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林佑安，是一枚创可贴。

像蒙上眼的骡子一样，一直走，一直走，就是永远，那该多好。

不管如何地忧伤，这个夏天总算是过去了，最初的那些艰难也慢慢地熬了过去。

而我和林佑安的友情越发地深厚。我们分享彼此的快乐，也分担对方的烦恼。我和林佑安约好考同一所大学，s大。我报考外语系，他报考计算机系。

那个时候的我，一直把和林佑安考同一所大学当作信念。我想要和他上同一所大学，一起去图书馆看书，一起在教室写作业，一起穿行在满是梧桐树和香樟的校园。

虽然我常常还是会觉得好辛苦，但好在有林佑安。林佑安就站在我最近的地方，像一枚创可贴一样止住我的疼痛。

我们常常一起。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去海边拾贝壳，堆沙堡，打水漂……像两个肆无忌惮的孩子一样玩耍；下雨天的时候，我们会撑一把伞去图书馆看书或者在街角给一只流浪的小猫喂食；或者，我们就坐在夕阳里，看天空中扑腾而过的鸽子，听他吹好听的口气。

还有，我终于学会骑脚踏车。而我竟然一次也没有摔倒过，他总是在我每一次要摔倒的时候即使地扶住我的车；我们去爬山，去钓鱼，或者在一面废弃的墙上涂鸦。

林佑安画两只大象，有大大的耳朵和长长的鼻子。

我好笑地问他，你很喜欢大象？

他老实坦白，大象的交流是用鼻子，它们只要用鼻子碰碰对方的额头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它们很单纯。

我笑了。然后左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右手穿过左手学着大象的样子碰了碰他的额头。他就明白了过来。我说，现在林佑安想吃东西了，他肚子饿了。

林佑安也学我的样子一手捏住鼻子，另一只手穿过去来碰我的额头，秦小悠在担心明天的物理测验。

我再碰碰他的额头，林佑安希望篮球比赛能够打到决赛。

他亦碰碰我的额头，秦小悠觉得林佑安打篮球的样子很帅。

我没有！我的脸腾然地红了，抗议起来。

我听到了。他眨眨眼睛，快速地说。

……

那时候，我会觉得很快乐，会觉得天气很好，阳光很好，空气也很好。

夜里再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我会摸到枕头下的海星护身符，想起林佑安暖暖的鼓励的笑容来。我便能沉然地睡去。

若是没有他，在失去罗美薇的日子里，我一定会熬得更加不知所措。

在新家，我其实并不快乐，这个世界上虽然没有童话故事，但我却已经是一个灰姑娘。

秦源在的时候，孟珂会“假装”对我很热情，给我做饭，过问我的功课，送礼物给我。可是秦源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变得颐指气使，变得暴戾无比。秦源也有些紧张我和孟珂的相处，私下里会问过我觉得孟珂怎样？我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没什么。只是看到秦源那样为难的样子，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忍，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情渐渐地好了起来，好多次我都看他们亲密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他替她削水果和倒水，很细腻，我的心里也不再那么抵触秦源再婚的事了，我还是希望他能幸福和快乐。

而孟珂后来甚至开始对我动粗，第一次是因为小兰煲的鱼翅乌鸡汤，我端着碗的时候转身不小心撞到她，碗碎了一地，汤汁溅到她身上，她抬手就扇了一个耳光过来，“啪”一声落在我的脸上，我懵掉了。

长这么大，连罗美薇和秦源也没有动过一个指头，却是被她打了一个耳光。

我看你就是缺少管教，我就替你死去的妈来教训你！她突然变得面目狰狞。

只是当秦源回来，我告诉他这件事的事的时候，孟珂却不承认了。

她无辜地说，小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也不能这样撒谎？

我张大了嘴巴，诧异地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她会颠倒黑白，会玩弄是非。而更让我难过的是秦源竟然怀疑地问我，小悠，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被彻底地背叛了。而孟珂却完胜一样地冲我得意地笑。我知道了，秦源已经不再信任我了，他被这个女人迷了心。

有天我想去厨房热杯牛奶盒，放进微波炉的时候，孟珂正好出来，她尖叫一声，让我赶紧关掉微波炉。

你是想用辐射杀掉你的弟弟吗？孟珂大声地质问。她的身体因为怀孕胖了不少，气急败坏地走过来，使劲地拽我，拖我，把我推搡到门外。她说，出去，你这个恶毒的臭丫头。你和你妈一样，阴魂不散地缠着我的生活！

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站在门口，邻居大妈出来，她让我到她去坐坐。她叹气，说，老听见她骂你，唉，这后妈当的。

我没有去大妈家坐，我慢慢地走，竟然走到了林佑安家门口。上次他有告诉过我他住那里。我抬起手来，想敲门，但手停在了半空中又垂了下去。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林佑安一脸惊喜地看着我，秦小悠，你来找我？

恩。我说。

进来坐坐吧。

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很不好。他问我。

没有。我摇头。

我和林佑安一直走，一直走。我突然觉得就这样走下去，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在他身边的我，不再有悲伤了。

天忽然下雨了，哗啦的，很急。林佑安赶紧脱下外套盖在我们的头上，快跑。

我们一路奔跑，终于看见了一个公话亭。林佑安打开公话亭的门，我们两个赶紧躲了进去。公话厅很逼仄，我和林佑安根本挪不开身体，他侧了侧身子，我就靠在了他的胸口。我听见他的心跳了，碰撞得厉害的声音。

空气很安静，我们不知道说什么。然后林佑安从口袋里拿出mp4来，他把耳塞的一边放到我的耳边，另一边自己戴上，是周杰伦的歌——《千里之外》。玻璃窗外是雨，可我已经不在乎它什么时候停了，我希望它一直下，一直下，如果这样就是永远，那该多好。

可是对于十六岁的我们来说，谈永远是过于早了。而我，在后来很孤独很无助的时候，常常想起的就是这个夜晚，这个对于我来说，夹杂着疼痛与欢喜的夜晚。

就着那些黑，我觉得我可以坚强起来了。

可以忘记失去妈妈的痛苦，可以忽略被爸爸误会的委屈，也能忍受被后妈刁难……我想，罗美薇也希望我能坚强起来，快乐起来，她就在那里看着我，守护着我。

因为孟珂怀孕了，生理反应很大，所以秦源请了保姆小兰来照顾。小兰只比我大五岁，这个家里，反倒是她和我很亲，初来的时候她也常常出错，惹的孟珂责难她，我见过小兰偷偷抹眼泪，她说她很想家，若不是因为要替弟弟挣学费，她也不会初中没有毕业就出来打工。

孟珂对小兰有很多的规矩，洗碗要洗三遍，炒菜要少放油，不能私自打电话也不能出门超过一个小时……有时候我替小兰说几句，孟珂就会假装“身体不适”，对着秦源撒娇说我又惹她生气！秦源多是应付过去，私下里却批评我，小悠，你要懂事些。

我只是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我知道他是不会相信我的，现在的他只是紧张孟珂，紧张孟珂肚子里的孩子。

2

十一月，孟珂生了一个男孩。不管如何地讨厌孟珂，但这个粉粉的婴孩却还是我的弟弟。秦源给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秦天。希望他的人生天天都是晴天。秦源很疼他，看上去心情也好了很多，回家的时候就逗弄秦天，我好久没有见他有那样轻松愉快的表情了。

而我心里也渐渐生酸涩的心情，秦源很久没有这样温暖地和我相处了，他越来越少的过问我。

甚至我的生日，他也忘记了，等他想起的时候，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了两天。他有些愧疚地说，小悠，想要什么礼物？我摇摇头，不用了。

在秦源看来，我也是越来越不乖了。我沉默，我冷漠，我就像个叛逆期的女孩一样与父母任性和对抗。我只是不知如何和秦源相处了。这好像是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孩子，而我，只是寄居在这里。

但我还是渐渐地喜欢上秦天，保姆小兰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会给秦天换尿不湿，冲牛奶和洗澡。这个可可的小人会冲我笑，会用小小的手握住我的食指，也会用依依呀呀地发出声响。

秦源不知道，我在十七岁生日那天，去了罗美薇的墓地。陪我的人，是林佑安那一方大理石如此冰凉，我的手触碰上去的时候，是痛彻心扉的。

秦小悠，我会一直陪伴着你，守护着你。林佑安转过身来，在罗美薇的墓前那样慎重地说着。

我在心里对罗美薇说，我想要和林佑安在一起。因为他给了我那么多的温暖，给了我那么多的安慰，因为在我难过的时候，他在，在我哭泣的时候，在需要的时候，他在，也只有他在。

我愿意一直跟着林佑安向前，象那头被蒙上双眼的骡子，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是跟着他走，漫无目的也好，盲目跟随也好，就那样，跟着他前行，那该多好呀。

那该多好呀！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秦源的工作变得很不顺。因为一个决策的失误，他被调离本职工作到隋安镇工作两年。

秦源走后，孟珂常常夜不归宿。

有一天林佑安送我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孟珂了。而她的身边竟然亲密地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的年纪看上去比秦源还大些，秃顶，肚子凸起来，走起来像一只笨重的企鹅，他一只手拎着她的包，一只手放在孟珂的腰上，他们走到路边一辆黑色的轿车前，他殷切地替她打开车门。

我的心里怔了一下，生怕自己是眼花了，赶紧从后座上跳下来，紧追几步。但他们已经上车离开了。

怎么了？林佑安关切地问。

我好像看到孟珂了。我说。

你后母？

我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很亲密。

林佑安诧异地看着我，你打算告诉你爸吗？

我摇摇头，他不会相信的。

小悠……别想太多。他抬起手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轻声安慰道。

我甩了甩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告诉自己，孟珂再怎么讨厌也不会做对不起秦源的事，是我多想了。

隔了几天，因为提前放学回家，我竟然在家里撞见了那个秃顶男人。他裹着秦源的浴袍，头发上湿漉漉地淋着水。他们看见我也有些意外，孟珂的声音有些慌乱，她说；你爸的朋友……

那个男人笑了笑，进了孟珂的房间。我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情景，我只能转身下楼，在小区的花园里坐着，我的手心湿了一片。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我知道这发生了什么，但我要如何跟秦源开口呢？他会信吗？

男人很快就跟着下楼了，看见我，他笑着走过来，他的脸上布满了褶皱，因为笑，而更加扭曲，非常难看。他打开钱包，抽出一叠钱递给我，拿去，买漂亮衣服去。

我扭过头去，冷冷地不看他。

哈哈。他有些尴尬地把钱放回去，大声地笑起来。

晚上我给秦源打电话，想要提醒他一下。

我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打电话给秦源了，总是他打电话回来问我学习情况。我们好像交流地越来越少，很生疏，接到我的电话，他有些惊讶。

我说，爸，你可以常常回来吗？

怎么了？家里有事。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把我的怀疑说出来，只是说，总之你常回来就好了。

有一天夜里，我出门想倒水喝的时候，秃顶男人竟然微醺地在洗手间的门口，直愣愣地看着我。下意识里我地退回房间，只是门关上的时候，他伸进来一只手，一把推开了。我的身体往后退，强烈的恐惧感涌了上来。他的脸变得很狰狞，满嘴酒气地朝我逼近，你真漂亮呀，让我亲一亲！

我闪过身，尖叫着躲向一边。

他睨着眼看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告诉你，你爸在我面前都得恭恭敬敬的，他要想调回来全凭我说一句话！

他突然扑上来，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力气大得惊人。我胡乱地挣扎，碰到他手臂的时候想也没想地咬了下去，因为吃疼他放开了我，“啪啪”甩过来两个耳光，我几乎晕了过去。耳朵嗡嗡地开始响，他再一次扑上来，我哭着，踢，推他，可是，他却象一座大山一样，绝望和无助把我逼到了悬崖处。

林佑安，林佑安。来救我！来救我呀！我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我害怕，非常的害怕，我觉得我的身体快要被撕碎了，我胸口的衣服已经被扯开了去，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那一刻，我宁愿自己可以死掉！

在我以为我会死的时候，看见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他用手摸了摸后脑，有血，大片的血，在他的手上。是小兰！她也在瑟瑟发抖，手里拿着一个花瓶，呆呆地看着倒下去的他。

我赶紧拉过小兰，朝门口跑去。在门口的时候，撞到了孟珂，她开始尖叫，你们杀人了！你们杀了他！

可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我拉着小兰跑出了家。是小兰救了我，是她救了我。

我给卓燕燕打电话。我让小兰去她家。我不能让小兰去坐牢，她是为了我才杀人的，如果没有小兰，我会死的。

卓燕燕在楼下等我们，一看见我她就惊呼，你的衣服怎么破了？发生什么事了？秦小悠，你是怎么了，脸色好吓人呀！

我努力地挤出点笑容，不想吓到她，小兰先住你家几天，你帮我照顾一下她。

你要去哪里？小兰哭着问我。

我抱抱小兰，竭力地安慰她。其实我自己也失去了主张，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3

我在街上走了许久，我想，我要去自首了。

我再也不能和林佑安上同一所大学，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疼得不可抑制。

我在林佑安家门口站了很长的时间，他房间的灯是亮的，橘黄色的灯光，是那么温暖的一片。大约是看书看累了，他走到了窗户边，停了一下。看着林佑安，我几乎要喊出声来，而我只是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再见了，林佑安。林佑安，再见了。

以后，以后的以后，我们的人生就不同了。而你，要好好的，好好地生活，好好的学习，还有，你的人生里一定会出现另外一个女孩，一个可以和你彼此守护的女孩。

转身离开的时候，世界就黑了下来。

我擦干了眼泪，我冷静地对警察说，我杀人了。

那是一个中年的警察，他的眉眼很温和，我突然觉得很有安全感，我不害怕了。他让我坐到椅子上，给我倒了一杯水，他说，同学，你不要急，我们会了解清楚的。

我握住水杯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已经冷得快不行了。他给我拿了一件衣服披上，后来我还睡着了。我很累，很疲倦。

我以为警察会给我上手铐，会把我关到很暗的房子里去。但都没有，然后孟珂就来了。

她一看到我就说，你发什么神经呀，跑来自什么首？

她对警察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是那个男人不小心被花瓶砸到了，只是很小的伤口，缝针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没有死，没有死。这太好了。

因为怕说出真相，小兰会受到牵连，所以到警察局以后我没有跟警察说那个男人试图强暴我的事，现在他也没有什么大事，并且警察也去调查过，他也说是不小心，花瓶自己掉小来砸到的。

警察就让孟珂去办手续，带我出去。

人家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你该谢天谢地了！要不是我，你不晓得要坐多长时间的牢！还有，这件事情你要敢告诉你爸，你就惨了！孟珂气咻咻地说。

我瞪她一眼，厉声说，若是你再带他回来，我一定告诉爸！

我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去卓燕燕那里找小兰，我要告诉她，没有事了。卓燕燕一看见我就气急败坏地说，这个小兰怎么回事呀？哭了一晚上，问什么也不说，都急死我了！

小兰奔上来，抱住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是我杀了人，我去自首……

卓燕燕尖叫起来，杀人？你们在说什么呀！谁杀了人！秦小悠，你快给我说清楚！

我简单的跟卓燕燕解释了一下，告诉小兰已经没有事了，他并没有死，也不打算告我们。

他敢告你们？除非他想声败名裂，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坐牢呢！小悠，走，我们去跟警察说出真相，不能便宜了那个！还有你那个禽兽不如的后妈！卓燕燕义愤填膺的说。

小悠，我可以做证人，去告他吧！小兰也说。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如果我真的去告他们了，那秦源一定会和孟珂离婚的，秦天还那么小，他需要在一个完整的家里生活……就算我恨死了孟珂，她却始终是我弟弟的妈妈。

我原本不打算告诉林佑安这件事的，但没想到，他很快就知道了。

是卓燕燕告诉他的，希望他能保护好我。

我没事……他已经不敢再来我家了。我故作轻松地说。其实想起那一幕我也很后怕，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的恐怖时刻，而小兰因为这件事也被孟珂辞退了。我舍不得她，但她留下来孟珂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的。

她怎么能够这样对你！林佑安声音发抖地说，你应该告诉你爸的，我真担心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爸现在为工作的事很焦虑，我不想要再让他烦恼了……放心我，那个人不会再来我家了！若是他再来我一定告诉爸。我轻声说。

秦小悠！他深深地注视我。

什么？

我，很，心，疼，你。他一字一句地说。那一刻，我在他深邃如海的眼眸里看到一些情愫，是温暖的，是纯白的，是静谧的感情。

我想，我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