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54
|本章字节:11680字
中午,我肯定不是在美梦中惊醒的,听到狼似的怪叫,冲上阳台,往下瞅见老月亮站在那辆破吉普的保险杠前,仰着光头,手做成喇叭,扯着嗓子喊。小艾从车棚子探出身,挺是兴奋,也跟着有气无力向我摇着小白胳膊。我没想到外头有些回暖,相比之下,房间里倒有些阴潮。我下了楼,从前门绕过一弯,不想他把车弄上马路牙子,正冲我驶来。小艾满面春风,手招个不停。我看金月亮的微笑可以叫作纯朴,但说阴冷也不算委屈。他把几乎贴着我肚皮的车急急刹住,弄得肚脐眼好像是进了凉风,从腚沟子到脊梁骨又是一溜细汗。我骂了一句。他一本正经笑过,让我上车。小艾也跟着起劲撺掇。“去周游全中国吗?”我有点儿动心,巴不得金月亮履行计划,开着这辆破车去西藏。他坚持让我上车,我也只好照他吩咐做了,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小艾亲昵地拍了拍我,然后指着自己的肚子,可怜兮兮摇头摆手的。我明白她的意图,她不愿让这粒种子发霉。我说他会茁壮成长的。这话只有我和小艾心里明白。她满意了,做个接近飞吻的举动。在车上我问金月亮去哪儿?金月亮说我们去五台山。我吓了一跳,忙着张罗下车。我说我和文惠挺僵,约好了过几天谈,也没准这是我的最后的机会。另外,我也怕郑洁打来电话。金月亮哈哈笑着,让我放心,也就三天。他说他认识一位大师,得去拜拜,一路会很好玩的。他说他决不让我失去这个机会。我想了想,觉得时间还来得及,便要过金月亮的手机号码,重新上楼将电话录好音,若有事,让对方打这个电话。说心里话,我倒是想找个地方放纵一把,如果是五台山,为何不试试呐。
金月亮把这辆破车驶向东郊,我觉得方向不对。他说不会让我失望,我不想多问,由他去吧,反正也出来了,别说是去五台山,就是开车出来兜兜风,我也别挑剔了。我太憋闷,我瞅着前排座的小艾,像个傻乎乎的老妈妈,凝睇着金月亮,我能看出她脸上的怨艾和淡淡的责备。他们的手勾在一起。我说:“你们殉情可别搭上我啊。”金月亮给了一脚油,破车吼叫着往前窜,然后他又举起小艾的手说一定要搭上我,否则没有公证人。小艾骂他不要脸,使劲把手抽回来。汽车有些打晃,也亏得是郊区路上没什么车辆。他们的脚好像也不老实,瞎逗闷子。我拉开车窗上的玻璃,钻进一股凉风,戏痒地在脸上滑过。尽管凛冽,风仍是美丽的。我极目望去,因为我在农村干过,知道那起伏的叫暖棚,有些晃眼。路旁的杨柳,显得干干巴巴,不过仍能看出生命的迹象,那成千上万的芽苞,裹在树干的肢体内,等待着来年。跟这车同步的铅灰云朵,不太干净,却显得很悠闲,仿佛垂落下来。我重新调正视线的焦距,把心收回这辆狂颠的吉普车内。车现在行驶在一条沙石路上,月亮很用心扶着方向盘。我忍不住问他往哪开,他回头笑,倒是小艾告诉我这是去阳阳的学院。
今天是阳阳的生日。
我问月亮这个世界把阳阳生出来几次。他说这次是真的。我刚给阳阳写了信,这不是自己去现自己吗?我挺不自在,又无法明言,已经到这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再说,月亮什么都不知道,在咱们中国,和朋友的妹妹有瓜葛,总不是件大大方方的事,况且我比阳阳大那么多。
“到了。”小艾尖声喊着,汽车又上了一条平坦的柏油路,一座校园就在眼皮底下。不知为什么,我本是可以装聋作哑的,可那样对我很难,我毕竟把阳阳当***骂过。
在校园旁,月亮把车放慢:“小艾,让希圣下车,咱俩像拍案惊奇里说的‘恁地一下’如何?”
小艾说:“还是我下车,你和希圣‘恁地一下’吧。”
我们都笑了。这个的暗示也算恰到好处,驱散了我刚才一时的不快。对阳阳,我做的并不过分,我不愿见到她,是自尊心受不了。我相信我不爱阳阳,至少我回忆不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内心变化。她也是个女人,当她直立行走时,穿上漂亮衣服,带着迷人的微笑。她纯洁,但她总有一天会躺进一个男人的怀抱,也可能因为性的需要,也可能为了爱情。也就是说,她将和千千万万的女人一样过应该过的生活。我把这些叫作演戏是不公平的。我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生出被阳阳欺骗的感觉。
金月亮可跟讨老婆那般高兴,他告诉我他老爷子去休养了,阳阳只能在学校过生日,还有个最要好的女同学。他这样做是给阳阳一个礼物。说到这儿,小艾白了他一眼。他把车停到学院门口,下车去收发室。小艾赶紧嘱咐我不要把她怀孕的事说出去。她说没想到月亮能回心转意。我劝她说还是早点儿告诉月亮的好,反正早晚也是得知道的事。他能回来,就证明他还是离不开你的。小艾听了我的话,显得很得意。
小艾说:“这次去五台山是阳阳非得让月亮带着我来。”
我说:“那是为什么?”
小艾说:“也许月亮瞎说,也许是怕他有别的念头,阳阳挺了解他的。”
这时,金月亮乐呵呵回来了。我竟没注意到,阳阳就在他身后,见到我,她有些吃惊,但很快平静下来。他问阳阳是否还记得我。很可能是我多心,我看阳阳假装思索片刻,只是恍然大悟不太像,紧跟着表情就是处处败笔。只要有人注意,她就同我轻松自如。我尽量微笑,希望把这件事混过去。我一生做过很多毫无意义的事,而且继续在做,真是让人苦恼。我希望能找个机会对阳阳说我们从头来,像好朋友那样开始普通的交往。
我错了,过高估计阳阳的心事,不一会儿就看不出丝毫破绽。她钻进车,里边就我一人,她又吻了我,是那么恰如其分,让我弄不清她是个什么角色。她对我说,她不打算让月亮来,甚至也没打算过什么生日。“有什么意思啊,他神经兮兮觉得什么都好玩,我可觉得没劲透了。去五台山找什么大师,真是可笑。”她又下了车,和金月亮说了半天。这时来了一位姑娘,看样子和月亮挺熟,说她也想去。金月亮看着阳阳,看她同意后,金月亮让小艾、阳阳和我坐在后边,把那姑娘安排到身旁。我看出阳阳挺勉强,只是碍着同学的面,特不情愿地上了车。那姑娘可是开心极了,像只麻雀喳喳不停。我听口音是位东北姑娘,说话特怯,可金月亮开始笑逐颜开,从车后厢取出几桶软饮料,让阳阳分给大家,美得连我都给忘了。活该那破车打了有十分钟火,才启动马达,他暴出青筋渗出细汗,把这辆破车痛骂半天。我觉得他简直是在骂我。我无意瞅到小艾,她跟头要分娩的母豹似的瞪着冒血的双眼。阳阳挨着车门,被挤成一条,再也矜持不起来,只是迎和着那位东北姑娘,一味苦笑。
我们往五台山方向驶去。
金月亮开始唱歌,用折磨人的声音让大家痛苦,别人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能言声,只有我劝他安静会儿。他开始和东北姑娘胡聊,学宋丹丹在小品里的东北话。姑娘说那么土的话只有乡下人讲,城里人没那么怯,也没那么地道。她把“地道”两个字咬得很重,听起来***不类。可月亮一个劲夸她北京话字正腔圆。我有点儿明白阳阳为什么让他带着小艾来了。她担心她的老哥哥。月亮直来劲,把车开得飞快,嘴里还不停问这问那的,惹得阳阳呲得他说我们都挺惜命的。小艾也跟了一句,说他老这么贫。
月亮可是太高兴了,他对那姑娘说最乐的事就是拉着姑娘们到处兜风,把车开到华盛顿也不觉得累。我看他可是够累的。反正我打定主意,把命交给他了。
还没驶出西郊,我看路旁的景致,什么都是乌七八糟的,乱成一团,我懒得听月亮的胡贫。我侧下头,发现路上怎么全是马粪呐?有人捅了我腰眼儿,我回头发现是阳阳笑得很神秘,问我想什么?我想说别的,可能说出口的话却是“想你”。没有声音,我用嘴型让她知道我说什么。
阳阳哼了哼。我心想你不信就对了。我奇怪的是怎么就这么一会儿,对阳阳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我干嘛要把人家骂成小***呢?我该对害臊有个比较清醒的认识,当那条倒霉的吃不着葡萄的狐狸,不如像那只愚蠢的把嘴里的肉送给别人的乌鸦,闹个没头没脑,且还有一展歌喉的瞬间辉煌,远比失落更不摧残身心。我冲阳阳笑着,尽量很迷人。狡猾的阳阳和我不动声色地把一个毫无伦理道德的玩笑开完,落下的帷幕就是我们永远的缄默,不合规范的举止都将蒙上追忆的色彩,肯定不会有丑恶。
在车上,金月亮有小艾碍眼,也只能和那姑娘过过嘴瘾。车驶出城,速度更快了,像有一股风钻进我的头盖骨,我感到窨凉窨凉的,便闭上眼,却又仿佛随那刚还在眼底的团团白雾漂浮起来,可很快又开始跌落。只有阳阳是真实的,她不时还捅我一下,不知她出于什么用意,也许她喜欢我也能不失时机注视她一下。我管这种勾当叫“撩骚”,却回报她“回眸一笑”。我明白敢情我也喜欢这类把戏。她说她不愿我特忧愁的样子,该想一些快乐的事。我无法把话讲出来,我是多么希望我能把阳阳看得纯而又纯,可意志却把她每一个对我关切的举动都多情地认为“她和我还是有意思”。我的平静是不自然的。
金月亮开始放慢车速,说这说那,或是准备给那东北姑娘施展他的朗诵天赋。我这样讲,是每当他用洪亮的驴嗓门作践莎士比亚那些优美隽永的瑰丽诗句时,一般情况准有双热辣辣的眼睛在怀着莫名的焦灼。今天,轮到这位东北的傻姑娘。不过,据他自己讲,用莎士比亚是诱不住时尚小妞的。
出城后,金月亮的手机响了,他接了又递过来,说是找我的。他笑着告我说是一个很性感的娘们儿。我以为是郑洁,没想到竟然是马兰花,她说她找我找得好费劲。她又在说谎。我想起我那八万块钱,我们得见面。答应了,说好就在我家。我不想把我和马兰花的关系告诉金月亮。我的表情过于严峻,全车的人都在看我,甚至我都不觉出金月亮已经放慢了车速。金月亮问我为什么?我摇摇头。哪成想金月亮忽然恼了,跟我翻车道:“你丫回去就回去,瞧你这操性,变着法不让我高兴。凡是乐事你全看不惯,回家烦去吧!”他说着把车停下来。我还没缓过神来,稀里糊涂让他给轰下车,整个儿弄我一目瞪口呆,瞠目结舌没讲出话来,然后眼瞅着他把车开跑了。
别说金月亮和我翻车,就是打起来我也得回去和马兰花见面。那可是八万块钱啊,得让她把话说清楚。我在原地呆了会儿,脑子开始清醒,心想马兰花也许不像我想得那么坏,否则,她干嘛又回来找我呢?除了还我的钱,还有其他的可能吗?这样一想,我又回忆起和马兰花在一起的时光,虽然短暂,却有很多“情节”值得留恋。我打了辆车,往城里赶。我见到马兰花说些什么,她今天会留宿在我那里吗?
当我面对真正的自我时,很难有勇气说出心里话。我的兴趣在于新,当我面对一个异性说我爱你时,却没有说谎的愧疚,反而以为在宽慰对方。我完完全全趋从于这种习惯,就是说若真有机会让我周旋于几个异性之间,照样能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真诚。接到马兰花的电话,虽然我挺担心那八万块钱,但心里仍是很兴奋,细想起来,和钱是没有关系的。我如果把和马兰花的关系讲出来,金月亮说不定也能同情我,没准不去那倒霉的五台山,而把我送回自己的老窝。我没勇气讲,实际上是因为阳阳在场。表面上看,我无疑是在撒一个弥天大谎,可我的爱情是否真诚,也只有我自己清楚。当生活不让人们面临社会道德和自我道德的选择,那么这个世界实际就只剩下后一种道德,即自身的道德。我也没什么理由称这种道德是不真诚的,我可以说它不负责任,但它的确能给行动者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我说服了自己。而立之年的人,要说服自己并不难,也用不着把什么“虚伪”、“自我欺骗”、“阿q”等等往身上安,直接的快乐来源于我们过多的痛苦思索。我想我的过去,我和马兰花***,我后来甚至也想和阳阳***,也想和小艾***,我背叛文惠,虽然这些出于习惯和责任,但只有我明白真情,就因为我老觉得自己明白太多,用嘲笑神圣来掩饰我强大的自卑,所以我决不会把毫无指望的爱情当作寄托。我的愚蠢和堕落虽然没完全付诸行动,从表面上看,我也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不地道,对周围朋友的蒙蔽,也可以说是无意的。实际上,我也完全可以让我的思想同肉体一样腐烂,始终保持沉默,只是那样太难。很多时候我分不清真实和丑恶。此时,我愈加有些理解金月亮这个杂种了,尽管他不问青红皂白把我丢到荒郊野外,置我死活于不顾。
我忘了带表,也不知几点,但天已完全黑下来。问过出租车司机,告我现在已八点多了。看车窗外,街上人影稀疏,我生出彻骨的孤寂。
进城了,快见到马兰花了,我勉强从身上找出点儿热情。奇怪的是这些热情和马兰花没有任何关系,细细分辨,也就是种种属于老百姓的很低级的指望,比如说过几天我正儿八经和文惠彻底摊牌,像真的一样重复一次别人都曾有过的洞房花烛夜,给周围有个交代。我倒是希望我想到这些能生出些忸怩,来个芳心乱跳之类的。事实上我却不无嘲讽地傻呵呵笑起来,根本也弄不清嘲讽的对象,只是觉得未来也简单得要命。这要算作人的热情,更不如说是动物的冲动。我和文惠的未来,别人都演习出来了,我不信也是装着不信,不会有什么新鲜的。我指望和文惠过日子的真正内含,是我恐惧夜间的孤独。我不是常常紧紧抱着没有生命的棉被进入梦乡吗?这绝对不是我对文惠的反悔,只是我变得有些自私,我累了,却不愿一个人挣扎。我所做的献身,只有在她完全理解我的情况下才能做到,说明白些,就是我们的***也是平等互利的,满足彼此的虚荣。如果马兰花今晚要和我那样,我真不知我能不能扛住!
我需要灵魂上的平衡!
出租车司机突然说话了。“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常坐出租的主儿。”
我说:“你怎么能看出来?”
“一上车,你眼睛就盯着计价器,看着它蹦字是不是有点儿剜心?”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不值,有钱扔这上有些冤。”
“还是穷啊,今儿一早,我在饭店拉个女孩,人家打开车门就往后一靠,闭着眼,说到通县叫醒我。昨一晚,我挣了三千。人家挣钱多容易。”
司机说完,不怀好意地笑了。
到地方我给司机五十五块钱,并道过谢。眼瞅着载过“一宿三千的女孩”和“两眼紧盯着计价器的倒霉蛋”的出租车驶去了。尾灯血红。
我进屋先接了个电话,我以为是马兰花打来的,原来是郑洁。真是太巧了。郑洁告诉我,电视剧的资金尚有些缺口,再说又到了年底,剧本也须完善,因而只能等到明年了。我有些奇怪的是,郑洁话里话外的倒觉得有些对不起我。实际上,我相当感谢她,明年就明年呗!搁下电话我就想,下一个打进来的该是马兰花了。我用吸尘器把屋子清扫一番,还擦了家具,就好像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