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还是喜欢逛书店，不管你信不信，我早就想过不定哪天能在书店碰着，你看，还真应验了。你一进来，从侧影我看就像你，也想不打招呼来的，可一想都过去这么长时间，我也有了孩子，没想到你还没结婚。”

我说：“有一次我见过你，看你挺匆忙的，也没打招呼。”

敏不言声了，瞅着有点儿愣神。我问她想什么呢？

她莞尔一笑。“瞎想。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你看，你现在不也挺好吗，一人还能消消停停逛逛书店，结婚有什么劲。”

“假如，你当时不那么心血来潮，跟了我会怎样？”

“还不是一样，没有什么新鲜的，男人实际没有多大的差别。我不是势利眼，是家庭的压力，你也是知道的。你现在还恨我吧？”

“你猜我想什么？当然猜不着，我想把你拽过来痛打一顿。”

敏很开心地笑了，说：“你真没变，还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哎，说真的，你现在和那姑娘觉得幸福吗？”

“你呢？”

“我都麻木了，还说什么幸福。”

“看不出，瞧你身上长出来的一嘟噜一嘟噜的肥肉，就知道你过得不错。他怎么样？”

她不知为什么爱笑了，可能很满足目前的生活。“和你一样。”

“不一样，我天天晚上抱着被，而他搂着你，能一样吗？”

不动声色的下流话，让我满足了一种低级的心理愿望。敏用茶盘磕了我一下，说我讨厌。她也许愿意上钩。我想。她无意掀动下风衣，露出里边羽白色的套头毛衫，当我从她的乳部窥到一小块湿润，真真发现了自己的可笑。我埋下眼睑，呷着泛苦的啤酒，开始不知从何说起了。

“你快结婚吧，都多大了。”

“是啊。”

“你还在那家出版公司吗？”

“早就不在了。”

“那你现在呢？”

“在家呆着。”

“自由职业者？我明白了，现在这种人挺多的。”

我起身又要了一杯啤酒。她说：“你别那么拧，也得对别人负点儿责。这么大人天天在家呆着哪儿成。”

“聊点儿别的吧。”

“你就是不现实，又不会做买卖，哪能这样下去，你说那个姑娘将来能容下你吗？”

我打断她的话。“敏，你还记得蓝色的泪水吗？”

“我不愿你这样……”

我的表情可能把她吓着了，默默坐了会儿，谁也没言声。忽然，她惊叫起来，说是光顾聊了，还得喂孩子呢。我让她先走，她假惺惺地说遗憾。我说我得把杯里的酒喝完，我可不想浪费，再说办事该有始有终。她整了整头发，以为我话里有话。其实她是误会。她走到门口又回来了，问怎样才能找到我。我笑着让她打119。她一甩咧子，扬长而去。其实多没必要啊，本来是可以好好分手呀。

给敏要的那杯冰淇淋澄汁，她只喝了三分之一。我看着刚买到的皮鞋，想到那我将可能拥有的五万块钱，就觉得自己真是傻到家了，以为钱这玩艺儿能救我。我本来就是个局外人，现在就该悠然自得呷我的啤酒，金黄色的液体上覆着雪白的泡沫，真让我有点儿不忍心往胃里灌，它多漂亮啊！我就这样瞅着，没动。我也在想和敏的邂逅，不能算作巧合，她愿意逛书店，我也愿意，一切都是概率造成的，将来是无所谓，单就这次，见到和不见到都是合情合理。我告诫自己，如果想活得自在，就不要留下生活的痕迹，像老月亮那样。我把这件事给忘了，按常规早就该忘得一干二净了。

回到家就不是我了。

我把见到敏的事写进日记。我找不到说话的，就依赖于它，带有强制性，也挺好玩的。谨慎起见，以防文惠欠手欠脚胡翻，注下的一小行就是专门为她写的。我并未对这个小骗局有什么不安，如果将来我忘了此时此刻的情景，也愿意接受日记的叙述。重要的是，这样做可以帮我消磨掉许多时间。我一阵阵感到光阴似箭，忽而又觉得一切都是凝固的，为这，我多么需要不同种类的朋友啊！

快到年根儿了，西北风刮个不停。门窗成天到晚响，凄凄瑟瑟，仿佛门外有柱杖老妪悲凉恳求，有时也像打着口哨的浪荡子绕着房子和你嬉戏，弄得我心跟起了毛一样，充满了悬浮感，生活在太空舱内一般。我没有太多的朋友，再说也不能老去找，人家会烦心的。我也不能老呆在屋里倾听户外的西北风，便又开始过吊儿啷当的日子，看电影，读闲书小报，喝酒，让我比较坦然的是用不了多少日子就可以到郑洁剧组混事，心里还是挺坦然的。

这次是文惠要求和我见面。我高兴地敲定了见面的日子，但她却不愿来我这儿，让我挑一家饭店。她要请我，先是说让我穿好点儿，后来又改口说随我便。我有点儿想她了，却不能明侃，她添的新毛病就是老把自己当上等人。我不能惯她这毛病，早早备好课，准备见面就给她讲个让她脸红的笑话。

没别的招儿，对文惠招之即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只能耐心等待下星期。我想证实什么，仿佛有个变故在等我。会是什么？

我磨磨蹭蹭干一切事，指望日子过得快点儿，可倒霉的时间仍慢条斯理分分秒秒挨，反正我拿定了主意，到了那个美妙的星期天，我得把她弄到我这里来，我们有太多的日子没热乎了。我在电话里不敢暗示我们在饭店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她听出来会跟我起急的。她不那么放荡了，我是指在我们俩人单独的情况下。扪心自问，反复审度自己，却发现我差不多跟块陨石一样坠落，乌七八糟的日子里没有正经玩艺儿。说老实话，我可不愿承认空虚和无聊，实际我真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开始收回我的“高瞻远瞩”，不去过多思考一个月以后的变故。不安定的生活造就了我的习惯，如果说这是我的懒惰，胸无大志，真不如说是为了明天能体面地见到她，不得不屈服生活的压力。

我忽然想给阳阳写封信。这是个奇怪的念头。在我眼前，老像是有飘忽不定的景象，如同我的向往和梦，不时在纠缠着我。这宛若美丽的磁场，吸引着我，令我身不由己投向虚无。可怕的是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仅仅是短暂的想象，也足以能动摇我的身心平衡。我在信中叙述了一种博大的爱，写信的同时，只能让很多流动的、转瞬即逝的念头一味发展。阳阳会喜欢我的信，在理想状态下爆发自己的真实情感应该得到真诚的回报。

阳阳很快回信了，准确说是一张写满字的明信片。她说她很高兴收到我的信，完全想到我会那样做的。我看那信写得很不认真，最后她告诉我她要和男朋友考今年的研究生，并问我意见如何？我把明信片撕碎，顺着窗口扔出去。看着这些碎纸片无能为力飘落下去，我居然流了泪。我讨厌阳阳这种暗示，一个女孩可以害怕爱情，但不能害怕朋友的热情。我感到自己好笑的同时，也想到给阳阳写信的真正动机不像我感觉的那么纯粹，其中含有我对文惠不易察觉的报复。我冷静承认这些，是因为这无聊的行为又原封不动落到我的头上。我又给阳阳写信，我的武器是现实中的文惠，我夸大我们的爱情，说她虽不能说是完美的，但却是可以信赖的。和前封信不统一，我也不在乎，同时，我得认真问自己，假若阳阳复信同样热情似火，我的行为如何呢？阳阳真的很快来信了，很正规的，并不否认喜欢我，至少她在信中明确表明这点。我发誓不再回信了。我不太清楚我心目中的道德律，如果为了虚荣，那就虚荣吧。

阳阳和我都是不甚高明的演员，也有相同之处，都对自己的生活不满足。我没责备任何人的意思，就是觉得一切显得真好笑。我们结束了。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是不光彩的。我很后悔写那封信，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梦，我愿意把我的热情奉献出来，可我忽略了对象，每个人都有祭品献给他或她的爱人和神。我没弄清这种关系，所以错误在我。我整天喝酒、骂人、抽烟，还假模三道侃什么人生，实际我不过是一个愚蠢的大孩子，一个活了三十多年的婴儿。

就前途而言，最好的方式就是等待和顺从，如果有希望，就留给心目中的神，可千万别张嘴讲话。我嘱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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