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21
|本章字节:10436字
就在这节骨眼上,绿祖母奔到悬崖边,身体刺猬似的蜷成球状,尾巴从后胯穿过腹部护住脑壳,“吱溜”从悬崖上滚落下去。其他野狗纷纷仿效,也赶紧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跃出悬崖往深渊滚。那时红桃心还是只刚刚长大的年轻野狗,跨前几步站到悬崖边缘,伸头往下看,吓得心惊肉跳,雪坡刀砍斧斫般笔陡,起码有七八十丈深,山风劲吹,发出“呜呜”的啸叫声,就像魔鬼在狞笑。有好几条野狗正在往下滚,陡峭的雪坡上出现数条雪的瀑布。有一条正在下滚的野狗,不知是撞到岩石了还是绊着树枝了,突然像皮球似的弹蹦到空中,又像折断翅膀的鸟重重摔落下去,惊爆一团白雾似的雪尘。它吓得骨头都软了,忍不住想往后退却。
这时,狼群已经顺着小道追到半圆形山顶,有一匹大灰狼正张牙舞爪朝它扑过来。明摆着的,留在半圆形山顶上,那是必死无疑,几分钟后就会被饥馑的狼群撕成碎片,要是冒险从雪坡上滚下去的话,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大灰狼已快咬着它狗尾巴了,已没有时间让它从容考虑。它眼睛一闭,学着绿祖母的样,将尾巴从后胯穿过腹部护住脑袋,身体蜷成球状跳下悬崖。它只觉得耳畔响起“呼呼”风声,整个身体就像被装进旋转的风车,滚得脑袋发晕,仿佛五脏六腑都要滚出来了,忍不住想要呕吐。也不知滚了多长时间,终于滚到谷底,身体停止了滚动。它睁开眼,发现自己脖颈以下的身体埋在积雪中,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刨开积雪爬出来,检查自己的身体,四肢健全,尾巴也在,说来难以置信,除了脑袋有点发晕外,其他部位完好无损。
这时,其他野狗也纷纷从雪窝里爬了出来,绿祖母清点“人”数。有一只名叫香格里的母野狗撞在半坡岩石上,撞碎了内脏吐血身亡。有一只名叫小蘑菇的年轻野狗被坍塌的雪块活活埋葬,连尸体也找不到了。除此以外,其余十四条母野狗和年轻野狗都安然无恙。虽然有所损失,但损失的比例很小。狼群站在悬崖上,害怕摔死,不敢往下滚,发出悻悻的嗥叫。
白虎岙野犬群死里逃生,不但逃过了族群灭绝的大灾难,而且所有活着的家庭成员还知道了这座悬崖虽然又陡又深看起来非常可怕,但陡坡上的积雪松软厚实,相对来说还算是安全的滑雪通道,并学会了高难度的求生技巧——陡坡滚雪。
红桃心奋力往半圆形山顶攀登,决心再次用陡坡滚雪的办法,来甩脱大黄狗的追捕。雪山狂奔,如此激烈的运动,需要消耗大量体能,它腹内空空,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它已经有筋疲力尽的感觉,要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因虚脱而瘫软在地,变成任猎狗宰割的猎物。它现在唯一的逃生办法,就是登上半圆形山顶,滚下七八十丈深的悬崖去。是的,这很冒险,从如此陡峭的山坡往下滚,根本无法控制下滚的速度和选择下滚的路线,弄得不巧就会撞上岩石或触发雪崩,像母野狗香格里那样撞断身体或像年轻野狗小蘑菇那样被坍塌的雪块活埋。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束手待毙强得多。多年前白虎岙野犬群集体陡坡滚雪以逃避狼群的追杀,经验显示,十六条野狗中仅有两条野狗罹难,这就是说,生的希望达百分之八十八左右,死的可能仅为百分之十二左右,而不去半圆形山顶陡坡滚雪,根本不可能逃脱大黄狗的追撵,生的希望是零,而死的可能却为百分之百。它其实没有选择,为了活命,只有去陡坡滚雪。
红桃心逃到驼峰状雪峰前,插进左侧小道,拼足最后一点力气往半圆形山顶疾奔。很快,它就登上半圆形山顶了。山风猎猎,刮得地面积雪翩翩起舞。还须往前再奔跑三十米左右,就可跑到悬崖边缘,卷起身体沿着雪坡滚下深渊去。大黄狗“呼哧呼哧”也追到半圆形山顶上来了,与红桃心相距还有十多米,除非大黄狗再生出两条狗腿来,否则是绝无可能在它红桃心表演陡坡滚雪逃生技巧前把它扑倒的。野蛮的狼尚且不敢从这么高这么陡的悬崖上往下跳,大黄狗更没有胆量跟着它红桃心往深渊滚。再有半分钟,它就可把大黄狗甩脱了,红桃心洋溢起一股胜利在握的喜悦。它想象着,当它跨到悬崖边缘,蜷缩着身体球似的滚落下去时,大黄狗刚好也扑到悬崖边缘,瞪起惊愕的眼睛,望着它在雪坡高速滑落。大黄狗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哀哀吠叫数声,夹着尾巴垂头丧气离开半圆形山顶找主人诉苦去了。哈,让猎狗品尝失败的苦涩,这是一件很让野狗高兴的事。
红桃心又朝前奔出十来米,悬崖边缘已近在咫尺了。
突然,悬崖边缘一座雪堆背后,闪出个人影来,挡住了红桃心的去路。身穿羊皮袄头戴狐皮帽肩挎双筒猎枪,不就是大黄狗的主人吗?红桃心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就晕倒了。冤家路窄,这世界也太小了。对红桃心来说,见到这个讨厌的猎人,真比见到鬼还倒霉。它宁愿见到十个鬼,也不愿见到这个持枪猎人。它搞不清那位猎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座半圆形山顶上的,也许是听到大黄狗吠叫赶来增援的,也许是胡走乱闯碰巧摸到这儿来了。不管怎么说,那位高高大大的猎人像堵结实的墙挡在了它的面前。
双筒猎枪在阳光下泛动幽蓝的光泽,黑森森的枪口直指红桃心的脑门。猎人的手指扣在猎枪扳机上,随时都能从枪管里射出摄魂夺命的子弹。
红桃心本能地收敛四肢,“刷”地紧急停了下来,立刻旋转狗腰想往后逃,但大黄狗就在它身后约十余米处,已龇牙咧嘴做好厮杀的准备。
前有双筒猎枪阻拦,后有凶猛的猎狗追击,红桃心进进不得退退不得,走投无路,陷入了绝境。
红桃心彻底绝望了,脑子一片麻木,像木桩一样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竟忘了要逃跑。其实,它就是想起要逃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能往哪儿逃呢?这么近的距离,除非它有隐身术,否则是不可能躲得开猎枪与猎狗的前后夹击的。此时此刻,即使借给它一对翅膀,让它变成童话中的天狗,它也飞不出猎人的魔爪,双筒猎枪射出的子弹,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鸟都飞得快,可以在刹那间在它身上钻出致命的弹洞。
红桃心突然想到白桃花,不晓得这家伙现在在哪儿,也许已逃回到白虎岙大本营去了,钻进蚯蚓状岩缝正搂着那窝非法出生的幼犬睡个甜甜的回笼觉呢。把本来应该落到竞争对手头上的灾难引到自己身上来了,红桃心觉得自己确实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它不仅害了它自己,更让它痛彻心肺的是,它同时也害了它的宝贝幼犬。它亲生的六只幼犬还无法独立生活,它死了,它们很快会因为饥馑、寒冷和缺乏照料而追随它去往黄泉路的。它与它们只能在奈何桥上再相会了。它并不害怕死,野狗是肉食猛兽,以杀戮为职业,剥夺其他兽类的生命以维持自己的生命,天天过的都是血腥味很浓的日子,早已习惯了流血与死亡。老实说,它活在世上的时间虽不很长,但它是族群首领,叱咤风云,指挥一切,风光过也得意过,曾经生儿育女,享受做母亲的甜蜜和幸福,比起许多庸庸碌碌的母野狗来,它这辈子没有白活,即使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让它难过的是,它亲生的六只幼犬要陪它殉葬,它们还小,生活才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享受生命的甘美和生活的快乐,就像一棵树苗,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要夭折了。想到这一点,它肝肠寸断,真恨不得自己咬死自己。而那个把祸水泼到它身上的白桃花,在它死去后,毫无疑问会接替它的位置,成为白虎岙野犬群新一任首领,白桃花绝无可能喂养它的六个遗孤,只会看着它们一个个变成饿死鬼。当它红桃心亲生的六只幼犬紧跟它去到阴曹地府后,白桃花就算是为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扫清了生存障碍,族群里其他母野狗们便会自动转移养育后代的天职与爱心,将食物资源和情感资源集中到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窝幼犬身上,这样白桃花所生的幼犬们就能茁壮成长。唉,明白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灾难已是既成事实,它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猎人黑里透红的脸膛挂着得意的微笑,手指在双筒猎枪的扳机上慢慢施加压力,笑嘻嘻地看着别的生命走向死亡。
顶多还有一两秒钟的时间,双筒猎枪就会轰然炸响,子弹就像喋血小精灵,在它身上钻出致命的窟窿,它的血将从弹洞汩汩往外冒,身体在痛苦的抽搐中慢慢冷却。
怨恨也罢,后悔也罢,痛苦也罢,对它来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恍惚间,它觉得猎人头顶掠过一道黑影,仿佛一只大鸟从天而降。它翘首望去,这不是什么大鸟,而是一条母野狗,在半空做滑翔状。哦,胸口有一块桃花状白斑,不就是它的同胞妹妹白桃花吗?不不,这绝对不可能,白桃花早就逃回白虎岙大本营去了,正搂着那窝非法所生的幼犬睡甜美的回笼觉呢,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啊。也许,双筒猎枪已射中它的心脏或头颅,它已呜呼哀哉,眼前这一幕,是灵魂被牛头马面押往阴间途中所看到的景象。可它没听到猎枪炸响呀?倒是听见大黄狗发出报警式的吠叫!
它回眸望去,大黄狗眼珠瞪得溜圆,一对狗眼就好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死死盯着猎人的头顶。没等它完全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半空中的黑影,哦,也许真的是白桃花呢,已落到猎人的肩膀上,好像张嘴咬住了猎人的耳朵。猎人惊叫起来,不,准确地说,应该是猎人惊跳起来,残忍的微笑凝固了,脸因极度恐怖而扭曲了,变成一个丑八怪。就在这同一瞬间,“轰”的一声巨响,红桃心看到,猎人手中那杆双筒猎枪有一根枪管喷出一团耀眼的火光,子弹从它头顶飞过,“噗”的一声钻进它背后的雪地里去了。猎人“唉哟”叫起来,重重摔倒在地,但那杆双筒猎枪,仍紧紧握在他手中。
大黄狗不愧是忠勇的猎犬,箭一般朝白桃花扑蹿过去。白桃花嗥叫一声,从猎人身上跳下来,向悬崖边缘疾奔。红桃心这才翻然醒悟,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确确实实是白桃花在猎人快要扣响猎枪的刹那间,从那座雪堆背后扑跃出来,撞翻了猎人,使子弹打偏,救了它的命!
猎人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受到来自背后的偷袭,这才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猎人的一只耳朵虽然被白桃花咬碎了,但耳朵在两足行走的人身上并非最重要器官,别说一只耳朵被咬碎,就算是两只耳朵都被咬下来,也不会是致命伤。那杆双筒猎枪仍在猎人手中,换句话说,力量的优势仍在猎人手中,更何况还有高大威猛的猎犬做帮凶呢。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红桃心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撒腿往悬崖边缘狂奔。命运对它网开一面,它当然要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逃生机会。
它奔逃的方向,必然要经过猎人身旁。狗眼与人眼不同,人眼长在面部正前方,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很近,视界较窄,集中在正前方,不扭头很难看见侧面的东西;而狗眼长在面部偏侧部位,眼距较宽,视界开阔,可兼顾正前方和侧前方,不扭头也可看见侧面的东西。它在奔逃中眼光扫过去,看见猎人满脸是血,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举起双筒猎枪。那让野犬闻风丧胆的枪口,直指正在奔突的白桃花。显然,猎人被白桃花扑翻在地,耳朵也被白桃花咬碎,恼羞成怒,把报复的目标锁定在白桃花身上,恨不得一枪击碎白桃花的狗头,以报仇雪恨。
白桃花快逃到悬崖边缘了,还差五六米远,就可蜷缩成一团从陡峭的雪坡滚落下去。红桃心急促地嚎了一声,那是在催促白桃花再逃窜得快一些,那是名副其实的与死神赛跑,快零点几秒或慢零点几秒就有可能是生与死的转换。此时此刻,它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白桃花逃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抢在猎枪射击前跳出悬崖去。
白桃花“嗖嗖嗖”往前猛蹿,跨到悬崖边缘了,尾巴从后胯穿过去护住脑袋做好陡坡滚雪的准备了,就在这最后一秒钟,“砰”的一声,双筒猎枪另一根枪管炸响了,红桃心看见,白桃花好像踩着火炭,原地颠跳了两下,身体奇怪地挺了挺,停止了进行到一半的陡坡滚雪动作,在离悬崖边缘不足半尺的地方,慢慢蹲了下来。
大黄狗兴奋地吠叫,凶猛地扑蹿过来;猎人骂骂咧咧,往双筒猎枪枪膛里装子弹。
红桃心已经奔到白桃花身边,它毫不犹豫地用额头抵住白桃花的腰,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前顶撞,“噌”的一声,白桃花被推出悬崖,“咕咚咕咚”往下滚。好险哪,只差一步,大黄狗就咬住白桃花的尾巴了。白桃花从悬崖上消失了,大黄狗失去了第一个攻击目标,转而向第二个目标发起攻击,凶神恶煞似的朝红桃心扑过来。红桃心已来不及将尾巴穿过腹部去护住脑袋,急遽起跳,跳出悬崖,在空中收腹钩尾,尽量将身体卷成一团,顺着陡坡滚落下去。
“咕噜咕噜”,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冰凉而又柔软的雪地滚动,它听见悬崖上传来大黄狗气急败坏的嗥叫声,传来猎人咬牙切齿的訾骂声,传来猎枪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猎人和猎狗,只敢站在悬崖边缘发泄怒火,是没有胆量跟着它和白桃花从如此陡峭的雪坡滚下来的,对这一点它是有把握的。
“咕咚咕咚”,它在加速下滚,速度越来越快,雪花飞溅,它整个身体包裹在冰雪中,雪尘直往它鼻孔、嘴腔、耳朵和眼睛里灌,都快憋得无法呼吸了,它起跳得太仓促,没能用尾巴将脑袋护住,狗头在冰雪中摩擦撞击,昏昏沉沉,晕晕乎乎,渐渐地失去了知觉。