这么多的特异之处。那么,我是外星人的孩子吗?或者是科学女神的女儿?
时钟敲响11点了,玛亚跳下床,很有礼貌地向主人摇摇尾巴,用嘴拨开房门,到院里去了。海拉也跳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妈妈的卧室前,从门缝里张望。没错,爸爸今天没有离开,他和妈妈亲亲热热地拥在一起。她高兴地笑了,回到床上,很快进入梦乡。她梦见了绚丽的新生活。
此刻,她的父母也在梦中流连,在梦中跋涉。苏玛梦见了父亲老约翰和病中的母亲多娜,保罗则逆着时间之箭回溯,重温了几年来走过的路程。那是从一头叫吉莉的克隆猪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