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与猎狗的生死冲突(3)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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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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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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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538字

白桃花继续摇甩尾巴,那狗尾巴就像是从艺术表演系毕业的高才生,抡、甩、摇、摆、弯、钩、撇、捺、竖、翘、点,花样翻新,激情饱满,传神地表达忏悔之意和感激之情。红桃心沉默着,不为所动。白桃花平趴在地上,腹部着地,像蜥蜴似的爬到红桃心身边,扭动脖子,露出颈窝脆弱的喉管和颈侧暴突的动脉血管,嘴里发出“呜呜”嘶哑的叫声。红桃心心里忍不住一阵战栗。在喜马拉雅野犬社会,一条母野狗在另一条母野狗面前平趴在地,暴露身体中最易受到伤害的喉管和颈侧,这别致的肢体语言所要表达的意思是:承认对方是强者,自己是弱者,用最卑谦的姿势,最顺从的态度,乞求对方宽恕自己的错误。这很像人类社会一个人跪倒在另一个人脚下,涕泗横流,磕头如捣蒜,在苦苦哀求。这是野犬社会最隆重的谢恩,最诚恳的谢罪。红桃心这个时候,一颗心即使真是冰做的,也开始悄悄融化了,即使仇恨比山高比海深,也开始烟消云散了。唉,说到底,血浓于水,亲姐妹间原本就不该有深仇大恨的啊。红桃心脸色缓和了许多,伸出嘴吻在白桃花暴露的颈侧触碰了一下,在喜玛拉亚野犬社会,这表示强者已抑制了噬咬的冲动,显示强者的宽容,接受面前这个弱者的请罪,原谅对方所做的糊涂事,承诺不再追究对方以往的过失。


白桃花的身体微微颤抖,搁在地上的狗尾巴不停地弹跳,显得情绪很激动的样子,又蜥蜴似的往前爬了两步,突然伸出舌头来舔吻它的脚爪。脚爪是用来走路的,踩在地上,免不了会踩着牛屎马粪,脏兮兮臭烘烘的,连它自己都不愿舔自己的脚爪,而白桃花却不怕脏不怕臭,舔得热烈而又专注,全方位仔细地舔,从脚杆到爪掌,连四个指爪间的褶皱都舔到了。这是颇为新鲜的乞求和解的方式,红桃心还是第一次碰到,在白虎岙野犬群也是绝无仅有的。红桃心心灵一阵纤颤,一股暖流在胸中激荡。它被白桃花别开生面的求和方式感动了,这种方式,把自己降格到最卑微,把对方抬举到最高贵,无疑说明其内心真诚的渴望,盼望能重续姐妹情谊!它站了起来,温柔地用嘴吻钩起白桃花的下巴。白桃花泪眼蒙眬,整张狗脸呈现出羞愧难当的表情。


红桃心又忍不住心里一阵酸楚。本是同胞亲姐妹,缘何成了陌路狗?金无足赤,狗无完狗,哪条野狗不犯错误?是的,白桃花为了剪除竞争对手,几次三番阴谋害它红桃心所生的那窝幼犬,确实非常可恶。可将心比心想一想,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孩子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哪个做母亲的能心平气和接受命运的摆布?换了任何一条母野狗,恐怕都难免会做出触犯伦理违背道德涂黑良心的极端行为来。扪心自问,它红桃心不也对妨碍它亲生幼犬生存的因素——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产生过杀戮的想法吗?事实是,要不是猎人和猎狗突然出现,它此时已经将白桃花所生那窝幼犬咬杀并抛尸灭迹了。


白桃花不是好妹妹,它也不是好姐姐。同胞相残,手足相残,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冤冤相报何时了?白桃花向它谢罪,其实它也应该向白桃花谢罪的啊。它心里就像装进了一轮太阳,冷毒的心慢慢暖和,冻僵的天良慢慢苏醒,已逝的姐妹情慢慢回来了。白桃花也站了起来,小心翼翼贴到红桃心身边,红桃心没有避让,姐妹俩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脖颈纠缠,脸颊摩挲,呜咽低嚎。这姿势在野犬社会属于相拥而泣。


“呜呜——”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你却不计前嫌救我的命,我心里好感动啊!


“呦呦——”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永远是亲姐妹。


这对野犬姐妹沉浸在温馨的亲情中,忘了时间,忘了猎人,忘了猎狗,忘了一切。


突然,红桃心惊讶地看见,就在前方约二十公尺一条雪沟后面,倏地冒出一只狗头来,土黄色的皮毛,三角形的耳朵,圆锥形的嘴吻,闪烁寒光的犬牙,老天爷,不就是被它和白桃花甩脱在蜘蛛岩的大黄狗吗?这怎么可能呢,蜘蛛岩沟壑纵横、暗道密布,如同巨大的迷魂阵,曾经有一只大棕熊,被野犬引进蜘蛛岩,三天三夜未能走得出来,结果活活困死在里头了,而大黄狗被困在蜘蛛岩仅有十来分钟时间,怎么就跑出来了呢?这不可能,一定是自己脑袋犯了迷糊,出现了幻觉,也有可能是晨曦与雪光所折射的幻影。红桃心想,眨巴眨巴眼睛,再次举目望去,那只土黄色狗头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逐渐抬高,露出脊梁、尾巴和肚皮。红桃心看得更清晰了,确确实实是那只该死的大黄狗!圆锥形的嘴吻里,还哈出一片白雾似的热气,绝非幻影,真的是活生生的猎狗,正在向它和白桃花站立的位置靠拢来。


做梦也想不到,大黄狗这般机灵,这么快就从蜘蛛岩走出来了!


红桃心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但它很快从晕眩状态中清醒过来,条件反射般产生两个应对方案:一个想法是带领白桃花一起迎上去,与纠缠不休的大黄狗拼个你死我活;另一个想法是转身奔逃,三十六计走为上,以求能逃过一劫。这两种应对方案是互相矛盾的,它犹豫不决,不知该选择哪种方案更为妥当。


就在它愣神的当儿,突然,它感觉到自己的胸部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力量很大,撞得它身体歪仄,无法站立得稳,身不由己地跌跌撞撞往前去。它运动的方向,就是大黄狗所在的位置。朝这个方向多跨一步,就是往死亡多跨了一步。它扭头看是什么东西在撞它,它什么也没看到,它只看到白桃花飞也似的远去的身影。它恍然大悟,是白桃花将它撞了个趔趄,把祸水泼到它身上,夺路逃走了。它意识到这点,为时已晚,大黄狗发出汹汹吠叫,朝它追过来了。


它被愚弄了,它被出卖了。


它形单影只,绝非大黄狗的对手,只有仓皇逃窜。


猎狗的追捕风格是,要是出现两个以上的目标,当然是舍远求近,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目标紧追不舍。红桃心明白,自己遇到大麻烦了。


白桃花先它一步逃窜,虽然只有一两秒钟的差距,却完全有可能是阴阳两界截然不同的结果。它被大黄狗追得无处逃生,而白桃花却可以从从容容逃之夭夭。


红桃心拼命奔逃,大黄狗衔尾猛追,日曲卡雪山风雪垭口又展开一场生死角逐。


红桃心“呦呦”嚎着,竭尽全力狂奔。它当然恨大黄狗来追捕它,可它最恨的还不是大黄狗,而是恨白桃花,恨得咬牙切齿。多可恶的白桃花啊,几分钟前还平趴在它面前,亮出最易受到攻击的颈侧,甚至伸出舌头来舔吻它肮脏的脚爪,像个最虔诚的忏悔者,向它乞求和解。可当灾祸降临,白桃花却毫不犹豫地夺路逃窜,还狠狠撞了它一下。这一撞,把它撞进了死神的怀抱。这是无耻的出卖,出卖感情,出卖廉耻,出卖良心!


看得出来,大黄狗是条有经验的猎犬,红桃心想用急拐弯的办法甩掉大黄狗,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大黄狗身体十分灵巧,判断力也非常准确,它刚朝右摆动尾巴身体想往左拐弯,大黄狗也立即做出相应的动作,使它逃生的企图屡屡落空。大黄狗肚子吃得饱饱的,精神抖擞,越跑越来劲,而它却肚子空瘪瘪的,连续饿了两天,没跑多少路就体虚力乏,气喘吁吁了。猎杀者与被猎杀者之间的距离在渐渐缩短。它心里明白,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大黄狗就会追上它,三下五除二把它扑倒咬翻,然后叼着它的脖颈拖到猎人面前去邀功请赏。


不不,它不能气馁,它不能倒下,它不能丧失求生意志。它一定要想办法逃脱猎狗的追逐,活下去,惩罚该死的白桃花!


这是它一生中所受的最大欺骗,几分钟前还在重续姐妹情谊,突然就出现了叛变。它的心在流血,感情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它恨白桃花,它也恨它自己。怪自己太善良、太单纯、太忠贞、太轻信、太重感情、太讲义气、太不冷静、太意气用事,才造成眼下被猎狗追杀的困难局面。假如自己更理智些更坚强些,早点识破和看透白桃花虚伪的本质,在白桃花被大黄狗按翻在地快要结果性命的节骨眼上,别冒冒失失扑跳下去管这等闲事,就不会有现在的惹火烧身了。或者当白桃花假惺惺伸出舌头舔吻它的脚爪时,保持冷峻的态度,不要昏头昏脑被白桃花的假象所迷惑,清醒而沉着地注意观察四周的动静,见到土黄色狗头从雪沟冒出来,立即撞开白桃花转身逃窜,抢占逃命的先机,现在遭大黄狗追杀的就不是它而是白桃花了。说到底,不是太阳的错,不是月亮的错,是它自己惹的祸,是软弱的情感害了它自己。


世界上最愚蠢的事,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再摔一跤。它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又摔了一跤,不不,它在同一个地方一连摔了好几跤,它是世界上顶顶愚蠢的母野狗了。


它现在知道了,母野狗与母野狗之间,只有利害关系,感情是生存的毒素,珍惜感情只能使自己处在易被欺骗易遭暗算易受伤害的境地。它会一辈子牢记这个惨痛的教训,做一个理智、冷面、残酷的铁腕首领,再也不会被感情牵着鼻子走。它要把残剩的感情通通扼死。它与白桃花之间的姐妹情谊,这次是真的毁灭了,彻彻底底毁灭了,灰飞烟灭般不留一点痕迹了。假若它能成功逃脱大黄狗的追杀,这次能侥幸活下来,它决不会轻饶了白桃花。你触犯禁忌勾引公野狗暗结珠胎产下孽障,天地难容,家法难容,理应受到最严厉的惩处。它要找个机会,将白桃花非法所生那窝幼犬就地正法,就像咬杀一窝老鼠一样,一口一只送这些不该出生的孽障上西天。不管白桃花用什么方法乞求它,平趴在它面前暴露最易受攻击的颈侧也罢,用舌头舔吻它肮脏的脚爪也罢,它再也不会心慈手软了,再也不会犹豫不决了,再也不会有任何怜悯之心了。


大黄狗就像服用了兴奋剂,越跑越快,越追越猛,红桃心已听得见身后传来大黄狗浊重的喘息声,相距顶多只有二十来米了。作为野狗,红桃心最痛恨的就是猎犬了。家犬与野狗,在亘古年代,同宗同族,属于同一种类的动物。后来其中的一部分投靠两足行走的人类,变成了家犬。这些猎狗数典忘祖,卖力地做猎人的帮凶,心狠手辣地捕杀自己的同类,丝毫不讲同类情谊,坏到了极点。


人们比喻某些坏蛋,说他们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红桃心觉得这些狗仗人势的猎狗,是不齿于狗类的人屎堆。


大黄狗“汪汪汪”得意地吠叫,红桃心“呦呦呦”悲哀地嗥叫。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家犬追野狗,野狗在路上哭,你我是同类,相逼何太急?


大黄狗并不懂得诗,或者说根本就不会欣赏诗,仍凶猛地追逐,咬牙切齿地叫嚣,不达到捕杀的目的决不罢休。


红桃心在山坡上一面奔逃一面紧张思考脱身之计,前方出现一座驼峰状雪峰,它眼睛一亮,计上心来。哦,它何不用“陡坡滚雪”的办法死里逃生?


所谓陡坡滚雪,是白虎岙野犬群在一次与狼群的遭遇战中,用生命换来的逃生技巧。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族群的首领还是绿祖母。初春的一个早晨,一群由巴颜喀拉山脉向南迁徙的狼,刚巧路过白虎岙。这是一个庞大的狼家族,约有十七八匹大大小小的狼。狼是犬科动物中的佼佼者,身躯比野狗强壮,性情比野狗凶暴,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上,位置处在野狗上端。数量上,狼群也占优势。白虎岙野犬群毫无反抗余地,只有落荒而逃。饥饿的狼群想吃狗肉大餐,跟在白虎岙野犬群后面追撵。绿祖母率领七条成年母野狗和八只刚刚长大的年轻野犬,逃到日曲卡半山腰,逃到这座驼峰状雪峰前,仍未能逃出狼群的追捕。这座驼峰状雪峰前有两条通道,按正常路径,该往右拐,这样就可以横穿驼峰状雪峰,但由于心急慌忙,绿祖母糊里糊涂拐进了左边那条小道,其他母野狗和年轻野狗当然也跟着逃进左边小道。跑出五六十米远,这才发现走错了路,走进一条死胡同来了。小道并不长,三拐两拐便通到一座半圆形山顶上,三面都是悬崖,无路可走了。想回头,也已来不及了,狼群已封锁了小道,堵住了唯一的逃生之路。应了一句俗话,关门打狗。白虎岙野犬群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假如狗急跳墙,回转身与狼群搏杀拼命,其结果必定是族群灭绝,全体壮烈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